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每天晚膳时,阮儿都来报:
“圣上今夜去肖婕妤那儿。”
“圣上今晚去栖霞宫。”
“圣上今晚去看孟淑媛。”
到了第六日晚,阮儿进来时,我正满嘴塞着紫芋蛋黄酥,手里还捧着一碗鲜虾云吞。
“娘子,圣上今晚还是去看夏贤妃。”
我舀了一个云吞,送进嘴里,半晌吃不出个滋味。
“怎么这样淡?”
索性推了碗不吃了,抓起团扇扇了一会儿,又掷了出去。
抬头唤阮儿:“你叫孙太医来,给我把脉。我浑身不得劲。”
阮儿大喜,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提裙就奔了出去。
当晚,我有了一个月身孕的消息传遍了皇宫。
我在冷凉殿安坐了三日,从妃嫔到女官,再到大大小小各杂役房领首,前来道贺的人快把门槛都踏破了。然而羽幸生连只鸟都没有派来。
倒真像阮儿说的,误了找他的时机,现在有了孩子也是无用。
难不成还要我大着个肚子去讨好他?门都没有!
“娘子,你的胸好像大了些。”
晚膳后沐浴时,阮儿忽然道。
我低头看自己:“哪有?错觉吧?”
“你自个儿是没注意,我可每天都看着呢。”
……我默默捂住了胸。
阮儿替我擦拭干净,就要敷香油。我一贯不爱这道程序:大热天的,好不容易泡舒爽的身子,待香油擦完,又要出汗,与油脂混在一起腻滑的不行。
我按住阮儿的爪子:“圣上又不会来,操持这些作甚。省省吧,让我早点乘凉歇息。”
阮儿的爪子却很执着:“圣上肯定会来。娘子没见那天在船上一舞,圣上的眼睛都快长你身上了。再说你这两坨,我不是男人,都想扑上去。”
我又默默地遮住了胸部。
沐浴更衣完毕,我还未有睡意,便拉了阮儿去院里乘凉。怕我受凉,阮儿找来蚕丝填制的薄被,替我仔细盖上,又捧来一小盆火炭,远远放着替我烘干头发。
我忽地拉住她:“阮儿,你何时开始对我如此之好?”
“娘子,阮儿不是一直伺候你的吗?”她讶然道。
我让她在躺椅边的矮凳上坐下,示意她喝茶:“可我怎记得,你之前对我没两句好话。虽说一样的伺候,但不曾有现在这样的尽心细致?”
阮儿一张脸由红转白再转红:“娘子……今日的你与往昔可不似同一个人。以前的娘子,奴婢……奴婢是真的气你没有骨气。”
她见我没有丝毫要生气的样子,便继续往下说去:“大小姐虽然一直对娘子很好,但是大太太妒恨您亲娘洛夫人。洛夫人去的早,大太太便总欺负你,你却没有一点对付。娘子你可记得,小时候伺候你的,除了我,还有香儿。”
我自是一脸茫然。阮儿早习惯了我因自杀未遂导致记忆力受损:“香儿在娘子十三岁那年,被大太太房里的丫头诬陷偷了东西。娘子你明明知道是大太太找茬发难,却一句话都未曾替香儿辩解,任她们把香儿打了个半死,脸都被抽烂了,然后给赶出了宅邸。”
“香儿才十岁,无亲无故,大冬天的,带着一身伤能去哪儿。我听说没过多久,她就死在了街头,死的时候满脸都生了蛆虫,没得样子了。”
阮儿的眼睛里涌出了大颗的泪水,嘴唇止不住的颤抖。
“所以……所以即使奴婢后来听说娘子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也实在是同情不起来!”
她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子要罚就罚吧!奴婢确确实实,不喜欢过去的娘子!但自打娘子被救回来,奴婢就感觉你和之前不一样了。奴婢……奴婢私心是欢喜的,欢喜娘子终于振作起来,不再是那个任人搓扁捏圆的软蛋了!”
我真没想到夏绥绥还有这样的过去,竟能任正房逼死自己的贴身丫鬟,也实在是太没用了一点。难怪阮儿要对她刻薄,换了我也没法忍呀。
“你起来,”我拿团扇轻轻敲她的发髻,“香儿那样的结局,自是我的错。但我只教你信我,以后我绝不会让人欺负你。”
阮儿颤巍巍地抬起头,一张小脸皱成一团。
“娘子!”她哇嗷一声扑了上来,将头埋进我胸前。
我费了老大力,连推带踹才将她从我身上撕下来。
“对了,你刚才说,你听说我身上发生了坏事……所以我去探望祖母时,你并未随侍我身边?”我剥了个橘子给她。
“娘子你又忘了……唉,那样的事情忘了也罢,”阮儿抽了抽鼻子,“去见老夫人时,奴婢生了病。二少爷说带着个病丫鬟上路,帮忙不成反而拖累,所以只教他身边一个姑娘一路服侍。”
“夏守……兄长他与我同路?”
