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画面,简直叫她心烦透了,手恹恹搭在他的领口,将扯不扯的,很是犹豫的模样。
而赵崇湛比她还要无措。
这辈子,她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情绪动辄大起大伏,他以为他已经习惯了,原来还没有,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难道真的是他吻技太差,叫她嫌弃了?那是因为他是第一回 亲姑娘,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能好很多了,可是这种事说出去太丢面子,并不想告诉她。
他只能盯着她愤怒委屈的后脑勺看了半晌,然后终于迟迟醒过味儿来,她突然生气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否认以前有过其他女人。但这该怎么否认?这辈子的确没有,但是上上辈子有,出于平衡朝堂的考虑,后宫一员一员地添。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面对面矢口否认,他觉得心中有愧。
现在回想起来,在宫里,她从来没有对任何宫妃表示出特殊的嫉妒,所以她的独占心只针对“武宁王”,并不针对“皇帝”,对象同样都是他,况且现在的他,手里没了无边权势,性格也越发缺了沉稳,反倒更吸引她的注意,到底是她这一世心瞎了,还是他做丈夫实在做得太差?真是一个令人略感心酸的发现。
总之事情的走向,和他最初的打算南辕北辙。照他原先的想法,她为什么上一世拼死也要远离他,他也不想追究了,横竖身份都换了,就当作是簇新的人生、簇新的开始,过去的一切都当作过往云烟。到了今日他才发现行不通,有些过往依旧横亘在他们之间,不论是以什么方式,解总是要结。
他明白她很失落,但过去是既定的,谁也无法改变,只能劝她往前看。不过怎么劝是一个大问题,如何哄一个女人,是他从未练习过的技巧。
僵局总归是要打破的,他停到她身边,拍马一样拍了她的头顶,被她暴怒地给了一爪子。
那怨怼的眼神,下一刻可能要蹦起来咬他一口。
赵崇湛不确定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即便不做皇帝了,内心的倨傲也不容许他低声下气求和,没仔细琢磨就脱口而出的话是——
“上泾国公府提亲的准备,本王安排得差不多了。”
“啊?什么时候?”显然她正在想别的事情,吃惊不小。她刚才盛装华服冲进来时,满脸都挂着势在必得的笑,生气的时候,整个人鼓成一只随时炸开的球,现在懵懵然望过来,懵懂眨动的眼睛里又透露出一股近似天真的茫然。
好歹不像是要扑上来咬他的架势了,赵崇湛发觉事态似乎有回缓的余地,不得不说女人心真是海底针,实在比朝堂倾轧棘手太多,心底里缓缓吁了一口气,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哎呀,您怎么不早说……”夏和易有些懊恼,早知道他要提亲,刚才就收敛一点了,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赵崇湛目视前方,只留一线余光瞥她,夫妻拌嘴是免不了的,相处之道需要互相适应,这时候是该继续装腔作势还是递个台阶,他尚在摸索,心里总的来说还是欣慰的,这是她的好处,不像旁的姑娘似的,要再三哄才迟迟给个好脸儿,她性子丝毫不黏糊,瞬间就把张牙舞爪的姿态收了。
她把身下的杌几往他那头拖了一程,又拖了一程,直到衣袖能擦过衣袖的距离才停下,刚想说几句瞎话随便哄一哄他,再跟他好好聊聊纳妾的章程,就听屋外轻轻敲了敲,六河的声音隔着门响起来:“主子爷,南定王求见。”
南定王?
这封号太偏僻,夏和易着实想了好一阵儿才回忆起来,想当年太祖皇帝马背上开国,血洗宫廷,颠覆了摇摇欲坠的前朝皇室,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留下一个旁支的独苗儿,赐了个南定王的封号。
他慕容家本就没落,又经历了本朝开国二百多年的风风雨雨,早已衰败得不成样子,也无怪夏和易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南定王身份不比其他异姓王,名为恩赏,实则画地为牢,祖祖辈辈不可离开封地,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几百里外的昌安城?
“这人是怎么回事……”夏和易想她衣服都脱成这样了,怎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迷惑地转头发问,却意外瞧见武宁王异样铁青的面色,“哎……王爷,您怎么了?”
身为帝王,赵崇湛所遭遇过的暗杀不计其数,几乎成功的唯有一回,便是皇后以身护驾的那一次皇寺刺杀。那次事件的背后筹谋者是当今圣上不假,不过端看这一世一次次不过脑没结果的刺杀行动,就知道那样复杂的谋划,不是他那位不成器的兄长可以做到的。
皇后死后,赵崇湛事后抽丝剥茧溯源到头,从往皇寺里安插桩子,那暗桩剃了发受了戒疤,花了足足十余年的时间慢慢博取信任,再到一朝出手,大部分都出自这位被所有人遗忘了的没落异姓王的手笔。
前前世已经报足了仇,万幸这辈子她还能好好地在他面前撒泼打滚,是以那点隔世旧恨在他心里早已不足为道,唯一困扰的,是他都决定避到北地去不再掺和这些事,结果还是躲不过。
那厢夏和易已经为他逐渐严肃的面色而紧张起来,手指有些惊惶地拽住他的衣袖,“王爷,您怎么不说话?”
