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湛有些匪夷所思,大手一挥,“再来。”
第二局,夏和易照旧跟瞎胡闹似的东边落一子西边落一子,一壁下,还一壁跟赵崇湛东拉西扯干扰思绪,“王爷您看咱们是不是该往冰鉴里添冰了”的下一句是“二百两,多谢王爷,您可真局气!”
棋盘上白子呈横四斜三,妥妥儿赢了。
赵崇湛相当不可思议,眉心拧了起来,“再来。”
可是结果也没什么分别,“三百两!”夏和易喜庆洋洋地深深拜下去,发自肺腑地跪,额头诚心地紧贴在手背上,“多谢王爷恩赏!”
赵崇湛抬手端住下巴,紧紧盯着面前的棋局。
除了巫蛊邪术,再没有第二种可能能解释她的胜利了,分明是在没头苍蝇似的乱下,怎么就到这一步了?
在棋局上三连败,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耻辱。
赵崇湛收起了才刚那份漫不经心的戏谑,打起十分精神,和她下了一盘,酣畅淋漓,场面胶着得不像是五子棋。
经过一番不见血的对垒厮杀,夏和易将将输了。
赵崇湛的面色是十成十的慎重,一旦认真起来,论计谋,不得不承认,她还是要逊色不少。
夏和易见没得赚了,不高兴玩了,棋子儿一丢,“王爷,想不想玩点不一样的?”
见赵崇湛面露微诧,她贼眉鼠目地抛了个挑眼,“我陪您掷骰子吧?”
赵崇湛脸上的讶异徐徐放大开来,“你真的是国公府出身的小姐吗?”
这个话题,不是太好回答,她也知道她不是典型的公府姑娘,说多了很可能会给家里抹黑,于是嘴里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只说骰子的事儿,“怕长远路上闷,我让丫鬟带了骰子,真真是未雨绸缪啊,您瞧,这不就用上了嘛,所以老话说得好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赵崇湛吸了口气,“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夏和易无所谓地耸肩笑笑,撩开车帘让人去她的马车上取骰子了。
没办法,今天可能带给他的意外太多了,要给他一点适应的时间。
夏和易故技重施,又拿话激他,“噢,我知道了,您是不是不擅长玩摇雕?”
赵崇湛冷笑一声。
他是没玩过,但是爷们儿在姑娘面前认怂,是大大丢份儿的事,“去取来。”
骰子很快来了,夏和易接过来,在马车里张望一圈,往车外泼掉了茶盅里剩余的水,用清水涮一涮干净,然后骰子扔进去,连着盖碗的盖子一并哐哐摇起来,有模有样连摇带吆喝的,“爷,您压大压小?买定离手啊。”
然后她靠摇雕赚了赵崇湛四百两。
玩到后来,俩人快杀红了眼,可是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地干摇也没意思呀,总要有些助兴的花头,夏和易手指灵活地摆弄着骰子,娓娓道来,“王爷,您知道吗?逢放榜的日子,您要是上临着贡院的那几条街转一转,甭管茶馆还是酒馆,都做这门生意。这叫掷状元筹,以红字为上佳,掷出最大点数的,逢人谁不称一声状元郎呢。”
赵崇湛对此不以为然,嘴角一哂,“自欺欺人。”
“您不能这么说,都是为了功名,万一沾了喜气,也不枉费多年寒窗的苦读不是。”夏和易捧场地笑,然后以状元筹为名,赚了第五百两。
然后她又说了一个新的,“王爷,我给您掷一个升官图,扔到升发,明年您就要升大官儿啦!”
想想又笑,“不过您早就升无可升了,权当凑个乐子罢,别较真。”
这一项还要拿纸来写写画画的,赵崇湛看着她那一□□刨的字,觉着可真伤眼睛。
他捂着眼摇摇头,“朝中的大臣,闲来都玩这个?”
夏和易赢了钱,现在看他哪儿哪儿都顺眼,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冲他高高比划大拇哥,“一看您就是个洁身自好的好人,在京城的年月一定不常上八大胡同里转悠。那里头都玩这个,官爷们去勾阑都为讨个好彩,所以妈妈们手艺都精着呢,瞧着漂漂亮亮的花手下去,扔出的全是德、才、功,哪怕您再掷一百次,保管回回都掷出升发。”
赵崇湛沉默片刻,“你为什么知道八大胡同里玩什么?”
