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我回来了。”她讪讪打起车帘钻进来,找了个角落独自猫着,就再不说话了。
车队继续前行,车辆缓缓摇起来,赵崇湛发现前面铺垫的反面情绪太多,一时连开口寒暄都觉得有点古怪,总得要她表现出一点什么惊为天人的天赋,他才能合乎情理地转变对她的看法,表示亲近,继而表露出倾慕。
横竖大家闺秀,拿得出手的才艺无非就是那几样,琴棋书画,要么是茶艺女红。
琴乐最便宜,一行琴瑟筑都齐全,赵崇湛命人全抬进来,佯装不经意对夏和易吩咐道:“路上闲来无事,你弹一曲罢。”
夏和易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啊?我?”
赵崇湛也惊了,“不会?”
“您要是实在想赏乐……”夏和易咬咬牙,硬着头皮实话承认道:“那个……我会吹唢呐,您想听吗?”
车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良久之后,她只好再硬着头皮补充道:“或者什么喇叭都行,连军号我也会吹。”
赵崇湛张了张口,发觉实在无话可接,又合上了,不知如何安放的手捂住了下半张脸。
夸吗?违心地夸吗?
一个吹唢呐的公府千金,这得是心多黑,才能夸得出口啊!
他认命地放弃了这个选项,以闭眼假寐结束了话题。
第38章
◎打鸣◎
车里这回是安静得彻底了。宗室子弟都是装样的行家,他连装睡都装得那么沉稳,连眼睫毛都不带眨一下的。
夏和易知道武宁王没睡着,他就是不想理她。
怎么办呢?她被嫌弃了,自个儿也有点不好意思。泾国公府是什么门庭,自然是花了大价钱请了大家为两位姑娘教琴的,可是学琴手指头疼,小孩子萝卜丁似的手指头,油皮儿磨破了,还没长全乎,下一次又破了,夏和易哭了好几鼻子,给潘氏心疼得不行,夏和易直说不学了,这事儿也就撂下了。
唢呐是她自个儿想学的,最早一回见,是敬王府的太夫人仙去了,夏和易跟着潘氏前去吊唁,他们真真假假地哭,她哭不出来,光盯着那吹唢呐的瞧了,回府路上就缠着让潘氏给买了一个。唢呐和琴不一样,只要力气壮中气足,像她这种小牛犊子,事儿基本就成就了一半。
除此之外还有一遭,是练琴得经年累月地坐着,夏和易小时候是个坐不住的,什么时候赶上天气晴好,操着她的小唢呐就上了树,在枝头捡个舒服的地方坐着,对着太阳翘着腿儿吹,除了总把脸憋红以外,再找不出唢呐的大错处来。
夏和易本来还挺羞愧,可是想着想着前程往事,那点子羞愧就烟消云散了。她腰板儿挺直起来,“王爷,您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不认同您的观点。”
赵崇湛捧场地睁开一道缝隙,洗耳恭听她的高谈阔论。
夏和易一脸认真地跟武宁王讲道理,“为什么认为琴瑟筝筑就是雅,唢呐喇叭就是俗呢?乐声原本各有各的美,就如同春秋四季,激昂低缓各有一程韵味。”大道理说着说着,把自个儿的心都说动了,慷慨激昂地比划着,“所以您说俗的到底是乐器本身,还是听者的耳朵?”
“放肆!”赵崇湛怒急拍了桌,“夏和易,你反了你!”
是做皇帝时的习惯,没人敢忤逆他,更没人敢拐着弯子骂他,在忍耐能力上少许欠缺了些,一时没收住,骂完看着面前愕然怔住的小脸,长久以来堆积的怒火眨眼间燎了原,遇上危险贪生怕死地把他推到前面,一天到晚心里还存着别的男人,现在又敢话里外阴着阳着损他,每一条罪状都历历在目,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可真是该死啊。
夏和易由衷感叹,武宁王这凛凛威仪可真吓人啊,刚才车顶休憩的鸟儿都被他吓得扑棱棱飞走了。
真想不明白,万岁爷脾气大,那是天威赫赫,有理有据,可武宁王一个没靠山的闲散王爷,凭什么也敢横成这样呢?难不成是争帝位没争过兄弟,横竖是被贬到了北地,已经贬无可贬了,干脆一气之下破罐子破摔了?
然而夏和易有时候还是很识时务的,想想她那四个嗷嗷待哺的手下人,还有那一伙插着犯由牌的镖师,能屈能伸地耷下脑袋下来,模样上是做小伏低,相当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是我妄言了,请王爷恕罪。”
马车缓缓停了。
随扈侍卫小心地从外敲了敲车窗框试探,“王爷?”
