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和易恍然领悟,他又在以凶狠掩饰害羞了,真是没想到啊,他那运筹帷幄的表面下,竟然装的是一份少年人的质朴,她不可思议地重复道:“您头一回动心,是对着我的画像?”
对待感情很质朴的那人凶神恶煞地回头,“你小点声,是要把全船的人都吵起来是不是?”
夏和易强行憋笑,憋得那玲珑的肩头都在抖动。
“你笑什么!”赵崇湛真被激怒了,一根手指头怒气冲冲地指着她的鼻子,“不许笑了,本王命令你,这辈子都不准再笑!”
“嗳,我没笑,没笑,您看错了。”夏和易好不容易才捧着肚子直起身来,“是被风沙迷了眼睛。”
他很愤怒,气急败坏的震怒依旧很吓人,“此事就此作罢,不许再提。”
“好叻!得令!我发誓,再也不提您看我画像被我的美貌折服从此情窦初开的故事了。”夏和易抹掉了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赵崇湛一掌捂住她的嘴。
事已至此,主动投怀送抱的夏和易反而不着急了,她也是刚刚悟出的道理,对付爷们儿要讲究点策略,微微一笑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能让您碰了,您快提亲去吧,拜了堂就什么都有了。”
然后手抵上胸膛,把他往房门外一推,反手就闩上了门。
老天爷啊,她可真是个拿捏男人的小天才!天赋异禀,无师自通,不当妖后太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时而得意时而惋惜,隔着门传来的吼声气急败坏,“夏和易,你给我等着!”
看来是真气坏了,连自称都不要了,这时候怎么不担心吵醒了船上其他人呢,只许州官放火。
夏和易敷衍地嗯嗯,“等着呢,明早您等我伺候您用早膳呀。”然后抱着小匣子伸了个懒腰,毫无心理负担地倒头睡觉去了。
担惊受怕了一整夜,这一倒下,就睡死过去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听说武宁王昨晚被她气得不清,差点就打算命人把房门拆了。
夏和易嘴里含着漱口茶咕嘟,含糊不清地问:“后来又怎么没拆呢?”
秋红端着铜盆过来,“您是不知道,您刚躺下,就开始打鼾了。”
一个大姑娘打鼾,终究是有点令人难堪的,夏和易木木地把茶水吐到面前的铜盆里,讪讪道:“我那是太累了……”
“王爷听见了您的鼾声——”春翠在她逼人的目光中退却,再不提鼾声的事儿,只说后来,“王爷说既然睡着了就罢了,他大人有大量,不屑跟您计较。”
横竖那句让她等着的威胁,夏和易等了,等啊等,不了了之。
她照常去武宁王房里蹭早膳,侍膳太监们在外头圆桌上排膳,她一溜小跑钻进房里,瞧见他正在桌案后写密信,她故意走出了重重的脚步声,他抬眼看她一眼,没反应,继续低头写信。
横竖他是没有避忌她的打算,夏和易挪步绕过去,将信看了个七八成,兵防布阵之类的,她看不太明白。
但上面写的似乎是对付南定王的方法,她揣摩出来了,神情不容乐观,“万岁爷会听您的吗?”
赵崇湛手里的动作顿了顿,“不会。”
因此他借了几位阁老的口,到底他哪位反叛的兄长能不能听进去,就不在他的可控范畴之内了。
想当年开国皇帝血洗宫廷时是如何的雷霆,过去的是是非非他不便评论,然而世人遗忘了两百多年前的屈辱,南定王府却不能忘,一代又一代的隐忍,终于在这一代有人能够付诸实际。
他的兄长,即便是走投无路挑搭子,也实在是选错了人。
这一世他听说皇后要找别的男人,来不及处置南定王就禅位了,他荒唐至此,也和昏君无异了。
赵崇湛叹了口气,笔搁在笔山上,将笺纸对折。
夏和易捧着脸在一旁坐着瞧他,不愧是一丝不苟的人,连纸张边缘都对得那样齐整,说起来,她一直觉得他的长相更适合当武将,可现在一身月白锦袍,笔锋勾描间的文人风韵扑面而来,天生就是适合写字的人啊……
美色当前,夏和易色心大起,用早膳的时候多夸了几句嘴推销自己,她边嚼边说,大言不惭,“别的姑娘哪儿敢跟您啊,一听说风里来雨里去的,吓都要吓死了,只有我最合适您。”
话音刚落,六河就进来了,说姚四姑娘来了,想面见王爷,有事相商。
夏和易筷子僵在半空中,悲喜交加,她劝姚四专注于两个人之间,姚四果然之后就不来挑唆她了,直奔武宁王,碰了几回壁也不回头,看来她的劝说很有成效。
她哀伤地放下筷子,“您都混得朝不保夕了,怎么还有姑娘惦记您呢。”
赵崇湛倒是风轻云淡,“所以看来不止你敢跟本王风里雨里。”
自然是因为很多人并不看好当今圣上,他们对他重新掌权还有期待,提早的巴结是一种加码。
夏和易早膳都不吃了,立刻站起身,“您安排的船呢?快换船罢,迟了船舵子看不清路,撞上大石头就不好了。”
在夏和易的连番催促下,早膳之后,连她心心念念的白五爷都忘了辞行,换上了去往北地的大船。
她没乘过几回船,以为先前坐的那艘已经大到极致了,换上新的,才品出大鹏和喜鹊的大小差别来,甲板旷阔像海,船楼都数不清有几层,走上去如履平地,彻底断绝了她再次装晕船的可能性。
在自己人的船上,行走做事都方便多了,整条船都俨然拿她当正经主子奶奶看待,夏和易着实耀武扬威了一阵。
大船行行停停,靠岸时,下人去采买补给,夏和易就领人上岸买铺子置办产业。她尤其热衷于买茶馆酒肆,很是让丫鬟们不解,春翠和秋红见过京城夫人小姐们常去的那种茶铺子,夏天添了果子汁液再挫了冰,冬日直接带着精致的小泥炉温着端上桌,能听曲儿能喂鱼儿,价钱也高的让人眼前发晕,生意就图着贵客。
结果夏和易回回都找的是城墙根儿上那种漏风的茶铺子,豁口的大瓦碗,水里飘着煮得都快尝不出味儿来的茶叶沫子,她们都不大愿意坐下去,实在不明白姑娘的打算。
夏和易有她自己的想头,“咱们做生意不光是为了赚钱,主要是为了保命,街口茶档铺子最是扫听消息的好去处,万一将来有个风吹草动的,能提早一两日得风声也是好的。”
春翠听得似懂非懂,用力点点头,然后问道:“那酒馆呢?”
