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是剿了,怀安县的官场乱象可还没整治呢。官场的弯弯绕绕可比战场复杂多了,战场上真刀真枪来拼命,宰了对方就算赢,官场却盘根错节,各有靠山,便是徐子渊是永宁侯世子,又有军权在手,面对这帮官场小人,也要头疼几分。
更要紧的是,徐子渊不能在怀安久留,北疆还有要事等着他呢。
柳韶光看着两边满脸兴奋的百姓,粗布衣裳缝缝补补,面有菜色,略微年纪大些的,脸上都刻满了风霜的印记。山匪被剿的好消息,终于让他们麻木的人生出现了一缕亮光,看向柳韶光等人的灼热目光,名为希望。
想到更让人揪心的怀安官场,柳韶光不由抿了抿唇,忍不住看向前头的徐子渊,几经犹豫,还是决定找个机会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告诉徐子渊。
不为别的,只为不愧于心。不辜负眼下百姓们最诚挚的感谢。
剿匪这么大的事,怀安县令只要不是个死人就该得了消息,急急忙忙领着一众官员前来迎接徐子渊,扑通一声给徐子渊跪下,虎目含泪,哑着嗓子道:“怀安百姓深受山匪之害,只恨下官无能,不能为百姓除去此害。世子出手相助,下官不胜感激,无以为报,只能代怀安百姓,叩谢世子大恩!”
两边的百姓也哗啦啦跪了一地,不住地抹着眼泪,“多谢世子的大恩大德!”
听着百姓们带着哭腔的道谢声,徐子渊眼神略有动容,再看向怀安县令时,眼神又逐渐转冷,淡淡道:“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罢了,当不起朱大人这般大礼。”
朱县令领着众人起来,弓着腰抹着泪对徐子渊道:“下官已经备好薄酒,还望世子赏光,好让下官尽一尽地主之谊,聊表谢意。”
柳韶光眉头微动,便听徐子渊缓缓开口说道:“赶路辛苦,容我们稍作休整。”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朱县令顿时欢天喜地地应了,“诸位的下榻之处,下官已经备好了,请移步。”
徐子渊不置可否,北疆军紧紧护着粮草,看着徐子渊抬脚,他们才慢慢跟着动了身子,一双眼还是警惕地看向四周,将粮草护了个严严实实。
进了客栈,柳韶光想寻个时机找徐子渊说说朱县令之事,奈何朱县令一直跟在徐子渊身边,等到徐子渊进房休息后才离去。只是这时,柳韶光也不大方便去徐子渊的房间。
柳焕非得把她的头敲出个洞来不可!
二人的房间离得倒是不远,朱县令给他们安排的是怀安县城内最好的客栈,除了上好的厢房外,里头还有几处独门别院,为了不叫人惊扰了贵客,朱县令便将他们都安排在了独门别院中。
柳韶光自然是同柳焕一个院子,徐子渊一来,柳焕瞬间化身护崽子的老母鸡,严防死守不叫徐子渊有任何机会同柳韶光接触。
柳韶光想出门,那当然也不可能。
柳韶光在屋内来回踱步,思忖着到底该如何把消息传给徐子渊,便听见柳焕不悦的声音响起,“世子不在自己的院子里休息,到我院子来作甚?”
徐子渊定定地看着柳焕,毫不避让,“我有事要问阿……柳小公子。”
柳焕瞬间就想关门赶客,徐子渊却又说道:“事关粮草和边疆稳定,请柳大哥通融。”
“世子说笑了,”柳焕咬牙,“柳家不过一商户,小弟更是无名小卒,又有什么本事知道这等家国大事?”
“事有凑巧罢了。”
“凑不凑巧都不行!”柳焕还是头一回对王公贵族这么不假辞色,丝毫不怕得罪徐子渊,眼神冷厉,“世子该有分寸!”
徐子渊抿了抿唇,并未在意柳焕的疾言厉色,再次低声解释道:“确实是有要事,就当看在怀安百姓的份上,让我问一问小公子,好及早做决断。”
柳焕狠狠瞪了徐子渊许久,想着方才百姓们夹道欢迎的喜悦,到底还是让了一步,让人请了柳韶光出来,自己远远避开,却还是在能看到二人的地方注视着他们。
柳韶光不曾想徐子渊会说有要事问他,心下奇怪,见了徐子渊便忍不住发问,“世子究竟有什么事要问我?”
徐子渊吹下眼,飞快地瞥了远处的柳焕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无事。只是见你先前多番看我,猜到你有话想对我说,便来了。”
这是当面欺骗大哥啊!柳韶光顿时瞪大了眼睛,做贼似的看了看柳焕的方向,没好气道,“你真是扯起谎来不眨眼,我还以为你真的有什么事要问我呢。”
“有的。”徐子渊忽而定定地看着柳韶光,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一个字一个字砸进柳韶光的耳朵,“你为什么来?”
