“然后,然后我就突然出现在一个军营帐篷里,变成了一个小兵,那里还有圣上,我听见圣上唤那小兵,姝儿。”
羽幸生讪笑着摇摇头:“这些恐怕都是你的梦,你这一夜明明好端端地安睡于我身旁,不曾移步。归根结底是你看多了那些本子,梦也这样荒唐。我怎会去唤一个男兵姝儿?你闭嘴,我不好龙阳。”
我料想他会准备如此说辞。
“我倒也没想往那方面去猜测圣上与这个小兵的关系,只是觉得他赌气说什么,要去找别的男人,什么圣上不会是他的最后一个男人,听起来实在暧昧。”
在那虚实难辨的“梦”里,羽幸生因这些话生了震怒,简直要找人拼命——若一切真的只是梦,我说这些,他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
若不是梦……
兵行险着,我非得求个答案不可。
话一出口,羽幸生面露愕然:“你以后看的本子,我得一一过目筛选,这脑袋里编纂的什么恶俗情节。”
“真不是我编的,圣上不信,把那面镜子摘下来,看看后面是不是有个豁口,里面还藏着一个像是罗盘的东西。”
他松开我的手,兀自起身下床:“先前桑湛同你说过,那镜子是用于镇压山间阴气,若擅自移动,触发了极阴邪气怎么办?你在梦里编排我也就罢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打那镜子的主意,碰也不许碰。”
又嘱咐奂颜:“替姝妃擦身更衣,看紧了让她离那镜子远一点,否则我唯你是问。”
说完撒袖转身,一身寝衣便出门去了。
欲盖弥彰。
我坐在床上冷笑:他脸上演得倒是天衣无缝,可惜一听到“别的男人”,被我握住的那只手便如痉挛般抽动,仿佛有人在他脊梁上刮了一刀,防不胜防的痛楚。
奂颜上前搭手扶我:“娘子莫要怕羞,孕中女子确实有漏尿之症状,圣上也不会因此嫌弃娘子的。”
见我愣愣地盯着墙上那面银镜,她笑道:“娘子真是小孩心性,宫里什么好玩意儿没有,没有的,圣上也会替你千方百计地搜罗来,何必惦记这样平常的一柄镜子。”
“既然平常,为何不肯给我?”我低头问她。
奂颜张了张嘴,哑然失声,没料到一席话被我逮住了漏洞。
“……娘子,听圣上说了,这是用来镇压阴气的法器,不是随便可以予人的。”
又小心翼翼地确认:“娘子,还是快些去盥洗罢,今日要赶路的呢。”
生怕我扑上去捏着那镜子不放手。
我叹了口气:“辛苦你了,要清洗这些污秽之物。”
“哪里的话,奴婢分内之事。”
我再取那镜子,有什么用?后头的罗盘肯定早被挪走了。
趁奂颜替我擦洗净身,我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之前那几个梦。
第一个梦,我与羽幸生在梦离处处颠鸾倒凤。
第二个梦,我在冰雪覆盖的旧江海城夏宅,回廊上遇见夏佼佼。又转去某间屋子,屋里雕花木床上有个看不见脸的公子,唤我“先生”。
第三个梦,我与羽幸生在某处酒楼,公孙云杨前来相见。
第四个梦,我置身玄冰洞冰室,在棺木里看见了阿娟。
第五个梦,我在某贵族妇人房中,化身老妪,被躺在床榻间看不清脸的一个人唤作“阿娘”。
第六个梦,便是昨夜营帐中了。
场场梦中,我的身份似乎都不尽相同,然而羽幸生在梦里始终唤我,姝儿。
我几乎已经能够确定,姝儿不是我,我不是姝儿。这从天而降的爱称本就有些莫名其妙。难怪羽幸生非要违背礼制,选“姝”字为我册封名号——如今这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这世间,爱恨嗔痴,没有无缘无故的,一切皆有来处。羽幸生对我的爱,生得无根无源。话本里的公子书生,爱上名妓或小姐,大都因其美貌才学——羽幸生若是寻常贪慕美色的男人,也不至于做了三年的和尚皇帝,任哪个妃子的床席都未能挽得他一丝亲近。他的爱如此浩瀚浓烈,有了一人便再也容不下第二人的纯粹,如此情深意重,我脑袋坏了才会相信,他眷恋的对象,真的就是此刻的夏绥绥。
想到这里,心生寒意,终究他还是骗了我。
然而我最没有怪他的资格——我的存在,肚子里孩子的存在,就是为了诓骗他,算计他的。他一开始对我拒之千里,并无意图,是我死缠烂打要招惹他。
至于为何会走到今天这步?问他他也不会说的。若他肯说,昨夜之事便不用瞒我了。
在来梦离之前,对羽幸生不明而生的偏爱,我从不在乎背后缘由——我连我是谁都不在乎,满心只想应付夏家,完成司命交托的任务,然后哪儿快活去哪儿。
可惜现在……只能说人起了好奇探究的心理,就很难将息。我就是很想知道,姝儿究竟是谁,与羽幸生有着怎样的过往,后者又为什么钟情于我。
还有,羽幸生千里迢迢带我来梦离,难道真只是为了养胎?