赵崇湛正了正嗓音,“没事,走。”
外头应了声是,马车继续往前驶起来。
赵崇湛又想起她方才那一套胡说八道的禅机来,琢磨琢磨,脸色一变,是不是和她待久了,心境随之被污染了,他竟然从她的话里品嚼出了一丝道理来。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长久下去,他早晚得被她的谬论带进沟里去。
想着想着抬眼瞥了她一眼,她臊眉耷眼地靠在角落里,被呲哒完,整个人都显得恹恹的。
再转念一想,也是,是谁定的规矩,说姑娘一定要会弄琴?日后她是藩王府的掌家夫人,是会舞琴还是会吹喇叭又有什么大碍。
她要是真喜欢唢呐,等将来他们大日子那天,入了洞房,特许她自个儿给自个儿吹一段,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在没完没了地自己说服自己、给她找台阶下,好歹曾经也是堂堂一国之君,真是个令人心酸的习惯。
不论怎么的吧,反正事已至此,他想拉近关系,结果气氛没缓和成,反倒更加僵冷了。
他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但她一眼都不回过来,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指甲尖儿,像要盯出一朵花儿来。
到底有什么可看的呢?赵崇湛不屑一顾,她不像旁的姑娘一样用凤仙花染了色,就是莹润饱满的指甲,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呈现出十个可爱的月亮弧来。
看在指甲还不错的份上,赵崇湛默默把琴拿过来,平稳放置在面前的方几上,绿绮式的龙纹琴,是太傅去世前留给他的,手指抚上去,拨弄出一段奔流的曲调来。
夏和易一愣,旋即往后捎了捎,为琴轸留出位置来。
都说琴声如人,他手里的曲是波澜壮阔的,激烈慷慨,激起一片千军万马奔袭而过的浩浩架势。
夏和易支胳膊撑着脑袋看着,不得不叹啊,难怪那些有钱的大爷,动不动就爱上馆子里点漂亮姑娘奏琴呢,眼下她瞧着俊俏公子抚琴,确实别有一番乐趣。
她像大爷一样为自己倒了杯上好的新茶,车外吹进的暖风穿过窗下置的冰盆,带进微凉的夏风,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享受了,辜负良辰美景的人是会遭天谴的,她立刻放下了心底的那一点不快,虔诚地欣赏起乐曲来。
待一曲毕,夏和易是发自内心地拊掌叫好,夸赞夸得眉飞色舞,“真没想到,您还有这一手!果然深藏不露。”
赵崇湛不动声色地得意着,不过好歹有谦虚的教养,他什么话也没说,将琴收起来。想想真恍如隔世,幼时曾在先帝爷寿诞上奏过,等他当了皇帝,再没人有资格听他抚琴了。
夏和易恐怕是这世上最懂得得寸进尺的人,兴致勃勃的,“王爷,您能再来一曲吗?我在家时爱听那个,哎那首曲子叫什么来着——”
这还点上曲儿了?是把他当什么了?
赵崇湛瞬间冷下脸,毫不留情,“不能,没有。”
“噢……”夏和易咬着下唇点点头。
赵崇湛将她的失落看在眼里,招招手,“既然你会吹喇叭,本王正好有份差事交代你。”
他低声对车外吩咐了句什么,不多会儿,外面就递了个簇新簇新的小军号进来。
赵崇湛挑眼示意夏和易接住,“每天清晨正式开拔前,你就出去吹一嗓子,让大家及时整顿预备起来。”
乍么实的,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夏和易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呆呆地望着他。
赵崇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口吻严肃得像在交代什么重要职责一般,“怎么样,就这么简单的一桩差事,你能不能办好?本王能不能信任你?”
听起来……好像是个正经差事。
素来女人都只在后宅后院里打转儿,能担正职的少之又少,夏和易忽然感受到了肩上的重责,眉开眼笑地接过了她的小喇叭,扬声打包票道:“难为王爷您信任我,我包准为您打好这个鸣,日后您就擎好我罢!”
赵崇湛太阳穴骤一突。
打鸣?为什么她总能把好好一件事描述得那么古怪?
算了,既然碰上一个糊涂蛋子,下半辈子就别揪细了,都糊弄着过罢。
赵崇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琴棋书画,琴这一项是没辙了,那就下棋罢。
他让夏和易把棋盘摆出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下棋会不会?”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他学聪明了,得提前问问她水平怎么样,万一还是不会,就干脆找托词让她别再现眼了。
夏和易说会,但是边铺棋盘边吞吞吐吐地问:“我……我要是下得不好,您还拍桌子吗?”