酒馆也选得很奇怪,专挑赌场码头附近,说是脏乱差也不为过,都是三教九流的人光顾的地方。
夏和易站在船头吹着小风,摇头晃脑,“你们不了解爷们儿,人啊,越是缺什么,就越爱现什么,那些不得志的爷们儿,肚子里灌了几口黄汤下去,最爱吹嘘自己跟哪位大官儿沾亲带故,得了什么旁人得不到的小道消息——”
“哦?你这么熟悉?”
“那是!”她来不及辨别声音,嘴一快洋洋得意,“酒肆我去得多勤哪!”
湿润的风,吹过死一般的寂静。
夏和易讪笑着转过身,面上挂着无辜的笑容,“我说我没去过,是在吹牛皮撑场面,您会信吗?”
“你说我信吗?”身后的赵崇湛报以淡淡一笑。
信自然是不会信的。
于是夏和易狠狠地挨了一顿训诫,被逼着把《内训》抄了一遍,武宁王看书,她就在边上骂骂咧咧地抄,期间试图往武宁王脸上画大小王八各五次,成功零次,被打手心十次,哭鼻子三次。
骂完了人,抄完了书,武宁王府的产业还是要靠她继续壮大,夏和易时刻谨记他们是在随时会被追杀的逃命路途中,次次都十分警醒,让黄崔他们反复确认没被人跟踪才上岸,挑铺子选人一气呵成雷厉风行。
如此这般简单度日,除了在甲板上散步时偶尔会见到有人抬着杀手的尸体沉下去,倒也算得上的快乐,就这么过了两个多月,大船到了目的地,换了马车改陆路行走。
夏和易从来没来过这么北的地界儿,看什么都十分新奇,途径一个小镇,正赶上集市,她快要被憋坏了,赵崇湛架不住她苦苦央求,同意陪她一道转一转。
-完-
第58章
◎维护◎
热热闹闹的集市,竟然是在地下的,这儿连屋子都修得不一样,有山就就着山挖,没山就就着地挖,地下是街道,地面上还留着秋收后的麦秆茬子。
夏和易看得啧啧称奇,“真是长见识,人居然住在洞里。”
赵崇湛斜着眼睛瞧她,说“靠山借山靠水借水,都是民间的本事,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
夏和易不住点头,“您懂得真多。”
赵崇湛嘴角刚漾出的笑浅了,他的见多识广是停留在纸上的,这式样的房子,他也是头一回亲眼见,真的冬暖夏凉吗?他也没试过。
夏和易没留意他忽然的沉默,她忙得很,新奇得两眼放光,“怪道说人要行万里路呢,不亲自走到这儿,都不知道,原来世间有这么百般的活法。”
赵崇湛抬眼去看满街熙熙攘攘的人,是啊,不走出来,干靠说的见多识广,远不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过去他也有很多与民同乐的时刻,不过说是与民同乐,他当然不能当真走进市井里去,被一层一层的士兵隔开的与民同乐,到底有什么意思。
“爷,您快来看这个!”夏和易已经窜到前面老远去了,不知道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正兴奋地回身冲他招手。
姑娘鲜亮的笑,照亮了鲜亮的人世间,这般鲜亮的活法,人或许才不枉来世上走了一遭。
赵崇湛淡然笑了笑,嗯了声,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夏和易从前在家里锦衣玉食,什么精贵的吃食没见过,对花里胡哨的没兴趣,被一摊饼子吸引了注意力,这儿的饼子是贴在坑壁上烤的,又干又脆,里头有包羊肉馅儿的,有裹牛肉馅儿的,还有什么都不放的干饼子,光撒上些芝麻,闻着就足够香飘十里了。
财大气粗的夏和易,大手一挥,每样来了十张,她自己各咬一口,其余的说带在路上给大伙儿当干粮吃,众人自然捧场谢过,大家都欢欢喜喜。
夏和易一人怀里抱着一大包饼子,边晃荡边闻味儿,想起来了就低头啃一口,那满足劲儿活像一个土财主。吃水不忘挖井人,她时刻谨记着假装冤大头输钱给她的武宁王,每啃一口都要回头看他一眼,那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手里摇着扇,佯装不在意,实际眼睛都快转不动了,明明喜欢又要端贵胄腔调,就跟她小时候头一回上街的样子一模一样。
