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个意思吗?察觉不对劲就想开溜,我平时是这么教你们的吗?这样咱们成什么人了,一点都不局气。”夏和易为那个不懂得表达情谊的闷葫芦感到惆怅,也为她的丫鬟们不懂她心意而惆怅,“我是让你们把矮榻给我拖到窗口去。”
丫鬟们越来越搞不清状况了,当初明明说只要发现不妥就开溜的人是姑娘,现在怎么又不跑了?
不过没关系,搞不懂不重要,姑娘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们说干就干,一人抬一头,眨眼就将矮榻挪到了窗下。
夏和易蹬掉鞋子,抱着她沉重的爱意小匣子往矮榻上一歪,往窗外望出去,正好面冲着码头的方向。
雨可真是大呀……那样大的风雨,火把早就熄灭了,风灯里微弱的光奄奄一息,勉强照亮近处剧烈波动的乌黑水面,水几乎够到了码头的木板边缘,水面晃动得厉害,让人心惴惴的,生怕下一波掀起的浪头就大肆倒灌进去,吞灭了这座风雨飘摇的城。
第56章
◎谈◎
担忧是真担忧啊,夏和易连做梦都在挥舞着拳脚护卫武宁王,梦里她武功盖世,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百万雄师在她面前压根儿不值一提,敌人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知道谁在她旁边十分着急地嚎了一嗓子“姑娘,王爷回来了!”
夏和易一个猛子往下栽去,手撑了一把窗沿好歹止住了砸个满眼星的趋势,手抹了一手夜雨,冰冰凉,瞬间就清醒了。
她探长脖子从窗口往下张望的时候,赵崇湛也正在往上看。
心凉,心冷,心寒,他上船时的第一句就是问夏和易在干什么,天知道,回来的路上,他甚至在想,她会不会因为担心他而默默垂泪。
结果底下人告诉他,夏二姑娘睡着了。
身旁有的是人打伞,雨打不着他,但不妨碍他心头的一片寒意。
他在甲板上站了很久,身形萧瑟落寞,片刻后厉色道:“端盆冰水把她泼醒。”
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六河惊呆了,结结巴巴试图阻止,“这……主子爷,这个……姑娘家身子骨娇弱,怕是受不住冷水……”
赵崇湛觉得他说得有那么一点道理,迈步向前走去,声口依旧是寒风凛凛,“换成温水,本王亲自泼。”
那叫一个生气啊,气得肝儿都颤了。
六河哭丧着脸跟在后头,“王爷请三思啊……三思啊!”
三思?赵崇湛冷笑,他真该三思了,她屡次三番在他的底线上作威作福,他都忍了。这回他真的要狠狠惩治她,非要让她知道什么是教训,任谁来求情都没有用。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怎么惩处都不为过,沉到江里喂鱼都便宜了她,应该把她吊在桅杆上,一点一点放下去,让她眼睁睁地失去希望,叫她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刚走了一步,一个蓬乱的脑袋从门后满脸喜色地伸出来,“王爷!您回来了?”
赵崇湛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黑影便闪电般窜上了甲板,一路撒丫子狂奔,两旁的人赶紧让出一条道来,以免被来势汹汹的她一头撞下江。
于是夏和易就那么畅通无阻的,带着一身湿漉漉的狂风和雨意,狠狠撞进了他的胸膛,两只胳膊跟藤蔓似的箍住他的腰,仰起的脑袋急切道:“您没事啊?有没有受伤?他威胁您了吗?怎么去了这样久?”
赵崇湛满腔的愤懑被怀里湿淋淋的人迎头浇熄了。
他刚才在想什么来着?哦对了,要下狠手惩罚她,结果刚想开口,低眼一瞧,皱眉道:“怎么不穿鞋?”
夏和易也是这时才想起来,她听说王爷回来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鞋不鞋的,嘴角的哈喇子一抹就冲出来了,眼下两只脚都光着,又冷又脏,众目睽睽之下还有点尴尬,十只的脚趾无助地蜷缩起来,难堪地笑了笑,“呀,我给忘了……”
“鞋!姑娘!您的鞋!”秋红举着一双绣鞋急匆匆地追了出来。
鞋放到脚边了,夏和易却不穿,晃着赵崇湛的胳膊说:“我刚才脚下踩脏了,再把泥带进鞋里去,废了一双鞋,多浪费呀。”
赵崇湛仍旧面色铁青,看着她,一言不发。
夏和易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您不回来,我一直担忧您,夜深了都睡不着……”
结果不提还好,一说这话,赵崇湛一侧嘴角不含温度地微微提起来,“哦?是吗?没睡着?”