在看到柳韶光的那一刻,徐子渊简直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嘴上放尽了狠话,心却软得不可思议。徐子渊本以为这辈子,柳韶光不会再北上运粮来见他,但上天垂怜,他终究还是等到了他的姑娘,他的妻子。
柳韶光不知徐子渊为何这么执着,坦诚作答,“大哥被牵连进另一桩祸事,我不放心,才赶了过来。”
果然不是因为自己。徐子渊抿了抿唇,垂眼掩饰自己眼中的低落,只觉得眼前的人近在迟尺,却又远在天涯,如同一缕清风,扰乱他一汪心湖,却捉摸不住。
柳韶光不想同徐子渊相处太久,见徐子渊又开始当哑巴,柳韶光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听山匪头领的意思,朱县令好像一直在称病,同他来往的另有其人,但怀安县的动静瞒不过朱县令,若是要找账本,应该还得从朱县令身上下手。”
上辈子事情闹大之后,并州知府和正在巡查的钦差一同审理此案,主动交代一切的,便是朱县令。
徐子渊要是想快刀斩乱麻,找到怀安官员和山匪勾结的证据,也该想办法撬开朱县令的口。
徐子渊的神情仿佛笼在一层薄雾中,隐隐绰绰看不清楚,只眼底的哀色愈发明显,微微动了动手指想要摸一摸柳韶光的发丝,却在将要抬手时死死忍住,看着柳韶光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柳韶光并不太想见到徐子渊,每见一回徐子渊,都在提醒她上辈子犯了多少傻。该说的事都说了,柳韶光便放下心中的大石,讨好地冲着柳焕一笑,示意自己之后再也不会瞎胡闹了。
柳焕这是第一次旁观柳韶光和徐子渊相处的情景,见二人规规矩矩,柳韶光对徐子渊也没什么特殊的神情,柳焕终于放下一颗心来,只道是徐子渊单方面的念想,接下来的日子将柳韶光看紧些,不让徐子渊有再次同柳韶光相见的机会,等到运粮完成,柳韶光回了江南,徐子渊得胜回京,便是有再多的念想,也该淡了。
柳韶光便发现,柳焕又将自己看得严了几分,心下很是无奈,知晓是自己和徐子渊见面之事让柳焕心生不悦,到底是自己理亏,柳韶光也格外配合,甚至还把徐子渊给她的那块玉佩交给了柳焕,讨好地同柳焕商量,“这玉佩放在我这儿总归不妥,既然世子在这,不如大哥替我还回去吧。”
柳焕欣慰点头,伸手摸了摸柳韶光的脑袋,“总算是长进了。”
柳韶光熟练地蹭了蹭柳焕的手掌,软声道:“只是又要连累大哥当恶人了。”
“无妨。世子并不是公私不分小肚鸡肠之人。便是我得罪了他,他也不至于挟私报复。”
这点比范同知强多了!
想到范同知,柳韶光便回想起来先前夜袭之人,小声问柳焕,“大哥,你说晚上来烧粮草的人,是不是范同知派来的?”
柳焕四下看了看,这才开口道:“十之八九,只看世子能不能抓住那些人,审问出证据来。”
柳韶光眨眨眼,又有了新想法,“如果是范同知出手,他要的不过是大哥倒霉,若是大哥故意露出破绽,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上钩?”
“那也不易,他们又不傻,北疆军都来了,还是世子亲自领军,长了脑子的都要收手,免得连累了背后的主子。”
柳韶光却不甘心让幕后之人这么逃了过去,撇撇嘴自己想办法去了。
朱县令的宴会并没请柳家兄妹,赴宴的也就徐子渊和刘指挥使等人,余下的人要么休整,要么谨慎地守着仓库,绝不容许粮草有任何闪失。
徐子渊不在,柳焕对柳韶光便不再看管得那么严苛,见柳韶光已经休息好了,待在屋内无聊,柳焕便带着她到处闲逛,顺便同北疆军聊聊天。
柳焕虽然不像柳璋那样有张嘴就让人喜欢的天赋,但他察言观色能力极佳,口才亦是一流,同谁都能聊上几句,还都能引着对方继续说下去,顺带套出不少有用的信息。
柳韶光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和北疆军的一位参将闲聊,“柳家在西北也有商号,西北羊肉可是一绝,想来也就这段时日,西北分号的商队就能带着羊群赶到北疆了。”
北疆粮草紧缺,能吃上大米便是顶好的饭食。柳家这回运的粮,全都是新米中的精米,士兵们自然能分出粮草的好坏,见了柳焕和柳韶光,自发带了三分笑,再听到柳焕说还会有羊群到北疆,士兵们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几分,甚至有人还吞了吞口水,委实许久没吃上肉了。
这参将也很是高兴,对着柳焕抱拳,乐呵呵道:“多谢少当家高义,若是日后柳家商号在北疆有何困难,尽管来找我便是!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帮!”
“就是就是!我们也能干活呢。”其他人同样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北疆不大安宁,常有流寇出没。若是商队要出行,我们可以护送一程!”