“对呀,是老夫人写信说想念孙儿孙女,所以二少爷和娘子一起回的旧江海城呀。”
我愣住了:“那我被贼人掳去的时候,兄长也在?”
“不不不,若是二少爷在,娘子定会无事。回程路上,二少爷收到消息,说他派去北疆的商队出了问题,所以他半路改道去料理事务,让娘子先回都城。事后二少爷自责不已,说当时太大意,见离都城不过几里路了,便放心丢下了娘子,谁知酿成大祸。”
这故事听来合理,但我莫名总觉得哪儿不对。
当晚我便做了噩梦,梦见一个没了脸皮的女孩,浑身是血地朝我扑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
我惨叫着惊醒,下意识就要撩开床帘去喊人。谁知床帘一撩开,一个穿着白衣的人就站在我面前!
这下我是连魂都快出窍了,一声尖叫卡在喉咙,整个人晃荡了一下,就往床下栽去。
那白衣人眼疾手快抱住了我:“夏绥绥!是我!”
我有气无力地抬起半边眼皮,看仔细了那张清俊的脸。
是羽幸生。
第12章 章十一
我一把推开羽幸生:“你要吓死人呀!大半夜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穿着白色的寝衣,头发简单束起,有几分玲珑青涩的少年模样,倒比白日里看着令人亲切不少。
我推开了他,他便垂手坐在床边,默默不作声。
深呼吸了几下,狂跳的心平复了稍许:“圣上驾临冷凉殿,为何不走正门,反而喜欢翻窗而入?”
他仍是不语。
殿内仅留两盏灯火,昏暗中这样两两相对的场面未免有点诡异。我索性起身下床,又点亮了两盏灯。
“圣上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我耐着性子问道。
花瓣般的唇微微动了动:“睡不着。”
睡不着你就来扰我清梦?哦不,噩梦。
“妾身没有助眠药。”
“有酒吗?”
我从小几上拿起一壶酒,给他倒了一杯递过去。他喝了一口,突然像回了魂似的,跳将起来:“你一个有身孕的人,寝宫里怎么还放着酒?”
我冷笑一声:“那日在游船上,圣上不还看着我喝了三杯吗?”
“那日我权当你不知自己有孕,但现在是滴酒都不可再沾。”他从我手中夺下酒壶,自己又斟了一杯。
我扶着小几,浅笑吟吟:“在掷骰子之前,圣上不就怕了我喝酒么?否则为何替我拦酒?”
柔荑般的嫩手拨弄着白润肩头的几缕散发,红嫩的樱唇咬住浅浅一角。我知道少女羞赧的姿态有多诱人。
男子的脸却纹丝不动,双眼若有所思地盯紧手中的酒杯。
“……”
殿里的空气都随着这静默沉沉压下来,我能看见羽幸生的脸上阴影愈发的重。他定是还在怀疑那夜的事情,是否只仅仅因我醉酒投怀,自己就乱了阵脚。
我忽然意识到,他这几次与我相见,无非是在测试我是否有本事再让他动情。凭他的定力,很快就会发现那晚我必是借助了别的手段,才能击溃他固若金汤的防线。
这个念头比刚才的噩梦更加可怕,几乎是一瞬间砸得我耳鸣目眩。原本轻轻搭在小几上的手不得不使出几分力,才能扶住自己不至颤抖。
羽幸生却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如汉白玉的脸全不染绯色。
我稳住步伐,轻轻坐于他脚边,试图碰触他的膝盖:“圣上……”
手腕被擒住,不得动弹。
一瞬间我们又回到了初见时的原点。
那双难见风雨的眸子深处,仿佛有着烧烫的火苗:
“夏绥绥,你竟真敢给我下药。”
他终于明白过来了,将我所有的心机都撕碎了摊在脚下。
“在后宫滥用禁药,可以论死罪。”
字字掷地有声,在夜色幽凉的殿里砸出令人心寒的回响。
我努力控制住嗡嗡作响的大脑: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我不可以死,我绝不可以死。
“妾身死罪!”桃花眼里渗出珍珠似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膝上,“妾身只是想要得到圣上的宠爱,这样就再不用受人凌*辱!”
羽幸生嘴角微动:“你是当朝太辅家二小姐,何人敢凌*辱你?”