见他眉心越拧越紧,赶紧缩着脖子描补道:“我是没关系,就怕那方几受不住您拍几回……”
赵崇湛很大气地给予了承诺,“你尽管放开了下,本王绝不降罪于你。”
夏和易嘿嘿笑了,“承蒙王爷不嫌弃,那我就献丑陪君子,陪您下一局。”
赵崇湛说好,从一打头就将大气的允诺落到了实处,“你执黑,本王让你一子。”
夏和易温温吞吞地笑着,将手伸进装满黑子的棋笥里,“多谢王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话儿间,食指和中指捻起一枚子儿,美人指是羊脂玉,棋子漆黑,愈加衬出那份白净的美来。
动作是像模像样,只是实际下起来吧……
通常来说,“献丑”,是个自谦词儿。但是放到她身上,原来只是个形容。
下棋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找借口夸她,赵崇湛没忘记,为了让子儿,让得绞尽脑汁、让得身心俱疲,最后甚至长长一声喟叹,棋一扔,混着闷闷浊气吐出一句发自肺腑的大实话,“你这真臭棋篓子,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啊……”
一局结束得太快,完全是他单方面的厮杀,局势惨烈得再也没有第二眼可看的。
“我平素在家下围棋确实下得不多,手生了……”夏和易也挺不好意思的,先装模作样地找了一会儿借口,贼眉鼠眼地“哎”了声,“王爷,咱们要不要换一种下法?”
赵崇湛往后靠着,正疲惫地揉着额心,“你说,怎么下?”
夏和易手下收拾着棋子儿,“一方执黑一方执白,不拘横竖,反正谁的子儿先联成五星连珠,谁就胜了。”
赵崇湛惊得货真价实,“你让朕——我陪你下五子棋?!”
第39章
◎骰子◎
“您不会是吗?”夏和易非常夸张的“哦”了一声,双手捂嘴,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明白了,一个人不可能面面俱全,就像一个木桶,总得有那么一两块短板,没想到就连聪颖如您也不例外。我明白的,您不用多说了,我全明白——”
“下!”明知她是激将法,赵崇湛还是很给面儿地受了,“现在就下,走,你先下。”
围棋换到五子棋的第一局,眨眼间功夫就下完了,夏和易的黑方输得是落花流水。
她讷讷地盯着棋盘发怔,怔着怔着,鼻尖儿抽抽了几下,嘴角深深撇下去,泪盈于睫了。
弄得赵崇湛眉心一突,“你撒癔症了?”
“不是。”夏和易竟捧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呜呜呜,我是气我自个儿,为什么又输了,还输得这么惨,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这说哭就哭的,也没个铺垫。除了上仁寿宫向太后请安以外,顶多再算上几位太妃,赵崇湛鲜少和女人打交道,更别提如何安慰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女人,一时无措僵住了。
好在夏和易哭了一会儿自己就歇了,收了嗷呜嗷呜的声响,一面抹泪一面道歉,“对不住您,我失态了,让您扫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过错,请您万万别介怀。”
嚎啕一场,嚎完了还不忘伸手去理棋子,泪花儿就顺着脸往下滑,淌出两道醒目的水痕来。
赵崇湛不解地望着她张那不屈的嘴脸,“还下啊?”
“您想下棋,怎么能因为我而败了您的雅兴呢。”夏和易委委屈屈地瘪着嘴,缓下收棋的动作,两根食指尖对着尖对手指,目光灼灼充满期许,“王爷,要不……您鼓励鼓励我罢?受了您的鼓励,兴许我心里一高兴,就能有寸进了。”
赵崇湛的心咕咚一纵,“你要怎么鼓励?”
“咱们定个彩头罢!”小算盘打得哔啵响的夏和易忘了继续哭了,“您赢一局,我输您八十两。若是我侥幸赢得一盘,您善性儿,赏我一百两。咱们边下边计数,下完一并算总账。”
赵崇湛发觉她所说的鼓励和他想的不大一样,冷眼道:“你是打量本王不会算数还是怎么着?”
夏和易赶紧又弱风扶柳地委屈起来,“我要是跟您的彩头一致,那就不算您鼓励我了呀。”
大概是太靠近她了,糊涂像疫症会传染,他居然先前没看出来她又开始了,难怪又输又哭的,合着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对她大开大合的算计不屑一顾,“你输了算五十两,本王翻番也照样赢你。”
“好嘞!”夏和易眼泪飞快一擦,“事不宜迟,请您现在就开始鼓励我罢,别怕我受不住,尽情地鼓励我。”
这话是多么的令人遐想,赵崇湛诧异地瞪她,可是瞧她一脸正经的神态,又令他为自己的遐思而感到些许的羞愧。
所以都别瞎琢磨了,开下吧。
这一回合夏和易执白子,还是刚才那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下法,看似异常跳跃毫无章法,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棋盘上制造出了双活三的局面。
胜负已定,不消再往后下了。
夏和易奸商般地抖肩奸笑着,朝赵崇湛拱了拱手,“一百两,承让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