我想起那个罗盘,若自己没有看花眼,当真是同一个,那它原本被锁在深宫,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羽幸生与我同行来梦离,难道是他带来的?
越想脑袋越乱,唯一清楚的是,无论如何,我要找到梦里出现过的人,一一问过,先弄清楚那些梦境是否是曾几何时,某地发生的真实。
或许从他们口中,我能寻得关于姝儿的蛛丝马迹。
第54章 章五十三
“阿娘,今日你便要带我去那非常非常好玩的地方吗?”
我梳洗妥当,刚一脚迈出洞门,小青团便扑入我怀中,一脸欢喜地仰头问。
桑湛跟在他后头,被小小的人儿衬托得愈发高大,站在那儿如黑云压阵气势汹汹,一头银发飞扬,绝世高手般的风姿。虽然那个蛛网般的疤痕依稀有些可怖,但到底是他丰神俊秀的五官更出色,更夺目。
可想起平日里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花作派……还是算了。
他双手负于身后道:“胶人离开梦离山,倒也不是不可。但若娘娘不想,我也有方法使他留下。”
我连连摆手:“好意心领了,这孩子我必得带走,”说罢轻轻抚了抚因桑湛的话而面露惊恐的小青团,“放心,阿娘答应你的话一定会做到。”
桑湛微微垂眸,却没掩住眼底窜过的一丝担忧——我在梦离的这一月,曾多次捕捉到他这般不自知而流露的神情。
“公公可是有话同我说?”我替小青团抻了抻裤脚,抬头问道。
桑湛颔首:“娘娘可愿赏脸,与小的一同走走?”
我从地上捡起一枝被风吹折的桃花花枝,递给小青团:“你去阿娘屋里找奂颜姑姑,告诉她要替你收拾个小包裹,好和我一同上路。”
小青团虽不舍,但听我说要带他走,立刻欢欢喜喜地挥着那枝花寻奂颜去了。
“公公可是不赞同我将小青团带走?”
桑湛领着我,走一条不太常走的小道,既不通往山顶静汤泉,亦不途经炊房,似乎是故意要避开羽幸生时常出没的地方。
“对,小的不赞成。”
他倒是直接,言简意赅,不像平日我问东他答西,长篇大论真假难辨。
“为什么?是怕我太过宠爱一个胶人?”
虽然没有人说,但我也知道胶人生来几乎都是以服务为使命,做奴仆侍从的活儿的。像我这样当成亲生孩子般溺爱,确实有些稀罕。
话出口,我心里便腾起一团无名火——凭什么规定胶人就必得低人一等?
若桑湛是如此作想,才不同意我带走小青团,我定要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娘娘怎会如此作想?”桑湛听出我话里的意思,诧然道,“梦离山乃是千万年的神山,这里一草一木皆是宝贵的,桃胶自然也不例外。娘娘知道的胶人多是宫仆杂役,但却没看到有的胶人之所以诞生,就是为人作伴的,无分尊卑。”
顿了顿,又说:“只是因为胶人这种生物,太过死心眼,太过忠诚。若是与之交往过密,结为友人甚至伴侣,难免使之成为情痴,变得斤斤计较患得患失。若有一日,胶人遭到背叛,动手杀人都有可能。物过钢则易折,而感情上追求绝对的纯粹,不知放手,亦会酿成祸事。”
所以胶人诞生,被吩咐做些简单的任务,反而是幸事。毕竟一旦涉及“情”字,什么都变得复杂了。
一时间我陷入了沉默:此时此刻,我虽然察觉羽幸生对我的爱并不纯粹,甚至可能满是欺瞒,我却并不能一把将他推开。
若我身为胶人,大概会闹得个鱼死网破吧。
可惜我也不过是个女骗子。
桑湛见我垂首不语,只能往下继续说:“娘娘如此爱怜小青团,他成人后亦会对娘娘忠心,一辈子做个娘娘身边的护卫,保娘娘安全,小的自然欢喜不过。说到底,我只是担心娘娘。”
“担心我?”
不知不觉,我们已行到梦离山的另一个高峰,往下望去,满山和娇烂漫红,目及之处皆被如烟如霞的桃花覆盖,好一幅人间春日芳菲景。
“娘娘嘴硬,心更软。虽然您看起来好强,但却是连只鸟都不愿意射下,将胶人都视若己出的厚情之人。小的私心,不愿娘娘再被辜负,徒添心伤。”
他话总是似有暗示。
“再被辜负?”我不由地压低了眉,转身向他,“桑公公,你可与我之前认识?”