“我出去一趟。”赵崇湛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大步踅身回来,往她手里放了一块刻了虎头的铜符,慎重道:“我手上亲军余下不到三万,但都可以信赖,倘若我这趟回不来,你拿着这个去找六河,他会告诉你该怎么用。”
那铜符接在手里,冰凉的质地,边角处硌得掌心微疼,夏和易木愣愣地盯着他的口型,人像遭了晴天霹雳一样傻眼,“您话这是什么意思?”
第55章
◎雨◎
可是武宁王并没有回答她,他只交待了必须交代的话,“亲军是最后的筹码,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暴露。”
他郑重其事,笑也不笑一下,夏和易被他的严肃神情吓到了,拽着衣袖不放手,劝道:“您不必亲自去,南定王漏液找上门来,葫芦里卖得是不是好药还两说。您在船上召他不成吗?船上都是自己人,万一有什么不妥,您也不至于太被动。”
赵崇湛看她一眼,“万一有不妥,我不在船上,你才有可能安全逃脱。”他抬起手,把她的手指拽开,“船上有二位入了册要进宫参选的姑娘,因此不会有危险。”
夏和易又惊又急,“您一早料到会有这一日?才安排五爷他们和咱们一道走?”
赵崇湛没承认,但是也没否认,他没有想到南定王胆子那么大,敢私底下穿州过府来找他,不过他现在顶着这样尴尬的身份,即便来人不是南定王,也会有别人。他沉默了一下道:“万事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处。”
夏和易已经很久没像这么紧张过了,这一路过来吃吃喝喝游山玩水,除了回回不成功的暗杀偶尔吓人一跳以外,闲云野鹤都过得没她恣意,这下遇上事儿了,一时乱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早日脱离了夏家,那不是个好去处。”赵崇湛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有点难以启齿的感觉,“如果本王果真遭遇不测,你去找白经义,他对你多少有点意思。威武将军满门忠烈,无论朝中局势如何,保你下半辈子富贵无忧应当不难。”
夏和易满目的担忧中浮现出一丝捉不住的诧异,“五爷对我有意思?您眼神儿是不是不太好?”
赵崇湛用孺子不可教的眼神怜悯地看她,白经义对她有意思,大概只有她自己不知道。那人打一见面就跟她叙旧情扯交情,又是个直肠子,面对她的时候,红晕全飞在黑脸上了。
之前他借口她晕船,刻意留在她房间里过夜,也有一半缘由是出于同样作为男人的直觉,和不可言说的好胜心。
夏和易惊讶归惊讶,信肯定是不信的,不过危急关头,让她暂且没空掂量白五爷是什么想头,关于南定王的全部,武宁王没向她和盘托出,她听得出来。
她急得绞着手指踱来踱去,猛一回身用力瞪他,“您怎么说得跟生离死别一样?您吓着我了。”
本来的目的是以防万一提前交代后事,可是话题一开头就很难收住,大概是因为他让她去找白经义,她压根儿没有拒绝的打算罢,深情怅惘的氛围被瞬间打破,赵崇湛一口气提起来,“你不是打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若是本王不行,就换白经义当靠山。到这个根节上,反倒要弃了现成机会?”
夏和易彻底僵住了。
原来他什么都洞悉得清清楚楚,那她从头到尾的卖好举动,他看在眼里,是不是像上蹿下跳的跳梁猴?
