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看她龇牙咧嘴地维护他,天一句地一句根本没逻辑,实在有趣。
当皇帝有当皇帝的学问,如果不是躺平了就奔着当昏君去,那皇帝就是全天下最难当的差事,做好了是应当,顶多被人不痛不痒地夸两句明君,但凡哪一点想得不周全了,进谏的折子能把案头淹没,宫外是什么样就更不用想了,百姓们外头不说,回家关起门来唾沫星子淹死人。
前后三世,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那么激动地维护他,他觉得很想笑,等他笑着笑着回过神来,她已经满脸绯红地被他圈在怀里了。
夏和易的绯红是被小贩气的,不是臊的,但看起来仍然很像那么回事儿,“大白天的,您怎么就上手了……”她嘴上羞涩,胳膊很正直地背叛了言语,扎扎实实地环了上去。
她手下力道依然是那么大,赵崇湛被猛一勒,骤然醒悟过来,照他自幼受到的教导,男女敦伦,乃至亲近,都应在月黑风高时,高枕床榻间,世风日下,如此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简直成何体统。
夏和易刚惊叹于他的热情,还没咂摸出滋味儿,然后他就背过身去了,不仅背过身,脸上还慢慢浮现出那副熟悉的生人勿进的神情,叫她想续都续不上。
她饶过身去想偷偷瞄一眼他,被他高大的肩背挡了个结实,只好作罢,哎哟一声,“我就没见过您这样的,耍个流氓还能把自个儿耍害羞了。”
赵崇湛闭着眼,无论她怎么说,他都维持着一副岿然不动的面具。
刚才和摊主的不快早已被夏和易抛之脑后,她有了更有意思的打量对象,她膝行着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去,支在他身前,非要和他脸对脸。
他不发脾气的时候,那股打骨子里的从容就不住往外散发,那小模样,夏和易以前没觉得,现在越看越觉得心动,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心底里竟然生出一种吊诡的破坏欲,想想真是不满足啊,他为什么这么镇定呢?若是这般白的肤色上挂上红晕,面上再露出几分羞愤……
有什么能比得上让一个古板的人逐渐突破底线更快乐呢?大概只有将高僧拉下神坛能与之比拟了。
夏和易啧啧伸手到椅下,想把他常看的佛经找出来,结果摸了半天没摸着,只摸到了她辛辛苦苦抄的《内训》,想想凑合凑合也成罢,于是塞进他手里,满载笑意的大眼睛在发光,“我懂我懂,您先消磨会子,煞煞性儿,别再桅杆起船帆了,大白天的落人眼了,可不好看相。”
赵崇湛被她气得倒噎气,睁开眼看她的满眼狡黠,说什么大白天的不好看相,说得像他们夜里做过什么一样,长久以来,实际除了一次不太成功的亲吻,什么都没有。
他的底线,是打小被太傅一戒尺一戒尺抽手掌心抽出来的,她是笃定他不会奈何,但人如果不守底线,活起来会怎么样?那可是真快活了吧。
心里都快烧起火来,可是瞧瞧她抬过来的一手狗刨字,火瞬间熄了大半,到底是于心不忍,她虽然是块滚刀肉,但他看得出来,她的张狂是有权衡的,为什么穿着纱衣进他的房门,又为什么忽然改口不愿意和他圆房,是怕他始乱终弃,没有成亲,身后始终没有依仗,她周旋着为自己留了一线余地,他也不想去较真,横竖等到了北地藩府,亲事就可以办起来,不必为了争几日功夫让她不安。
总的来说,还是觉得有趣吧,那么小的身板,敢挺着脖子跟他叫板,也敢挺着脖子替他出头。
他忽然由衷地觉得,出宫是个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选择,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把人也压得不敢喘息,要是还在宫里,他恐怕永远也见识不到如此活泛有趣的皇后。
只是她狡黠的眼珠子不断往他下三路瞟,有些画面,光是想象,就能叫心头的火气一蓬蓬烧起来,不能再琢磨了,连她那一手狗啃的字一个个在眼前跳动起来。
他索性别开了脸。
再往北走,不光房子造得不同,气候也汹涌起来,昨儿夜里突然下了大雪,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大雪封住了视线,不能再前行,只好住了驿站,房里拢了四五个火盆,夏和易被春翠秋红包着被子围在当中,还是冻得直打哆嗦。
她还以为是因为冬天来了呢,结果到了第二天正午,大太阳热辣辣挂在天上,夜里下的雪全化了,热得人直汗淌。
一天天的,听着狼嚎苦熬着严寒酷热,终于听见车把式隔着车帘回禀,说见着北地的外城墙了。
路上闲着无聊,赵崇湛曾告诉她,说北地有句老话,“一年四季一场风,从春刮到冬。”
夏和易从未见识过这样的风,她好奇将车帘揭开一条缝,眼前漫漫风卷云,什么都没看清,先糊了一嘴的沙。
-完-
第59章
◎十八子◎
富贵窝里长大的夏和易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下意识就要张嘴想呸掉,在下一口糊进更多的沙之前,身后一块帕子掩住嘴,将她拉回了车内。
坠进的温暖怀抱让人十分安心,就是满嘴的土腥气太煞风景,这时候熏了笃耨香的帕子有奇效,赵崇湛倒了杯茶水递到她手边,如果忽略他眼里满满的嫌弃,夏和易还是很喜欢他举手投足间那股不紧不慢的优雅气韵的,外头纵使飞沙走石又如何,车厢里照旧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惬意。
她接过茶水,咕噜咕噜漱了口,呸呸呸吐尽了硌舌头的砂石,舒坦了,有闲心回想走来的一路,可真是不容易啊,酸甜苦辣咸都尝齐全了,这趟行程山高水迢迢,总算到了终途,不出意外,她将在这个黄沙漫天的地方度过余生,即便她向来是个心大如盆的人,此刻也难免有些百感交集。
她放下手里的茶盏,把玩着手里的帕子,素青色的帕子,边角细细绣了金边,返璞的古拙中无声地彰显着身份。
她忖了忖,问道:“王爷,您知道京里封了左柱国吗?”
