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和易不是没想过,武宁王以前会有侍妾。
但她真的没料到,能有乌泱泱的这么多,她举起颤巍巍的手指,从一二三,一直数到十八。
两眼发黑,真是发黑,打着旋儿的黑,手扶着红纱女郎的胳膊才勉强站住了,她难以置信叹道:“侍妾……十八位?”
春翠秋红赶紧上来接手搀住她。红纱女郎腾出手来,再屈了屈膝福利,低头应是,“原先院子里住了统共六十六位姐妹,眼下只剩妾等十八人了。”
六十六!多骇人的数字!
“您,您真是……”夏和易忿然回身,满脸悲愤地望着武宁王,话都说不利索了,“您是真不怕贪多嚼不烂啊……”
赵崇湛站在那里,迎着她的怒火,百口莫辩。
这一回,他真被他的好兄长坑苦了。
第60章
◎火气◎
夏和易不想搭理他了,再多看他一眼,怕是要忍不住上嘴咬人,冷冷一哼,撇下他解释不能的尴尬神情,回身看眼前的难题们,风卷黄沙里的美人胸怀,全是欲遮更现的风光,
她瞟了一眼,两眼发花,逾越地抬手拉了拉红纱女郎的衣领,“天儿冷,别受冻了。”
没想到束腰上衣太短,狠命往上一提,底下的腰肢款款露出来一截儿,更是招眼。
夏和易眼疾手快,翻身一纵捂住武宁王的眼睛,对下人吩咐道:“既然都是伺候过王爷的,别让外人说王府委屈了人家,都给姑娘们添几件衣裳。”
赵崇湛差点被她戳瞎,抬手掰她的手掌,换来她更加用力的动作,她一边和他斗智斗勇比力气,还不忘抽空对下人们强调:“衣服全赏厚的!特别特别厚的!从脖子遮到脚底心儿的!”
不得不说,百姓爱看热闹的本质,哪儿哪儿都一样,这样风沙漫天的天气也阻挡不住,附近逐渐聚集了看热闹的人群,夏和易没法子,只好暂且让十八位姑娘各自住回原先的院子,后续等明儿她想清楚了再说。
既然主子就位,院子也要重新分派,赵崇湛自然是住上房的。原先管事的办错了差事,当即换掉了,眼下六河暂时兼了王府管事的差事,捧着王府图纸让夏和易挑院子。
夏和易接了图纸,指尖一划,指了个和上房最远的清冷小院儿,中间隔山隔水的,传个话儿都要穿越整个府宅,显然是气大发了。
主子奶奶正在气头上,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正撞枪口,便就这么办了,小院落收拾起来方便,一炷香的光景,夏和易就安置好了。
她坐在窗前的绣凳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的大榆树,逢了冬季,叶子都掉完了,纯如她萧瑟的心境,指甲一下一下地搓桌旗泄愤,把上好的缎子都刮出花了。
还好没搓上几下,春翠就来传话说:“姑娘,王爷来看您了。”
夏和易哦了声,声调平平,“轰出去。”
轰当然是没人敢轰的,整座王府都是他的,夏和易嘴上说气话,心里清楚这一点,见他无人阻拦地进来了也不意外,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响亮一声,兀自扭身面对墙壁,权当他是道影子。
赵崇湛站在她身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来的路上他甚至打算和盘托出了,现在看到她龇牙咧嘴的嘴脸,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她本就火气正旺,再知道被骗了这么久,新仇旧恨一起算,火气是断然消不下去的,估计要一把火烧了武宁王府才能算完。
可是干僵持着不是办法,爷们儿总得主动些个。所以外头爷们儿花心被夫人抓个正着,是该道歉还是该狡辩?不论选哪个,他都不算太擅长,以权势压人倒是熟练,要不干脆发火来个下马威?赵崇湛思量了半天,“夏——”
夏和易咬牙一扭身,“照王爷的意思,妾该如何处置那些姑娘?”
虚张声势的话都到嘴边了,尽数被一双略显发红的眼眶给堵了回去,她眼里雾蒙蒙的,赵崇湛沉默了一下,实话告知了他的处理结果,“横竖银子给到位,人全都打发了就是。”
他原以为这样干干净净的处理,勉强能搏回一点好感,没想到夏和易冷不丁炸起来,“人家好歹跟过您一场,说赶人就赶人,您的良心呢?将来您厌弃了我,是不是也简简单单打发两钱银子了事?”
这道棘手的难题,显然他一上来就答错了,夏和易恼怒着将他往外推,“您先回去吧,容我想想。”
房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她居然连门槛都没提醒他一声,就那么当着他的面摔上了门。
赵崇湛处于一种好像可以理直气壮发火但又似乎有一点心虚的怪异状态里,“六河!”
六河惴惴从几步外赶上来,“主子爷有什么吩咐?”