桑湛脸上疤痕一跳:“娘娘误会了,小的不过是见你初来梦离,就因圣上撒了个小谎悲痛欲绝,所以……”
“谁悲痛欲绝了?”我很气恼他将我说得如此不堪一击,“桑公公,就别再同我顾左右而言其他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圣上到现在还在骗我吗?”
我索性将昨晚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包括那个似梦非梦的梦境——羽幸生不肯说,那我只能试试从桑湛这里找突破口。
结果说完了,桑湛呆若木鸡,半晌吐出一句:“娘娘,您真尿床了?还是在圣上旁……”
我一口气差点噎死:“你怎么抓错重点!”
“还有比这更重点的重点吗?娘娘,您在当朝天子的睡榻上……圣上他什么反应??”
我想了想:“他……不过是笑着安慰我没事?”
“娘娘啊,”桑湛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这还不足以证明,圣上对你的情意吗?说实话,我之前也不太相信,当了皇帝的男人能单恋一枝花,但现在看来,圣上真的是将您放在心尖尖上啊!您怎么忍心怀疑他骗你?!”
“你,你,”我指着他的鼻子,眼里喷出怒火,“你就决意做羽幸生的同党,帮他诓我骗我了,是吧?”
转身一个跨步,便立于陡崖峭壁边:“桑公公,反正绥绥这样被枕边人骗着瞒着,浑浑噩噩一生,也实在没什么意思。若你今日不跟我说实话,我便从这里跳下去算了!”
说着右脚往那万丈空幽中踢了踢。
“娘娘息怒啊!”桑湛“扑通”跪倒在地,“您说的那个罗盘,小的确实知道,那是圣上征战沙场时,偶然拾得的上古法器,却不知为何缘故,凝聚了极重的血杀怨念,虽说这股怨气暂时还是比较静缓地流动聚合于罗盘内,但若不慎失控,会造成极为可怕的后果。”
“圣上怕如此凶器遭人利用,不敢随意弃置,小的便尽所能将之封印,并建议圣上将之锁在皇宫内气清神灵之地,以安抚之。谁知前段时候,圣上递信来,说有人破坏了封印,触发罗盘怨气四溢,我只能让他尽快将罗盘送来梦离。”
“圣上恐怕此物伤及他人,多年来一直近身保管,送罗盘一事也只肯亲自上阵。所以娘娘现在该知道,为何两月前,圣上突然出宫巡访南洋……”
原来羽幸生之前骤然离宫,是因此缘故?
“至于那面镜子……小的之前也说过,是用来镇压山间阴气的,自然也有镇压怨气之效,所以小的便将再封印后的罗盘放于其后,才暂时解了这个问题。”
“娘娘昨晚私自挪动银镜,撞破法阵,但不知为何,竟然消解了积攒千万年的怨气,那罗盘也化作了齑粉。圣上被惊醒,发现您昏睡在地,急得不行,还好您平安苏醒,只是……后面发生了什么,您刚才自己也说了。”
事情竟然是这样的?
“那他为何不告诉我这些?”我怒气尽消,犹疑地喃喃道。
桑湛抬起头,眼神飘忽为难:“娘娘,那罗盘……一旦被触发,便会指认经手之人的生辰八字。圣上当日发现罗盘被动,上头还留着您的……小的还是别说下去了吧?”
浑身的血液都暂停了流动——那晚,我撬开清明殿书房里的暗红木匣,发现这只用金漆绘着方位与时辰的罗盘,那赤红指针,如血丝般骇人,颤巍巍地指向我……
那罗盘早已将当晚撬锁贼人的生辰八字记录了下来,是以羽幸生早就知道,偷溜进书房意欲不轨的人是我。
他骗我昨夜之事全是梦境,难道是怕揭露,我才是最先开始骗人的那一个?
我们在梦离一住就是一个半月,再见到阮儿,竟有恍然隔世之感。
她胖了,这段时间不用做活伺候人,整日被养在亲卫队里,没事去逛逛山脚附近的城镇市集,公款吃喝,肉眼可见地饱满了起来。
见到我,她扑上来就是一个熊抱:“娘子!我想死你了呜呜呜呜呜!!”
我被压得往后一个趔趄,将将站稳,就看到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身后的小青团:“娘子……你……你已经生了?”
我抬手就是一个爆栗子:“毫无长进!你算算日子对吗?”
阮儿抱着头扁着嘴:“可……可看娘子你这腰身,日子也不对啊,你这都……都几个月了,怎么腰还能这么细呢?这才不正常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