他突然把遮羞布挑开,里头的不堪全都袒露在空气里,她又心虚又气恼,纵然是狡辩能手也只能吞吞吐吐蹦出几个不成句的单字,“我……不是,我是……”
惊雷轰隆响过,一道青紫闪电劈下来,混沌照亮了他的半边侧脸,也点明了眼底的淡漠。原来他真正生气芥蒂,不是朝她大呼小叫地发脾气,而是这一抹令人心生颤栗的淡漠。
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打打闹闹能增进感情。可是话题一旦触及到不可触碰的底线,争吵就会消耗尚未稳固的情谊。
所以只能到这里了,夏和易不能再用插科打诨蒙骗过关,武宁王似乎还想说什么的,盘桓的话在腹中收住了,只是欲言又止地拍拍她的肩,便踅身出去了。
夏和易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乱地起身追出去,只能从窗口看见他上了岸,冒雨提袍上了路旁早已预备好的马车。
一转眼,倒灌似的大雨劈头盖脸浇下来,往水面上击出大大小小的圆圈,一波波还没来得及荡开,就被别的圆圈截断,交错出一片兵荒马乱的激荡来。
之后的记忆有些错乱,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好的大衫,行尸走肉般飘回自己的房间,春翠和秋红跟她说话,她像破旧土地庙外受尽雨打风吹的泥塑像一样,失魂落魄地钉在地上。
更漏催命似的滴答滴答,夜越来越深了,风雨声大得惊人,大船停在码头里也晃得厉害,屋外脚步愈加错乱,冷不丁的敲门声简直像是怨鬼索命。
春翠打开门问怎么了,来人是白家的下人,拱手笑着替主子说:“雨势太凶猛,白五爷夜里巡船,特地来瞧瞧夏二姑娘如何了。”
可现在夏和易哪里有心思应酬别人,人缩在屏风后面,朝春翠摆摆手,口型比划:“就说我睡下了。”
白五爷好像还说了什么,她没听清,随便就叫春翠把人打发走了。
连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威武将军家五爷都无心周旋,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倘若武宁王今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比起靠山要倒了,她更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他。
一直以来,她追着撵着在武宁王身后跑,其中真心必然是没有假意多的,她觉得这勉勉强强仅能算是事业,不比爷们儿能在外行走做官,女人是后宅里论英雄,想当亲王妃是她各方权衡后的结果,结果眼下剖开了验真心,明明是为了不重蹈覆辙才勉为其难做出的抉择,没见过骗人反倒把自己搭进去的,真是可怜又好笑。
为什么呢?认真细较起来,夏和易觉得武宁王比她长得还要好看一点,难怪大家都说男色误人,她就是个被男色误到沟里去的活例子。
冰凉的铜符还攥在手心里,她头一回见到实物,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让春翠去把六河请了过来。
本朝宦官干政的是有历史的,不过主子爷治下严明,六河绝不敢把手伸长,只照主子爷的吩咐,将侍卫长带到了夏和易面前。
侍卫长名叫黄崔,夏和易认得他,每天清晨她迎风吹小喇叭,底下鼓掌打拍子最起劲的那个就是他。
黄崔见她拿着铜符,反而满脸意外,双手一揖告诉她:“其实夏二姑娘不必动用虎符,主子爷一早交待了,我们全军上下都认您的军号,您的军号声就是号令。”
夏和易半天都没想明白,一直等秋红把六河和黄崔送走回来,她还坐在凳子上沉浸式思考人生,确切的说,是在思考她的爱情。
所以武宁王对她的在意,难道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让她每天在众人面前吹小喇叭时,就已经在为她安排退路了?真是不可思议,那时他们都还没说上几句话呢。
可是后来还假模假样的瞧着她追他,男人心可真难琢磨。
觉得他古怪的同时,忽然觉得心里安定了,一路上,一些隐晦的不对劲之处都有了解释,他对她超乎寻常的纵容有了依据,也是,要不是因为爱慕她,当初只身入蛇窟救她怎么会救得那么不含糊。
啊……真是没想到,那个臭脾气,一声不吭的,精瘦的腹肌里居然装着那么多的小九九……喜爱一个人,是要亲口说出来的,他什么都不表达,她怎么能明白呢?刚才说提亲准备得差不多了,如果打从刚开始准备就告诉她,他们何至于蹉跎到今日呢?
那个傻子,差点就错过她了,她要是真跟白五爷跑了,他岂不是回来要伤心至死嘛。
算了算了,看在他为她情根深种深陷爱河欲罢不能欲仙欲死的份上,夏和易决定不跟他计较过去种种了。她双手合十对上天祈祷,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她保证能对他好一点儿,再也不骗他的钱了。
秋红手肘顶了一下春翠的腰,低声让她“看。”
她们的姑娘站在窗前,双目紧闭,念念有词,那神色太庄重太虔诚,白瓷似的肌肤,在这样阴沉的雨夜里,都能被含混的月光镀上一层莹白,尤其像江湖骗子骗人时的显灵圣光。
春翠秋红很是咋舌了一番,谁不知道,她们姑娘最是不信这些,以前府里老太太让姑娘在佛前做早晚课,姑娘不是闹肚子疼就是脚疼,没有一次认真过。
天生就跟虔诚一词格格不入的夏和易破天荒地祈祷了很久,可是夜太深,天气也不好,上天好像睡着了,一时半会儿没听见她愿意付出的巨大牺牲。
夏和易心绪杂乱坐立不安,连向来跟她一样粗神经的春翠都发觉了不妥,“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心里好乱,我要死了。”夏和易嗷呜嗷呜无意义地发泄了一通,呼呼打了一套不成样子的拳脚,终于喘着大气平缓下来了,恹恹朝丫鬟们使了个眼神,问:“明白吗?”
秋红和春翠对视一眼,果断说明白了,立刻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木匣子递给夏和易,“姑娘,咱们什么时候逃?胡猴和罗布随时准备妥当,只要您一声令下,马上就能收拾出发。”
夏和易茫然地抱着匣子,里头装的是她的私房钱,想最初从家里出来时只有薄薄一沓,经过她在武宁王跟前辛勤不懈的坑蒙拐骗,现在银票子多得得用一个匣子才勉强装得下,照这么下去,不等走到北地,她的家当就富贵得能敌一方诸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