赵崇湛顿了顿,从她手里将帕子夺回去,在方几上慢条斯理地叠好,淡声说:“不知道。”
一听就是撒谎,夏和易没拆穿他,只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想说的话迂回着拐了八十道弯,“哦,京里宴席那么多场,从春排到冬没个消停,我都没哪一回见过他们梁家的小姐。”
因为但凡潘氏看得上的席面,多半是不会有梁夫人带着府里姑娘出席的,梁林绝对属于内阁诸位大人里最人嫌狗不待见的,惯不干正事见天儿见风使舵的人,瞧着哪个庙高就往哪个庙撞钟,墙头草到最后,哪方都得罪干净了。
这样的人,一跃封了左柱国,闺女进宫当了皇后,一家子从此鸡犬得道。夏和易不禁开始怀疑自个儿,她从前是为什么会觉着万岁爷是位明君呢?还是他本来是明君,这辈子因为缺了她当皇后,走上不归路了?
算了,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跟她应该没多大关系。
还是因为万岁爷人性自主扭曲了,一抹黑走上了昏君的道路,食髓知味从此一去不复返。
夏和易唉声叹气,丧气完了,余光习惯性地瞟了瞟武宁王,他正抬指揭起车帘的边角,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她肚子里的话,除了两个丫鬟,还有碰不着几回面的胡猴,找不着第四个人分享,憋了一路早憋坏了,城墙在沙石风中模糊显出高耸的影子,北地到了,横竖夫妻一体嘛,打这儿起就得开始学着信任对方。
她朝武宁王靠过去,伸手掩住嘴,鬼鬼祟祟地挤眼睛,“横竖这儿就您和我两个人,我说心里话,您可别笑话我,我原以为我家大姐姐能当皇后的,当时好多人都那么说,谁知道怎么就半途出岔子了。”
赵崇湛没言声。
夏大姑娘为什么没当上皇后,其中有他的一份功劳。离京之前,他劝了当今圣上一句,迎夏大姑娘为后,圣上自然疑心其中有诈。
当然了,即便没诈,圣上也会处处跟他反着来。
不过权衡半天忍痛说出去的悄悄话没人搭腔,实在是一件落寞的事,夏和易不死心地抬肘拐他,“我跟您掏心窝子说心里话呢,您好歹嗯一声呀。”
“为什么?”赵崇湛调过视线看她,“为什么皇后会从泾国公府出?你想过吗?”
夏和易愣住了。
这还真是……没想过。
人人都说她大姐姐要当皇后,再加上上上辈子皇后是她本人,就当真理似的接着了,其中的道理,确实没有深究过。
“因为我们府上根基壮硕?”她试探着抛出一个可能性。
赵崇湛目光沉沉,久久没有开口,良久才娓娓道:“当年跟着太宗皇帝一齐打江山的老国公先后开府,这么多年下来,衰的衰败的败,只留下泾国公府一家尚算鼎盛。老派公府的确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然而树长得茂了,里头有蛀虫的地方就多,老派公府的颓势任谁也挽回不住。譬如你所熟悉的荣康公府,想当年是何等的风光,老荣康公上朝,说坐就坐,连先帝爷都要多给三分薄面,可如今又是什么局面?既是子孙后代不成器的缘故,也因为宫里无声息的推波助澜。”
“没有人可以例外。”他沉静地看她,“包括你们泾国公府。”
夏和易听得呆了,怔怔地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赵崇湛垂下眼,浅抿了口茶,继续说:“泾国公府如今煊赫威望,至少十年以内,还保得住捧稳皇后的位置、固住皇子的底气。十年二十年以后,待到皇子亲政,一个门庭衰败的公府,绝对没有干政的能力。”
夏和易心惊肉跳,难以置信,可是又是那么合理,她满脸震悚,“难道那些大人看不透吗?为什么明知道是个陷阱,还拼了命地搅合进去呢?”