“那我就先谢过诸位将军了。”柳焕笑着抱拳,又向他们打听战事的情况。
参将又是一笑,面露得色,傲然道:“有侯爷和世子在,胡人休想踏进北疆一步!不知礼义廉耻的蛮夷,也就是前朝不顶事,才叫他们抖起来了!看看本朝太祖,当年将胡人打得跟丧家之犬似的,先帝休养生息励精图治,也没叫胡人占了便宜。只是这几年天公不作美,连年天灾,又正逢新皇继位,朝中人心不稳才让北疆缺了粮草。”
说到这里,参将便双眼冒火,恨恨骂道:“那帮尽知道死读书的东西,满嘴的仁义道德,认定打仗有失人和,真想让他们带着家人来北疆住几年,看看他们时刻面临着胡人的长刀还能不能说出这些屁话!”
柳焕轻咳一声,不好妄议朝政,只是温言安慰他,“如今粮草充足?以北疆军的骁勇善战,定然能打的胡人仓皇而逃,又添一笔赫赫战功!”
柳韶光想起上辈子的险境,还有城墙下数不清的战士遗体,同样恨得咬牙切齿,“那帮强盗!就该杀得他们丢盔弃甲不敢再犯境半步!”
参将轰然叫好,“没错!有北疆军在,总有一天要把这些混账玩意儿赶回老家去!”
便有人讥笑道:“他们老家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请别人去别人都不愿意去,现在早点回去,说不准还能找几粒热乎的鸟屎呢!”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柳焕听这话越来越不雅,用眼神示意柳韶光回去休息。柳韶光却不以为然,这些个俗话她也不是没听过,有些市井粗话比这更不堪,她不也听了?
柳焕无奈地瞪了柳韶光一眼,努力转移话题,“都说子肖其父,世子待人这般亲厚,想来侯爷应该也是如此?”
参将沉默了一瞬,柳韶光也垂下了眼睑,徐子渊和永宁侯的关系并不好,或许说,两人之间并不像是父子,没有恶语相向,也不曾有脉脉温情,除了几分相似的容貌,父子间完全与陌生人无异。
至于永宁侯夫人……那更是一言难尽,直接把徐子渊当仇人。
参将不好说上峰私事,只是委婉地提醒柳焕,“侯爷性情爽直,少当家既是为北疆运粮草,侯爷自然会盛情款待少当家。”
性情爽直、盛情款待,柳焕迅速捕捉到关键词,瞬间明白过来徐子渊的性子完全和永宁侯相反。
子不类父,倒也不算太稀奇。
柳焕心中有了底,又向参将打听,“先前北疆还算平静时,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可不算差,我们商号在北疆的分号,生意还挺不错。”
“那是当然!”参将乐呵呵道,别看我们和胡人战场对峙互相拼命,先前太平的时候,百姓们也同胡人做买卖。他们那边虽然光景不如锦朝,但也有不少好东西,各种珍惜的山货,兽皮兽骨,还有从西域那边传来的香料宝石,胡人都能弄来,转手同锦朝百姓换其他东西,很是方便。”
柳焕叹了口气,“往常柳家商号也向西域那边进火做买卖的,只是这些年胡人作乱,商队的货经常被抢,倒要折本。只盼着你们尽快将胡人赶走,保护了北疆百姓,我们这些商人也好做买卖。”
参将乐呵呵安慰柳焕,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们北疆军就没有孬种,以前能把那帮杂碎赶走,现在也可以!”
柳焕又四下打听了一番众人喜欢什么东西,近来军中时兴什么,北疆百姓家中什么物件最多,还有胡人那边的牛羊马匹如何。
柳韶光一听便知柳焕这是老毛病犯了,运回粮还打算顺道做点买卖,也时不时在一旁帮腔,兄妹俩配合得十分默契,加上众人也对他们十分信任,便都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都说给二人听了去。
参将品级高,知晓的事情更多,私下向柳焕透露,“北疆军样样都比胡人好,只一点,马匹不如他们的好。他们那地儿就适合养马放羊,一只只全养得膘肥体壮。他们那马,同我们的矮脚马不一样,跑起来更快,也更通人性,我们可馋他们的马了。”
柳韶光笑眯眯接话,“到时候打下他们的老家,让胡人专门替你们那养马,哪还需要馋他们的马?”
参将大乐,笑了许久才摇头道:“那可不容易。只可惜他们现在对马也看得十分紧,买都买不到。”
柳焕神情微动,接着问,“他们不是靠放羊牧马为生,不卖马,日子能过?”
“卖也不卖我们啊,他们的马好,西域那么多小国,根本不愁卖。”
柳韶光眼珠子一转,心下便有了计较,再一看柳焕,已然是成竹在胸,再闲聊时,说的便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柳韶光还惦记着山匪头领通敌叛国的事,又问参将,“同胡人对峙了这么多年,眼下战事又起,不知将军可曾察觉有人暗中相助胡人?”
“我个大老粗,察觉不到这些东西。不过北疆这边的后勤补给经常出岔子,军备武器粮草,就没有哪样不出乱子的,侯爷为此发了好大的火,不然也不会答应让世子来并州剿匪。实在是被闹腾得心烦,这帮子山匪正巧撞在侯爷的怒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