三个连问甩过来,夏和易面色僵了僵,料想她睡着的事被捅到他面前去了,哀求的神色立刻一收,低头喊“哎呀脚疼。”
左边是闷气未消的主子爷,右边是下不来台的主子奶奶,六河操碎了心,赶紧出来打圆场,“姑娘,您要是不嫌弃,小的来背您进去。”
夏和易“哦”了声,说“那算了”,默默让秋红帮她把鞋穿上了。
虽然夏和易没能成功蛊惑武宁王背她,但一场严重到要沉江喂鱼的风波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翻篇儿了。
后来的谈话,是夏和易边洗脚边进行的。
她举着干巾子擦着头发,不遗余力地对他表达了关心,才慢慢转入正题,“王爷,南定王找您做什么?”
一壁说话,脚一壁在水里不安分地搓来蹭去。赵崇湛是第一回 发现,原来女人的脚这么小,他一直认为脚是人身上不太美观的一个部分,不过她好像是例外,脚趾粉嫩饱满,甚至能当得上盛赞一句可爱。
武宁王闭口不言的样子把夏和易吓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冒出来,她失声捂嘴惊道:“您该不会和南定王狼狈为——我是说,您不会答应南定王合谋罢?”
她虽然有时候糊涂,但在大事上绝不含糊,尽量在不激怒他的前提下苦口婆心劝说道:“万岁爷对您的确不地道,但那都是本朝的事儿,跟南定王扯不上干系。南定王无论怎么花言巧语,您都不能信,他图谋什么呢?自然是复国,您不能被他蒙蔽了眼睛,这个千古罪人的骂名,不能让您来背。”
赵崇湛独自担过太多大马金刀的岁月,这些道理他自然比她懂,她或许还摸不太清情况,但能准确地抓住问题的本质,他发觉其实她还算聪明,比他那个兄长要强些。
上上辈子,当今圣上和南定王各打算盘,沆瀣一气勾结作乱,皇后在皇寺遇刺之后,他先后处置了那群狐朋狗党,一个活口没留。
然而这辈子他主动禅位,打乱了他们的谋划,圣上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所图,自然撇下了南定王,南定王只能另谋他法,例如,妄图拉拢他。
“您说话呀。”夏和易急了,蹭一下站起来,脚下连跳带蹭,连人带铜盆一道挪到他面前,两手捧起他的脸,迫使他和她对视,瞪着眼睛恫吓道:“您别瞧着我傻就想糊弄我,我有时候精明起来连自己都吓一跳。”
这种威胁人的语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赵崇湛垂眼忍了忍,点头,“那你真厉害。”
夏和易哪能听不出来他在嘲讽她,不过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她的心上欲刺不刺,她五脏六腑都快纠成一团了,一时嘴快的复仇计划可以容后捎捎,她很专注地盯准重心,“告诉我,您不会篡位,好吗?”
既然她认真问,他很给面子地认真答:“是,本王不做乱臣贼子。”
“那就好,那就好。”夏和易简单研判过他的表情,觉得他说的是真话,抚着心口舒了几口气,面色将将稍缓,眉头又起来,摇头说:“这样下去不行。”
她重复念叨了好几遍,然后将目光落在她的宝贝匣子上,犹犹豫豫,最后下定决心,把匣子往他面前一推,“王爷,您借我几个会做买卖的人罢!”
赵崇湛从来没见过比她还要古灵精怪的人,她亲口说的话都只能信五分,更别说没出口的言外之意,因此不能照常理推敲,“你想干什么?”
夏和易很讲义气地一挺胸,说得理直气壮,“我得提前置办些产业啊,不以您的名头办事,将来查不到您头上去。万一他们哪天把您逼急了,您干脆就来个诈死,从此我带着您浪迹天涯,我得手里有存粮才能养活您呀。”
回首她短短的人生,自主做过的决定不算太多,每一件单挑出来都是惊心动魄的,深宅大院里娇养出来的闺阁小姐,有几人能有她这样说干就干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概。
她十分骄傲,可是却令赵崇湛联想到了一个令人气闷的问题,“本王死了,你不是正好找别的靠山?威武将军家老五,荣康公家老二,还有新诚伯家的谁来着?”
夏和易知道这一茬是终究绕不过的,从前他什么都没说,其实心里存了个大疙瘩,不彼此敞亮地挖出来暴晒,早晚要在底下闷出痦子来。
她把脚从水里抬起来,下人都被赵崇湛支开了,眼下想要块干净巾子也唤不到人,不讲究地随意在多宝纹样的座椅垫子上蹭了蹭,一蹦蹦到他面前,冲他深深一鞠,“对不起!”