赵崇湛怒气冲冲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声音压低了,“跨院里的人先留着,明早再处置。”
六河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来之前王爷刚吩咐将跨院的十八位姑娘都轰出王府去,怎么忽然又要留下了?难道是主子爷改了主意,想将姑娘们收房?
六河两道粗短的眉毛抽搐着拧到一块儿,犹豫半晌,到底是不敢违抗,应声去办了。
屋外的赵崇湛气得够呛,屋里的夏和易更是,在屋里不住碎步兜圈子泄火气,走到榻边气急了,一头闷进了被窝里,砸在床板上,“咚”一声巨响。
真是气死个人了,爷们儿有个把通房就罢了,世道如此,她也不好说什么,可这位倒好,六十六位!嚯,是真不惧铁杵磨针哪?端看余下的十八子,环肥燕瘦各种式样的都有,倒是不挑嘴儿,六十六,天爷啊,这后院还不得跟盘丝洞似的,爷们儿走进去,不缠得油尽灯枯,横是飘不出来。
关键是,武宁王看上去压根儿不像那样的人啊!一个能对着一张画像情窦初开的质朴少年人,后宅里竟然养了六十六个小老婆,这说得通吗?莫非心是干净的,但是身不由己?这种话说出去哄鬼,鬼都不会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啊啊啊!”她无效嘶吼,拳打脚踢。
春翠担忧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棉被,“姑娘,您还好吗?”
夏和易说不好,被窝下的身躯蜷成了一只烧熟的虾米,“我可能要死了。”
“姑娘——”春翠像是欲言又止。
夏和易死活不从被子里出去,“别叫我,再叫我,我怕是要忍不住冲出去锤爆王爷的脑袋,再拉着那十八子同归于尽。”
还没等春翠搭上话,她就改口了,“算了,那十八子也是可怜人,该放就放了吧。我先手刃了王爷,再上相公堂子点他六十六个小倌儿伺候——”
“你敢!”
一声怒喝,蒙在脑袋上的被子突然被大手揭开,窗前一道身影冷呵道:“你死也是本王的鬼,想进相公堂子,下辈子都不可能。”
春翠躲在一旁,畏畏缩缩地瞧着两位主子打架。门还好好锁上的,窗户支开了,漏出一地月光。
夏和易气得哆嗦,“您是三只手么,还翻墙进来!”
打小没怎么被人言语顶撞过的人,忍受顶撞的度就不太高,赵崇湛也被她刚才要逛相公堂子的言论气坏了,热血一上头,忘了初衷是来道歉的,拉长二五八万似的臭脸,“本王的宅子,本王爱怎么进怎么进。”
夏和易像头小兽,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连手推带脑袋撞,把他再次顶出了房门,“秋红,落锁!门窗全都锁上,提防夜贼!”
北地风大,风卷沙到了夜里也不停歇,月色惨淡,赵崇湛呆站在房门口,脸色比今晚的月亮还要青冷。
他带着三世帝王的命格出生,连先帝爷和太后都没对他甩过咧子,连着吃两回闭门羹,脸挂不住了。
六河刚安置完姑娘们回来,吓得腿肚子直哆嗦,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门差一丁点儿就甩到主子爷脸上了,只好颤着声儿劝道:“王爷……别置气,别和夫人置气,夫人年纪小,一时上火气急了也是有的……”
赵崇湛气得手抖,他自幼便立为储君,从来要什么有什么,一向呼风唤雨运筹帷幄的人,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吃瘪到现在,负气转身就走。
六河哎哟一声,哭丧着脸追上去,拐着弯儿地劝解着:“王爷,夫人气儿还没消,您要是这就走了……”
赵崇湛冷眼睨他,“你胳膊肘歪到哪儿了?别忘了你主子是谁。”
那眼风,刀刀的,吓得六河脖子一缩,忙说“是”。
他因为掉脸子气得够呛,但是气完了,还是得解决问题,十分没有面子地瓮声道:“明早再来。”
心里存着事,睡觉也睡不安稳,梦里刀光剑影的,夏和易在电闪雷鸣里张着长指甲呲着血牙冲他磨刀霍霍,一睁眼,一道惊雷正劈下,模糊照亮门口一道羸弱的影子,怀里抱着被褥,披头散发,纯白的寝衣在风里空荡荡地飘,那双圆瞪的眼睛尤其亮得不正常,像是冤死索命的女鬼。
女鬼就女鬼罢,赵崇湛还是感到一丝惊喜,克制住下床的冲动,再刻意往下压了压嗓音,如常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守着,您的床上就要睡十八子了!”夏和易蹬蹬蹬跑到床边,把被褥往床上一摔,一个猛子扎进去,本来只是生气的,想随便抓一个路人然后锤爆脑袋的那种纯纯的生气。可是一抬眼瞧见他,愤慨里好似掺杂了别的情绪,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无助地抹着眼泪喃喃:“您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
见她哭得那样伤心,被拒之门外摔门在脸上外加甩臭脸瞎比喻的仇,突然之间好像什么都不算了,赵崇湛拉过她,不知道从哪头开始哄,一把把人按进怀里,看不见脸,接下来认错就稍微顺畅些,到底是几辈子头一回道歉,姿态和语气都很不熟练,“是本王的过错,本王命令你不许再哭,再哭,本王就把你那俩丫头连人带包袱全扔出去。”
夏和易双手揪住他的衣领,还是哇呜哇呜地哭。
道歉的赵崇湛手足无措,更加横眉竖眼,“不许再哭了,听到没有!再哭,你带来那个叫胡猴的,还有什么布的北地人,全发配到后头去涮官房①。”
夏和易哭得更大声了。
①官房:马桶。
第61章
◎承诺◎
赵崇湛从夏和易越加汹涌的情绪中发现这么安慰可能不对,试着改了一回方向,“要不给她们加月钱?”