我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水,脸上挤出一个悲凉的笑:“圣上可知,我的生母是旧白城洛氏,她在我三岁时便不幸病逝。大主母早就嫉妒父亲偏宠我母亲,于是对我百般刁难折辱,在我十三岁那年甚至逼死了我的贴身侍女香儿。”
不知道是泪水迷了我的眼睛,或是灯火闪摇,我竟觉得羽幸生的神情有一丝松动。
“入宫对我来说,是解脱,亦是我新生的开始。不怕圣上看低了我,我是真心想得恩宠,这样来日回府省亲,我能教人刮目相看,不再受他人的奚落欺侮。”
手腕上的力慢慢弱了下去。我赶紧抽手出来,低头趴于他脚边;“圣上,妾身自知荒唐,百死不足以抵罪。但妾身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无辜的,求圣上怜悯,给他/她一个来这世上看看的机会吧!”
少年帝王究竟是年轻,这是他的第一个骨肉,是在这世上再无亲人的他唯一有血缘的牵系。我不信他会伤及这个孩子。
然而那深不见底的眼瞳却并无所动,仍旧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这人,果真绝情灭欲,甚至毫无舐犊之情?
我有些绝望地垂下头,狠了狠心,小声道:“我二哥……”
余光捕捉到了他放在膝上双手指尖的细微颤动。
……他果然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那夏守鹤?
“其实绥绥入宫,圣上也该知道,是我爹和我二哥的主意,您忌惮这孩子,其实忌惮的不过是夏家。”
“圣上,”我试探着抱住他的膝盖,“妾身愿与圣上诚心作交换。”
他眼神幽幽:“夏绥绥,你的诚心不值钱。你所谓的交易,朕也不屑。”
“绥绥真心答应圣上,只要圣上愿意保住这个孩子,绥绥愿意在孩子出生后被废为庶人,再不踏入皇宫。到那时,圣上您只管寻个天大的罪名,安在妾身头上,到时候既保全这孩子,又能打压夏家的势力。”
他喉结微动,却不回应。
我咬了咬牙,右手竖起三根指头:“若有违背,我夏绥绥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魂飞魄灭,不入轮回!”
反正我本就是轮回外的孤魂。只要这个孩子平安出生,我使命完满,去哪儿吃香的喝辣的不行,干嘛要留在这宫墙内,与他这必将倒台的帝王共沉沦?
你羽幸生再腹黑攻心,也猜不出我这知天命的如意算盘。
这毒誓确实撼动了他。他沉吟半晌,站起身来:“夏绥绥,你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不要再跟我耍心眼。”
说罢掷下酒杯,大步便向寝殿门口迈去。
我急急上前拦住,他以为我又要作妖,一个警告的眼刀就甩过来。
“此时夜深,宫人们都歇下了。从这门出,要经过客室前殿前院三四道门,才能出这冷凉殿。圣上亲自开门,动静大不说,也太辛苦了。”我不等他发难,忙道。
他噎住。
我弱弱地指了指寝殿大开的窗户:“还……还请圣上原路返回。”
羽幸生瞪了我好一会儿,才压下气,走去窗前。
我赶紧跟上:“圣上好走,妾身不送。”
他再懒得看我,手于那窗棂上微力一撑,如一片羽毛般轻巧地飘掠过去。
待我靠近那窗口去看,深黑夜幕中早已不见那袭白衣。
旧雁城少主羽幸生,在十七岁那年便以卓越轻功和时逆剑法名扬中洲。
第13章 章十二
什么夏家的计划,什么羽幸生的宠爱,关我屁事。我只是惜命,想完成司命交给我的任务,保住此生安宁。
现如今和羽幸生谈好了条件,他愿意保这孩子无虞,我便又能过上吃好喝好晴空万里的日子。
谁知这好日子又没过上两天——早饭的时候,还未换下朝服的羽幸生一脚踹了进来。
“夏守鹤为何又要进宫见你?”他劈头盖脸就发问。
我差点被口里的梅菜肉包子呛死:“我怎么知道?!你问他去啊!”
“他自是说因你怀孕,要送些补品给你,”羽幸生嘴角抽动,“怎么?我宫里的东西不够好么?”
“他都这样说了,还能是怎样?”
我不得不佩服夏守鹤竟然有这本事,把这冰山变成火山。一个三分挑衅,另一个就十足在意。真让人好奇他们到底结下过怎样的梁子。
羽幸生恼得像个被拔了毛的斗鸡,皇袍加身,却全然忘了帝王应该喜怒不形于色。
他伸出手指着我:“我警告你们兄妹,别想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