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做人真的很难,假破天的假话,她深信不疑,说真话,反而像是胡言。赵崇湛无法解释,只能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侍妾。”
衣角从后被人拉住了。
赵崇湛最初以为是她认识到了为妻的职责,打算上手伺候他穿戴。
结果显然不是,她死死攥住他正准备系上的系带,很大言不惭地说:“我还没看够呢,您不许系。”
赵崇湛震惊地转头看她,她也脸红了,半敛下眼睫,但仍然顶着脖子嘴硬道:“怎么了!”
赵崇湛看着她发颤的睫毛,突然明白她今晚是来干什么的了。那十八个女人让她有了危机感,她怕他重欲,不敢等到成亲当夜再圆房了。
夏和易豁出去了,自觉这个举动已经算是明示了,他要再接不住,实在枉费六十六位侍妾的过往。但她等了半天,武宁王只是直直地望着她,然后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敢在本王面前大呼小叫的、失仪的,早就该拖出去乱棍打死。但你大呼小叫,还哭成现在这个丑样子,本王依旧觉得可以忍耐。”
他的本意是对自己底线的一再退让而感到不齿,然而姑娘的耳朵却能听出另一重意味,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是意思领会到了,心里的苦搅进一点点蜜糖,好歹没有来时那么那么苦涩了。
纵横的风打得窗棱作响,她终于良心发现了,顿了一下,轻轻将系带绕结,轻声道:“还是系上吧,别着凉了。”
赵崇湛尽管不知道她突如其来的温柔小意是为什么,但是他知道来之不易,站着任她系了两回也没系好,不论旁的,至少为享受这份难得的温存。
夏和易手指慢吞吞地动作着,说话也放得断断续续的,“硬说起来,其实她们都是苦命人,使出浑身解数伺候男人,连个名分都挣不着,爷们儿要成亲了,不论愿不愿意都得拎包袱挪窝。我想着,好歹人家跟过您一场,咱们总不好做得太绝。这样您看行不行?愿意返乡寻亲的,府里一概承担盘缠;愿意留在本地做点小买卖的,支个摊儿的本钱府里还是拿得出手的;万一有手里有点手艺的,愿意做绣娘什么的,咱们也给人领了路搭个桥,好赖不算辜负人家耗费青春侍奉您。”
说着说着不乐意了,手里狠命一拽,拉得他差点断气。
赵崇湛脸都绿了,握拳猛咳两声,“你大胆——”
“我跟您说正事儿呢,别打岔!”夏和易不悦地嗔他一眼,“本来将人留下来养着,不过多一间屋子五斗米的,也没多大挑费。我就怕您淫心不灭,也怕她们对您贼心不死。”
赵崇湛听得更是怄心,她说得像是大度,实际说来说去没一个好词,连着他一道骂了,弯子都不带拐一下。
至于她的打算……他的兄长继位后册皇后开选秀,早把北地这一群人忘到天边了,他愿意出银子打点,已经算是尽了意思。
不过她既然都打算好了,料理后宅是掌家夫人的手段,就都由着她吧。
“系好了。”夏和易拍了拍手掌,撒开拧成麻花辫儿似的系带,扭身在榻边坐下,情绪还是低落的,垂着脑袋不说话了。
赵崇湛看着她落寞的眼神,明白她是因为不安才出现在这里,他有责任喂她一颗定心丸。
帝王没有敞开心扉的权力,是故他在第一步上就犯了难。掏心掏肺时该称呼她什么?叫夫人还没到时候,叫全名又太生疏。
和易?夏夏?小易易?
他想得一身冷汗,硬生生从一句“夫人,我有心里话想对你说”变成了“夏二,本王有差事要交代你。”
夏和易瞪他一眼,拖长了调子说哟嗬,“赵二爷,您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恭听训诫。”
她存心挤兑他,但是他居然没有摆上架子骂她一顿,真是奇迹。
“本王……”他看她的眼神甚至有些躲闪,改了自称,“我以前是有过别人,看着繁花锦簇,实际碰过的其实没那么多——”
夏和易愤怒中含着少许期待,撵着他的视线跑,揪细揪得自己的心口疼,“没那么多是多少?五十个?四十个?”
他略尴尬地捏住她的手腕子,“不出一只手。”
真是有对比才有差距,听了六十六位侍妾的壮举,再看看五只手指头,竟然觉得惊喜。这有什么好惊喜的!夏和易在信与不信中徘徊半天,最终决定信他一回,不解道:“那您平白养那么多闲人干什么?看着好看?”