“加多少?”夏和易排山倒海的抽抽噎噎中勉强挤出空闲问。
赵崇湛隐约觉得这回好像是撞对了门路,十分大方地许诺道:“你跟前的人,以后每人领五两月钱,逢年节再添二两彩头。”
夏和易贼不走空地竖起三根手指,“三两!”
“可以。”赵崇湛本来有点想笑话她没出息,好在他谨记住了自个儿道歉人的身份,及时忍住了,改为慎重颔首。
夏和易鼻尖抽动几下,眼泪还涓流似的顺着脸颊往下淌,好歹是不鬼哭狼嚎了。
赵崇湛心中一喜,确定找对路子了,于是往深里推进,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是他的老本行,干起来很是熟门熟路,“那个叫胡猴的,人还算机灵,王府家业还算有一些,差不离都交代给他去办,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夏和易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觉得这话的另一层意思是要将王府的家业全都交到她手里,不情不愿地止住了泪,但心里仍然不痛快,所以扯着他的袖子擦了眼泪、擤了鼻涕。
赵崇湛想把袖子夺回来,被她不依不饶拽着,只能略嫌弃地忍住了,“还有那个北地钱串子,前几日练武场上本王见了一回,天资还可以,老这么混着也不是方儿,过几日让黄崔领到军中,许个差事,倘或争气些挣了功名,日后你用起来也顺手。”
夏和易擤完鼻涕,自己也十分嫌弃,他再伸手来抱时就不让了,抱腿一咕噜滚到里侧,“您可想好了,今后在军中,我就有眼线了。”
赵崇湛脏了袖子又失了面子,还不能发作,咬牙切齿地将中衣脱下扔到地上,“本王认可才算眼线,本王不认可的,只能算是人质。”
眉眼锐利,理直气壮。
夏和易差点被噎到吐血,救命,这人到底是靠什么骗得姑娘芳心的?全靠这张耐看的脸了吧!再一细想想,倒也未必,就她进城后的观察,单论宅院一项,整个北地城都未必有更富的家底了。
也是,没有那么大的宅子,怎么盛得下六十六位美人儿……
没有哪家夫人是乐于见到丈夫纳姬妾的,但那都是独自关上门来咬牙的事儿,夏和易还没有进阶到忧心子女的地步,她只觉得彷徨,无论深宫或是夏家,她都是一片无靠的浮萍,不知道从什么开始,泥菩萨过江的武宁王竟然成为了她的安全感,仿佛只要他在,她就有了依仗,她甚至一度为此而感到庆幸。
谁能想到,她的依仗,竟然已经有六十六个人享受过了。
无边无际的怅惘涌上来,她拿余光瞥他,狗都嫌的脏衣裳褪去,整个上半身露在月光下,线条流畅、作养得当的肌理,月色顺着一块一块往下流淌,如果不是她正处于盛怒之中,肯定忍不住要上手去摸一下。
这么好的身材,居然已经被六十六个人看过了!
夏和易悲从中来,一边不错眼珠地瞧着,一边又吸着鼻子抽泣起来。
赵崇湛被她直勾勾的盯得有些尴尬,她不像个女人,他是一早就知道的,但这种饿狼目光还是过火了些,尤其是配上梨花带雨的抽噎,怎么看都不相宜。
好歹哭得没那么苦大仇深了,提拔她跟前人缓和了场面,但最本质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赵崇湛翻身下了床榻,拉开轴门圆角柜的门。他的衣服规制繁复,即便中衣也有各式各样的镶滚,翻了三件好不容易才找着一件纯白的,正好能跟她搭成一个式样。
他从前对如何穿戴不甚在意,底下有的是人悉心料理,出不了差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这种细节上花了没有意义的心思。
在姑娘火辣辣的注视下更衣,感觉很怪异,赵崇湛背过身去,面对墙壁抬起手臂穿过衣袖,没忍住为自己辩解一句,“她们不是本王的侍妾。”
“可那些姑娘可不是这么说的!”夏和易怒气冲冲的嗓门儿冲天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