当然是扮过男装去长过几回见识,进去不点姑娘,吃吃酒赏赏舞玩玩骰子也算乐子。
不过她是奔着亲王妃的位置去的,这样的乐趣可不好放到明面上说了。
夏和易就冲他微妙地笑,手指捻着辛苦赚来的银票子,“别计较这个了,是不是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她宝贝似的把票子放袖笼里藏好,扭身过去掀开车帘,让夕阳橙红的暖光洒进来,小巧挺翘的鼻尖一吸一吸的,嘴里还嘀嘀咕咕的,“让我闻闻,今儿晚膳吃什么好东西呢……”
袅娜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她说的这些,他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个不三不四的玩意儿,没人敢拿到他面前污了他的耳朵。
她在桌下使诈的那些小动作,手法娴熟,不算行家里手,至少私底下没少练习。他权当没瞧见,早前是怕她有钱了偷跑,所以收缴了她的银子,眼下还点给她也没大妨碍,以后她好赖是要当家的,手里有点私房,遇上事儿了也好张罗开。
况且她向他展示的全新世界,他虽然感到有些不齿,但实在又很新奇。
殿试时旁征博引侃侃而谈的状元郎,是不是刚从茶馆里请完状元筹出来?朝上那些一本正经的古板老大人,逢年过节的,是不是也会神神叨叨地掷一个升官图以求来年升发?
再看看她,难怪她死活不愿意再进宫,那个地方真的不适合她,她那么精怪的人,把她锁进那个格格不入的黄金牢笼里,迟早得憋死她。
回想起那三年她留给他的死气沉沉的印象,人人都羡慕的凤位,把如此生活的她拖得奄奄一息。
当初她奋不顾身挡箭的那一跃,与其说是为了他,或许对她也算是一种解脱。
横竖都从皇宫里出来了,规矩体统什么的,以后就这样罢,他不拘着她,她没必要拘着自个儿,下半辈子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人作伴,应当会很有趣吧?光听她那一肚子的歪门邪道,就够听几十年了。
他觉得有些无奈,同时也感到几分庆幸,见她眼珠子都快飞到外面去了,沉沉叹了口气,吩咐道:“摆膳罢。”
外头立刻应了一声“嗻”,几道传话传出去,最后一道的回声儿还没消呢,晚膳就鱼贯送进马车里来了。
夏和易又哭又演戏又摇骰子的,早就饿了,目光磨刀霍霍向饭菜,一道一道横扫着看过去,不知不觉眼睛一眯。
不为旁的,最后捧着大铜炉进来的那个小太监,实在是太眼熟了。
都不消费功夫辨认,就是跟在万岁爷身边近身伺候的得脸太监,名叫六河的,上辈子她在乾清宫里冲万岁爷嗷嗷叫唤之后出来,给她引路的就是六河。
夏和易借着琢磨饭菜的机会,遮遮掩掩地细细从头到脚端量了几遍,大眼塌鼻梁,笑起来脸颊右边有个酒窝,绝对没错。
那么问题来了——
本该在御前伺候的六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40章
◎可怜◎
心里存了疑虑,晚膳都吃得不香甜了,夏和易举着筷子,一口一口如同嚼蜡,时不时瞟武宁王一眼,数度欲言又止。
赵崇湛被她看得烦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夏和易是个直肠子,被人一问,这就憋不住了,“方才那位厂公,瞧着有些眼熟,不知道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赵崇湛是有些意外的。出宫时,他不想换身边用熟的老人,正好他们都愿意跟他走,就都留下了。为了装样装得像些,他特意没让陈和祥随扈,没想到六河也被她认出来了。
不过问题不大,出发前他早已想好了说辞。
赵崇湛搁下筷子,沉沉叹了口气,“你大抵是没见过的,他叫六河,是专侍奉御前的。我这趟出来前,圣上夸他心思灵巧,把人赏给我随身伺候。”他很怅惘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惨笑得冤屈,“说是随身伺候,我这一举一动,不就落人眼里了,唉。”
夏和易倒抽一口冷气。
这么说六河是奸细!
难怪武宁王打从一开始就怀疑她是万岁爷使的美人计,原来是有前缘在里头的。
她感到了些许少女情怀的破灭,不论她和万岁爷的夫妻感情和不和睦,至少他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光明磊落的大好人。结果呢?暗里派杀手杀人灭口,明里大摇大摆往人身边塞奸细。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能掌心里御下的君王,到底是手段厉害的。
长吁短叹了半晌,回过神来再看六河,就觉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长得和和气气的一个人,怎么专干这样不三不四的事呢!