她没留给他机会发难:“狡兔三窟您听说过吗?我总得为自己留几条后路啊……”然后狡辩声在他几乎杀人的目光中一点点低下去,背着手说:“我错了,您别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崇湛显然有些讶异,沉默着,阴晴不定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横竖是没接着追究的意思,夏和易很是交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前的事,都既往不咎了好吗?您说要上我家提亲,逾矩些说,我也算是半个您的人了,搭伙过日子哪有人心背着人心的呢?从今以后,只要您跟我说真话,我就拿真话待您。”
就知道她不是个老实头儿,没忘记在话里的不起眼处给他留一手,这个小油子,简直滑不留手。
但他没有立场指责她,也不占优势,缄默片刻,提起音调说:“你知道本王不会害你成,凭什么非得事事向你解释清楚?”
夏和易满脸的不信任,这人真是狡猾,这么会指东打西胡搅蛮缠,不当皇帝可惜了。她要坦诚相待,他偏曲解成要抖落老底儿,她叉腰气愤道:“您做人一直是这样不讲道理吗?我说城门楼子,您跟我扯胯骨轴子干什么?我是这个意思吗?”
赵崇湛点点头,“还半个本王的人,说得好听。本王生死未卜,你就在船上安安稳稳睡觉?”
夏和易挺直的腰板儿登时塌了下去,眼神也飘忽起来,“哎呀您怎么车轱辘话老提呢,真没意思……”
她又在手舞足蹈地找话为自己开脱了。
赵崇湛不走心地听着,面色渐渐淡了。她说要真诚以待,可是他的身份就是一场最大的骗局,她道歉的那个瞬间,他有冲动,要不干脆向她解释清楚,但他抑制住了,她不像寻常的姑娘,反应难以预料,他怕她得知真相后一气之下,扭头就跟着白经义跑了。
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依誮
假的,只要演成真的了,就不能再算是假了。
争吵拌嘴终于停息下来的时候,屋外下了一整日的大雨也快要停了,水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月亮重新挂上云梢。
大概是素太久了,每一个两人独处的深夜,都令赵崇湛感到有些心浮气躁。
他闭上眼,掩去眼底的难堪,早前没做完的事,还能找一个由头续上吗?
夏和易忽然站起来,身子越过小方几的桌面趴过来,“其他的事,您没一句实心儿的,都罢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了您的准话。”
她笑得很玄妙,那个笑赵崇湛认得,她在梦里逛勾阑说要赏小倌儿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饱暖思淫欲的大爷笑容。
“王爷,您对我动心了吗?”
-完-
第57章
◎动心◎
她这是等着确定爷们儿心意的黄花大姑娘吗?这分明是调戏良家子儿的街头恶霸!
赵崇湛冷冷一挑眼,“你就这么大喇喇地问?”
夏和易两手一摊,说啊,“不然呢?”
赵崇湛看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负心汉。
夏和易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心虚,错开视线,“原来您还没动心,那我不能让您碰我。”
她说话儿作势要往外走,只是脚下步子迈得极缓,飘动的裙摆仿佛在无声呐喊“快叫住我呀。”
大雨后的月光好亮,他在那一片澄澈的月光中拉住她的手腕。
夏和易嘴角带着诡谲的笑,拼命怂恿鼓动,“说呀,您说出来,我才能明白。”
然后换来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嗯……”
夏和易个子只到他肩,却无端气吞如虎,觉得他那刻意撇开眼的模样可真招人疼爱啊,“您说什么?我听不清。”
可惜了,下一刻,惹人怜惜的模样立刻变成怒吼,“对!我说对,是,没错,本王对你动心了,成了罢?”
要求一个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口头示爱,确实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情,夏和易见好就收,笑眯眯坦诚道:“我对您也动心了。”抬手做作地抚了抚心口,“哎呀,这还是我头一回动心呢,您长得真好看,从前听京里小姐们说什么小鹿撞心的感觉,我遇上了您,总算是体会过了。”
赵崇湛却从她的剖白里品出了一丝心酸的意味,所以她对她的“皇帝”丈夫,竟然从来没有动过心。
夏和易见他不语,顿时冒出了无数个旖旎的猜想,失落地掩住心中的酸涩,“您就是哄我,这个时候也该说一句您也是头一回喜欢姑娘。”
她这么说,赵崇湛就更不能否认了,因为确实不是。
夏和易打眼底荡出一丝惨然,不过很快就收住了,“那您早些歇着罢,我也收拾收拾睡了。”
她想扭身走人,拉住她袖子的人却死活不放,一拉一拽之间僵持了半晌,他终于别别扭扭的开口了,“本王……看过你的画像。”
夏和易深觉不解,皱起眉来,“您什么时候有机会见着我的画像了?”
自然是太后让他挑选皇后的那一次,他见到她的画像,挑选她作为相伴余生的妻子。
赵崇湛手上一松,背过身去看月亮,不悦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就是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