在被窝里挪蹭久了,额前的茸毛搓飞了,四仰八叉地呲起来。赵崇湛由衷感慨他可能是被皇后带进沟里去了,竟然会认为这些没有规矩的茸毛别致的可人。
他伸出手,把她额前的碎发往耳后别了别。别完了,夏和易震惊地望着他,他也震撼地抬起手来看了看,一副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的迷幻神情。
他怔了良久,在夏和易再三假咳嗽提醒下,才把手背到身后,严肃地望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有些人,必须放到相应的位置上。总之是身不由己的成分更多,我这会儿不详说了,不想让你听了认为我在找借口推脱。我能向你承诺的是,待成婚以后,我再也不会碰旁人,更不会纳妾,今后整座藩王府都由你称王称霸。过去的差错没法弥补,咱们都既往不咎了,成吗?”
到底不适应求和的语气,腰板一挺,厉声道:“这是命令。”
“命您的大鸭腿儿!”夏和易刚开始有点感动,那份悸动就碎得稀里哗啦,“我又不是您的下人,您命令我有什么用?”
赵崇湛对她出言不逊非常不满,“你在我府里,就得遵我的令。”
夏和易蹭一下站起来,叉着腰跟他叫板儿,“可是您眼下在后宅里,您出去打听打听,无论换到哪家,后宅里都是掌家夫人说了算。”
赵崇湛打胸腔里发出一声极度不屑的“呵”声,“等你当上掌家夫人再盛气凌人也不迟。”
夏和易气得咻咻哼气,拿起手边的枕头就要砸人。
赵崇湛抬臂去挡,大喝一声:“你敢弑夫!”
夏和易学着他的样儿冷笑一声,“您先当上夫再说吧!”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被褥子里的棉花、枕芯儿里的鹅绒,漫天的飞。
第62章
◎嘿◎
屋外下大雪,雪裹着沙。屋里下大雪,是鹅绒裹着棉花。
对战结果显而易见,最初夏和易稳稳占据上风,那是因为赵崇湛处处让着她,可是后来夏和易把他惹急了,一展臂就给她压平了。
胜负初决,夜深了,夏和易的好胜心睡了,她老老实实地拉着武宁王并排躺下,在狼藉一片的床榻上望天,脸红扑扑的,身子热腾腾的。
她说:“东西跨院的屋子,我全要改了做库房,一间也不留。”
如此兴师动众,赵崇湛知道她不会去做的,她虽然想一出是一出,还不至于胡闹,这时嘴上争个舒坦罢了,如果她真的要操办,到时候再拦她也不迟。
所以他配合地做思考状,然后有商有量道:“要不还是留几间。”
夏和易对他的态度很满意,撩起眼皮赞许地瞧他一眼,爽快道:“行,看在您的面子上,留一间。”
暂且达成一致之后,她又说:“您要是在外头安置宅子,我就带人打上门去,一把火给荡平了。”
赵崇湛只能用那种不可救药的眼神看她,说随你,“别被官差抓起来,到时候还要我去牢里捞你。”
“您可别小瞧我。”夏和易威胁完毕,短暂消停了会儿,突然温温吞吞地笑起来,一侧胳膊撑起侧脸瞧他,眯起的眼睛里杀气四溢,做作地说对了,声口又嗲又黏缠,“爷,那十八子里头,有没有您特别可心的?留一两个下来,也不为难的,我答应为您破这个例。”
“没有。”赵崇湛目光清明,一哂,“我要说有,下一刻你刀就得架我脖子上来了。”
夏和易掩着嘴窃笑,“您说什么呢,我是这种人吗,我为人最是温婉……”
赵崇湛说温婉没看出来,“你是以上犯下的行家里手。”
夏和易刚才窃笑时吸进了两根鹅毛,呸呸呸了半天,“我都要跟您成亲了,夫妻一体,还说什么犯上,多见外。”
赵崇湛抬手把她头发里插的鹅毛拔下来,顺便用手指丈量了一下她那比城墙还要厚的脸皮,“到底是谁纵得你目无王法?”