不过她多少还存了一点心眼,也不至于武宁王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待用完膳了,短暂的休整时间,各人都下车各自活动活动,夏和易找到六河求证,追着撵着,到小河边总算追上了人,笑呵呵地迎上去打招呼,“这位厂公,我一直瞧您面善,想了半天想起来了,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原来您是御前的红人。您在宫里体体面面的,说是半个主子也没错,眼下跟着到这荒郊野地的吃苦,这差事办得可太辛苦了。”
六河听出她的试探,有一瞬间的错愕。通常情况下,他都没有陈和祥那积年的精,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位主子之间你来我往你蒙我猜的,到底是在玩什么情趣。但他斟酌了一下,主子爷办事,必然自有道理。于是他干插着袖子笑,模棱两可地说:“都是为万岁爷分忧,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
反正他心目中的万岁爷永远都是主子爷,这么说是准没错的。
夏和易不住咋舌,闷头车轱辘话嘀咕着“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骂骂咧咧地远去了。
钻回车厢里,再见武宁王,她的目光饱含怜悯,天可怜见儿的,堂堂亲王,被自己亲兄弟排挤成这样,还得忍气吞声,原以为夏家已经够过分的了,没想到他比她还惨,一时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感情,连带着给他捧茶都捧得真心实意了几分。
又在车厢里对付了一晚上,一大清早,夏和易精神抖擞地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冲武宁王挥了挥她的小喇叭,“王爷,向您告个假,我上前头打鸣去了,回头再来伺候您。”
虽然关系上还是没有进展,但好歹她对他温声细语了一整夜,赵崇湛很是受用,对她只有一个朴素的要求,“你换个词。”
夏和易为他不理解其中奥义而感到惋惜。换词是不可能换词的,打鸣,多形象啊!
她无可无不可地从马车里退出来,选了个能晒太阳的地方站着,迎着朝阳深吸了一口气,举着小喇叭呜哩呜哩一通好吹,充分地发挥了她的唢呐才能。
吹完了,神清气爽,这人担了职责就是不一样,生存有了价值,感觉人生都有了奔头,她感到通体舒畅,还额外附赠了一首曲子,侍卫们都听得很高兴,手里没正当差事的都围过来给她打拍子喝彩,总之开张开得相当成功。
夏和易快乐极了,打完鸣,拉上春翠秋红一道,跟胡猴和罗布碰了个头。
她对罗布说:“这趟你虽然跟着我们,跟你师父不一道走了,不过到底都在一行队伍里。你要不要上王爷的人里头找找你师父?回头咱们路上也好有个内应——不是,我是说照应,相互照应的那种照应。”
深入敌方的策略相当成功,不光打入敌人大营,现在还要发展内应了,大家不禁为她的大智慧鼓掌。
可是罗布却扭扭捏捏的,大壮小伙羞涩起来,吓得人后背发凉。
夏和易往后退避了下,“你有话好好说。”
罗布红着脸拧着衣角迎风摇曳了半天,实在被逼问得没办法了,只好吞吞吐吐把实话说了出来。原来他根本就不是武宁王队里的人,更没有什么师父,当初是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他听说去京城能赚大钱,就趁夜里摸黑钻了武宁王进京的草料堆里,一路混到了京城。
把几个人听得是瞠目结舌,夏和易满腹狐疑,“好歹是藩王的仪仗,你们说混进去就混进去了?”
这话问得罗布也有些犹疑,“去的时候队伍很松散,确实没有这趟回的那么严苛。”
夏和易往下捺了捺嘴,抱着小胳膊眯眼瞪他。
罗布见她们又是失望又是怀疑,赶紧自卖自夸道:“不过我会得可多哩!我会骑马、会赶牛,还会放羊。”
乍一听确实很多,横竖内应的事儿是指望不上了,夏和易泄气地摆摆手,“好吧,等到北地了,给你买几头羊放放。”
怎么总出师不利呢?想攻略一个爷们儿,可真难啊。她垂头丧气地回到马车上,“王爷,我回来了。”
赵崇湛简直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迎面就说:“你那个北地骗子,筋骨上是个好苗子,打明儿起我让人教他些拳脚功夫。日后万一你遇上什么事了,他还能帮把手。你花银子买了人,总归是要物尽其用。”
感动得夏和易差点当场泪眼花花,武宁王竟然还分神惦记着她的人,这么说来,他脾气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坏,就拿那帮镖师来说吧,虽说人都给捆起来了,至少吃喝不短,每日用完膳还给松绑活动活动,人情味儿十足。
这世上怎么能有武宁王这么善良的人啊!
夏和易也是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的,无论是下棋还是掷骰子,每逢她搞小动作使诈,他就往车窗外看风景,无一例外,凭白让她赚银子。
她在家里,平时也就是跟几个丫鬟玩,丫头们月例银子挣得不容易,夏和易不好意思下狠手坑,总觉得不那么尽兴。
而武宁王就不同了,钱多,还装傻,玩伴佳选,简直就是男菩萨。
她从前听人说过,京里的世家子弟里也有不少这样的,找个合心意的陪玩不容易,但凡碰上几个,就大方花钱养朋友。
武宁王大概也是这样的吧,一路上都困在马车里,干闷着多无聊,闲来拿她打发打发时间。
这么一想来,其实她对爷们儿与爷们儿划分得很清楚,尽管知道不应当,在她心里,丈夫还是万岁爷。
至于她和武宁王,虽然抱也抱了搂也搂了,夜里也一块儿在马车里合衣各歇过各的大头觉,哪怕全身上下长八张嘴都拉扯不清干系了,按照世人的标准看来,如果以后武宁王不要她,她得进绞了头发进庵庙,可夏和易觉得他们目前充其量算是玩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