一道用膳有些时日了,夏和易多少有些了解他,到底是王爷,吃口上极挑,茶是雨前还是雨后的,剁馅儿前的鹿是放血没放血的,他不用动筷子,鼻子闻一闻都能闻出来,那么金贵的吃口,是多半瞧不上这些小摊儿的。
所以夏和易最初还是能控制自己,没开口劝他尝试,省得被堵回来,到时两下里过不去。直到见到有一家卖的饼子是鸡肉馅儿的,鸡肉饼,嘿,说起来该是个朴素又常见的玩意儿,可她还真从来没遇见过,公府没有,宫里也没有,她按耐不住了,想让他也尝尝鲜。
她把怀里的饼摞子往春翠手里一塞,手里合握成一个小拳,在胸前前后摇晃,可怜兮兮地央求他,“爷,您赏脸尝一口?吃口和京里特别不一样,可新鲜了!”
赵崇湛看了她半天,相当勉强地说:“既然你兴致勃勃,我也不便扫了你的兴。”
夏和易趁人没人注意瘪了瘪嘴,瞧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其实早就想尝试了吧!
他拿她当幌子,她倒也甘之如饴,赶紧招手唤下人,“快来,爷要尝个新鲜,把你们的家伙事儿都拿出来。”
底下人领命,事前有预备,眼下要用了,唰的一下就排开了,主子爷的碗筷都是自备的,这时候不用金的,改换银的,便于鉴毒,这还不够,额外验毒的银针换了三回,前后让两个人试吃,等了半盏茶的功夫,确认人没事,赵崇湛才不疾不徐地咬了一口,不变的眉宇瞧不出喜好,不过从动作上可以判断出大概不如何喜欢,浅尝两口便搁下了。
这大刀阔斧的架势,把卖鸡肉饼的摊主看得眼发直,他们这儿地方小,祖祖辈辈都没见过什么大人物,最了不起的就数镇上的李员外了,可李员外也没这么大排场啊,摊主手里搓着面团儿,嘴里小声念念叨叨,“六个指头挠痒,多那一道儿做什么,真当自己是皇帝爷爷了。”
赵崇湛听见了,没过耳朵,虽然不做皇帝了,他依旧有一颗对待百姓极为宽宏的仁心,百姓发发牢骚调侃几句,没有较真的道理。
不过夏和易呲着牙花儿嗖一下就跳过去了,食指尖儿愤然冲着摊主,指指点点跟一阳指似的,高高“嘿”了一声,“你这店家好不讲道理,你打开门来做生意,有银子赚就足意了,非得多此一举,管客人爱横着吃还是竖着吃?六个指头挠痒痒,偏多那一道儿做什么!”
摊主挨了挤兑,心里不服,头一抬想干嘴仗,先前没注意,这才看清两位主子打扮的人后头跟了一圈持刀的,一个个儿身形高大,凶神恶煞起来跟索命鬼似的。
摊主心里一哆嗦,头低低埋下去,咕囔道:“我又没说什么……”
夏和易不依不饶,“你说其他谁都成,就是不能在嘴里嘀咕我们爷,我听见了,心里就不痛快。别说我没告诫你,大山也禁不住小勺挖,多嘴多舌编排我们爷,小心祸从口出!”
本来欢实得很,闹了这一出,可给夏和易气坏了,直说不逛了,偃旗息鼓回马车上。她早就把赵崇湛当自己人,他太可怜了呀,情窦初开是从画像上找补,想做皇帝抢不过别人,挨亲兄弟下狠手欺负,还不能还手,指不定那天就一命呜呼了,旁的她插不上手,不过要是连一个街头摊贩都敢骂他,那她是绝对不能忍的。
赵崇湛看着她气呼呼离去的背影,抬手招了六河近前,“刚才姑娘看过的东西,各买一样,回头送她房里去。”
主子爷日渐开窍,可喜可贺,六河嘿嘿笑着去办了。
赵崇湛跟着回到马车上,见夏和易还在生气,双手握拳在窗框上一下一下地捶,满脸气得通红,哼哧哼哧喘大气,“气死我了!气死我饿!”然后扯过一块饼子,愤愤然咬一口,权当做泄愤。
赵崇湛支在扇角上,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其实小贩说了什么,他压根儿不在意,有句话她算是说对了,人缺什么就爱标榜什么,反过来也一样,什么都不缺的,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不缺权势,自然也不短人敬重,鹰哪会在乎蝼蚁的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