指腹下柔软细腻,手指横竖有它自个儿的思想,不顾阻挠流连忘返,从脸皮摸到耳朵,再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夏和易终于半嗔半羞地瞪了他一眼。
赵崇湛接过那道千回百转的眼波,为了掩饰骤然的心慌,手指一转一收,将她连嘴带下巴挤成了一个圈儿,“唔”了声,“还挺圆。”
然后挨了一顿花拳绣腿,自不必说。
夏和易揍完了人,浑身舒爽地侧身躺下来,挺着脑袋高傲如鸡,“要问谁纵的我,当然是您呀。”
她这副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着实气到了赵崇湛,他发了狠,打算好好教育她一番什么叫尊敬夫主,抬手刚想撑到她上方。夏和易嗅到危险的味道,抢先一步蛄蛹蛄蛹地钻过来,和他鼻尖儿贴着鼻尖儿,笑眯眯的,“您别动,让我好好瞧瞧您。”
脸皮红得发烫,藏在身后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但是没关系,她仍然是这张床榻上最勇敢的汉子。
赵崇湛只感觉眼前一团绵软的东西挤过来,迎面是香软的呼吸。
为什么会用香软来形容呼吸?他不知道,反正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香软,思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散,想象别处会不会也很香软……
纵使她笑出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赵崇湛依然感觉有些找不着北了。
夏和易趁这个机会,好好地打量了这张她肖想已久的脸。哎呀,为什么有人能长得这么齐全呢?视线勾勒出五官的线条,眉是眉眼是眼的,干净利落,可利落中又透出说不出的温润来。她真心实意觉得今后不会后悔,俊俏相公或许打着灯笼还是能找着个把,但美得这般能武能雅的却不多。
“您真好看。”这是夏和易发自肺腑的大实话。
脑子里现在全是污七八糟东西的赵崇湛胡乱点点头,“我知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夏和易等了半天没等来他回夸她,气得踹了他一脚,喘着粗气背过身,留给他一个暴怒的背影。
赵崇湛压根儿没感觉到被踢了一脚,虽然夏和易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小娘子,收着力踢的一脚力道也不小,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正心无旁骛地欣赏腰间起伏的山峦,那是一切山岳大川所不能比拟的婉约风貌,过去没有留心过这样的美景,实在是人生的巨大损失,眼神顺着起伏的势头流连,有的部分不能多落眼,看多了要坏事,自制力使他草草略过,再往上,是散了一床的青丝,和一颗气得哼哧哼哧的脑袋。他看得好笑,比起在富丽空旷的大殿里大气都不敢喘的皇后,敢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才是有血有肉的人。
夏和易呢?其实随便哼哼,气性儿就过了,武宁王今夜陪她又是摔枕头又是扬被子的闹了一大通,是在为她掩饰尴尬,其实她都明白。怎么办呢,丈夫纳妾的章程,是做夫妻逃不过的议题,她不知道别人家都是怎么谈的,兴许有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的,也有像夏公爷和潘氏那样闭口不提,夏公爷临着要往家里抬人了才告知一声,潘氏笑盈盈地把人领进府里再慢慢搓圆捏扁。按照她本来悲观的预料,还想着跟他约定以后最多纳两门妾,谁知他一上来就给了那么大的许诺,不论以后怎么样吧,至少这一刻她感动过,那就足够了。
她决定原谅他,翻身回去,得到了他一句“你摊饼啊”的评价,果断回之一个白眼,不意外又招来一阵关于没大没小的数落。
总之闹完是又面对面了,夏和易戳戳他紧实的胳膊,有些难以启齿地喃喃道:“我也不是不知眉眼高低的人,虽然不知道将来您能不能信守承诺,现在您愿意说这话,我感念您的情谊。那些姑娘……不管过去到底是六十六还是一只手,横竖都过去了,明儿将人远远打发了,这事儿就算完了,以后谁都别再提。”
赵崇湛是到这个时候才恍然领悟到枕头风的威力,夜深人静时的温声软语,大概这世上真没几个爷们儿能抵挡得住,哪怕话里淬了毒药都无所谓了,只想让她高兴。
好在她话里还是向着他的,这事是一个没法说的乌龙,不去说它,单从她不能大度地容纳其他女人这件事来看,她的确不适合做皇后,不过做一个手段强硬的掌家夫人,说不准位置正好。
夏和易不知道他正忙着在心里为她各种开脱,她因沉默而心头一紧,这人该不会反悔了吧!大话都摆出去了,哪有容他收回的道理。她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出些蛛丝马迹来,“您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后悔了?”
一看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赵崇湛就明白她又想多了,承诺之所以为承诺,就是不可更改的意思,嘴角往下捺,语气相当无奈地坦诚道:“就你一个,就够我受的了。”
这话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大实话。从前他的皇帝,后宫中所有的女人都围着他打转儿,个个都笑靥如花,谁不是殷切小意地讨好他,所以他真的不知道,原来不是皇帝的男人要相处一个女人,竟然这么艰难,回想一路走来的九九八十一难,百感交集,简直心力交瘁。
为什么女人总在怀疑,总在追问,还不是因为大多数爷们儿的话都做不得数。等什么时候开始讲究男人的贞洁了、女人也可以光明正大纳男妾了,说不准就风水倒着转,疑神疑鬼的变成大老爷们儿了。
夏和易想想还是不放心,“只有我一个,您将来会不会嫌院子里太冷清?”
赵崇湛捂着前额说不会,“你一个人,少说能活出十个人的热闹。”
这是在嫌她话多,夏和易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您在骂我,别打量我听不出来。”
接着又拳打脚踢闹腾了一场,屋里实在没法睡人了,赵崇湛才唤人进来收拾。六河领着一众小太监进来,绕过屏风,看着都傻眼了,那一地的毛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刚才这里发生了黄鼠狼窃鸡的惨案。
各自肚子里狐疑,活儿还是要干的,跟着出来的内监都是精干人儿,三下五下利索收拾完毕退出去了。等夏和易沐浴回来,整间卧房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