赵崇湛内容空乏地笑了笑,“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谁都认为自己不是那份例外,谁又都认为自己是那份例外。”
夏和易往后跌坐着靠在车厢壁上,一个劲儿摇头,“你们帝王家,可真会算计人。”
道理是这个道理,说到算计,赵崇湛带着循循善诱的语气,“你不想当皇后吗?”
其实没必要试探的,但他没忍住,纵然里头算计和艰险重重,对许多人来说,那个至高的位置仍旧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夏和易惊诧地猛摇头,“当然不想了。”
谁还没当过皇后呢,任谁都惨不过她。泾国公府被宫里算计到连裤子都没剩一条了,还要把阖家的颓败算在她脑袋上,谁爱当谁当去吧,她可不上当了。
赵崇湛不动声色地愉悦起来,“稍后到王府安顿下来,先暂且休整几日,下个月十六是个好日子,你觉得怎么样?”
说话儿呢,一册老黄历就递进她手里了。
“您真的遣人去我家提亲了?”夏和易兴奋起来,她的脑瓜里永远都能蹦出很多很多的问题,“我家里同意了?”
他凉薄又志满地翘了翘嘴角,“本王提亲,还不由得泾国公府不同意。”
夏和易看着他,只顾着心动了,那种偶然间流露出的霸道可真让人受用啊,他不是外头爷们儿那种不讲理式的霸道,仿佛比你多吃过两年米,就万物皆可认他做爹。武宁王的那种凉薄,是举重若轻间透出来的千钧,任谁瞧了都难以把持住自己心甘情愿俯视他的冲动。
不过他没要她俯视她,曼声将成亲那日的安排一一道来,连细枝末节的地方他也亲自过问了,夏和易还能有什么挑拣呢,爷们儿能大包大揽地操持起来,是愿意在你身花心思。
尽管很窝心,她听到后来还是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了,排场太大太复杂了,想想都累得慌,她谄笑着给他倒了杯茶水,“您受累了,先润润口。我倒是觉得,不必麻烦了,您没戴过那翟冠,上头又是金银又是宝石的,连米珠都一大串儿一大串儿的,一整日大礼全乎做下来,脖子都被压得短上三分,我是真不想吃那个苦头了。”
赵崇湛显然不信,眯起眼试探真假,“亲事一切从简,本王怕你受委屈。”
夏和易很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都说姑娘盼着风光大嫁,说到底都是风光给别人看的,我在北地又没有熟人,炫耀也不知道炫给谁瞧,横竖只要嫁给您就足够了,那些虚礼能省则省罢。”
亲事上尚未达成一致,车把式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禀王爷,前面再一转角就到府门口了。”
啊,总算到了!
夏和易袖子捂住口鼻,急急掀开车帘去张望未来的家,宅子没瞧着,先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声娇媚急切的呼喊声,然后一声声的,层出不穷,此起彼伏。
她狐疑地转头,瞧见武宁王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她们是在喊,‘王爷’,对吗?”
不用等到回答,从黄沙迷漫的缝隙里,钻出了一位又一位的姑娘,蒙着大红大绿的轻薄面纱,穿得……很少,兴许是北地的风情,露出一片片白花花的胸膛。
赵崇湛刚想说什么,被夏和易狠狠一眼瞪回去,“停车!”
车把式拉缰绳停了车,夏和易穿着曳撒,一跃蹦下去,姑娘们顿时围了上来,从打起的车帘瞧见赵崇湛,登时一个个委屈至极,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王爷,您可回来了!”“王爷,妾好赖伺候您一场,您厌倦了妾,直说便是了,至少叫妾最后瞧您一眼,怎么随意就打发了呢。”
夏和易被如山倒的嚎啕声哭得脑仁儿疼,随手拉住离她最近的一个红面纱的年轻姑娘,问道:“你是谁?你刚才说什么?”
赵崇湛试图牵绊,“你先听——”
肚子里已经有了预判的夏和易没好气,“您先别说话!”
那恶狠狠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吊起来拿鞭子抽。赵崇湛将质问的眼神移向从王府里匆匆奔出来的管事。
管事的知道闯了祸,哆哆嗦嗦的不敢直视他。
赵崇湛事先派管事的遣散武宁王府原本的姬妾,没想到管事的图轻省,只把人遣走了,后头没追究去处,这才搞出一众“小嫂子”当街讨说法的闹剧。
眼下怎么办,谁也拦不住夏和易刨根问底的心。
“这位想必就是夫人了。”红纱女郎拭了拭泪,先福身行了个不太规整的礼,“回夫人的话,妾等都是王爷的侍妾。一个月前,府里突然换了个管事的,也不说明个缘由,打发了点银子,就叫妾们离开王府自谋出路。有奔处的都走了,只留下妾等,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着个去处,只好先在附近找了家客栈落脚,想着等王爷回来,无论如何讨个明白也是好的。直到近日瞧着府上处处挂上了大红绸子,才知道原来是府里要迎夫人了。夫人是正经主子,倘或夫人不嫌弃,愿意受妾等一杯敬茶,妾等绝无二心,这辈子伺候左右孝敬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