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廷画师技艺了得,不仅描出了皮相,连画中人的性子也能从画中窥见一二。
夏家两个姑娘,长幼有序,先拿到手上的是夏大姑娘的画像,徐徐展开一瞧,容貌上佳、端庄大方。
若再没旁的选择,皇帝端看画像便觉得再没挑拣,定然堪当国母之位。
可惜有两幅画像,同宗同源的二位姑娘,看了一个,不看另一个,大面儿上总说不过去。皇帝没再亲自上手,微微一颔首,边儿上侍立的太监立即会意,抖开夏和易的画像,一左一右托臂展在一旁。
皇帝并不十分留心地看了一眼。
轻描淡写的一眼,只来得及扫过画中人眼底罕见的狡黠和灵动。
也就这一眼,脑中登时就冒出了画像时的画面,她定然是没心没肺地笑对画师,面上一派盎然之色。
第一反应,皇帝觉得不妥,非常不妥,简直难以置信,一向老派的泾国公夏文康,加上大学士府出身的潘氏,竟然能教导出这般不成就的女儿来。
皇帝肃寒着脸,到底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脑海中的画面愈加活灵活现起来,年轻的姑娘,拧着细腰坐在一扇三交六椀的槅扇窗前,亮堂堂的日光从心屉里照进来,挽起的发丝倒耀着光,将漫天星河倒影在冁然的眼波里。
深宫的日子,说是花团锦簇、富贵无边,然一日复一日的枯燥重担沉甸甸压在肩上,规矩体统讲究太过,生活只剩一潭望不见星点波澜的死水。
就那一刻,皇帝忽然思量,若是来一个与众不同的皇后同他相伴余生,是否能够装点他这一成不变的刻板生涯。
是以,他最终在姐妹俩里选中了夏二。
待帝后大婚,皇帝见了夏和易,才发现她和画像上并不一致、和他的期许并不一致,她与他见过的其他大家闺秀几无差别,永远敛着眉眼,一个式样的小心谨慎、一个式样的沉默寡言。
画像上那般灵亮的眸子,倒是再未见过了。
皇帝左右思量着,迈进了偏殿。
太后正侧身坐在西侧的交椅上,对着日头拿着一副画像眯着眼细端量,听见声响回头一望,欣喜道:“皇帝来了。”
皇帝微躬下去,“儿子不孝,竟多日未曾来向母亲请安,想来实在羞愧难当。”
太后哪能不体谅儿子呢,颇有些心疼地看他,“我晓得你近来忙碌,有这个心就是了,不必日日亲自前来。”
皇帝来仁寿宫请安是日日定例,众人有条不紊地伺候落座,待安坐下,再奉了茶和点心,待母子俩能安安稳稳闲下来说话,太后让卜嬷嬷捧着画像到皇帝身前,语重心长,“咱们帝王家,姻亲向来不由自个儿,但也不至于像民间一样盲婚哑嫁。今儿我让人描了夏家姑娘的画像,叫你先看上一看,心里头好有个数。”
一模一样的场景,无论是前次还是今日,皇帝都发自内心没有任何异议,“儿子全凭母亲安排。”
太监协着卜嬷嬷一道,徐徐展了卷轴,容貌上佳、端庄大方的夏大姑娘嫣然含笑,和皇帝记忆中一模一样。
皇帝粗略瞧上一眼,不言声,微微一颔首。
底下人立刻会意,画卷刚展开便再卷起来,搁在边几上。
这便是瞧完了?就不轻不重的一眼?
太后见皇帝眼色淡淡,料想是没看中的意思,怔了怔,倒也不着急,“不过你托生在帝王家,应当清楚,这国母之选,合不合眼缘倒是次要的。”
皇帝态度良好,“母亲说得是,朕亦作此想。”
他内心确实无甚波澜,正在安心等待第二副画像。
那便是认可了,太后于是放下心来,“待过几日,我寻个由头召大姑娘进宫,届时你再亲自瞧上一眼。”
前世皇帝选了夏和易,是没有额外进宫瞧人这一出的。太后当时听了他的决断,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彼时皇帝御极已三年,做惯了决断,已有不容置喙之风,太后便也不再干涉他的决定。
但眼下这都不是重点。关键是,皇后的画像呢?
这回皇帝没即刻搭腔了,略顿了片刻,闲闲端起茶盏,略抿一口,不经意般问道:“朕忙于政务,对泾国公的家事倒是疏忽了解了。这夏府上只一个姑娘?”
太后说不,“闺女有两个,画上的是大的,小的那个前几日刚许了人家。”
“哦?”皇帝声调平平,又推了推茶盖,眼皮都未抬,“说的是哪家的亲?”
太后和卜嬷嬷相视一看,觉着诧异。皇帝向来不爱管这些个婚嫁闲事,怎么今日突然起了兴致?
不过既然难得他问起,太后自然是知无不言,“小的那个许了荣康公家。”
“唔。”皇帝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似是不甚在意。
窗外日头烈烈,茂盛的绿叶青翠投影在支窗的纱屉上,微风一吹,悠悠荡在树梢尖儿,绿油油的,绿得灿烂,绿得鲜亮。
皇帝看着,看着,依稀觉得那抹刺目的翠绿,也正幽幽悬在他的头顶上。
第7章
◎顺耳◎
皇帝鲜少愿意分心思关注朝臣家事。
他是极为典型又不太典型的爷们儿,胸中颇有一股大丈夫志在四方的豪情壮志,一心扑在前朝政事上,于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那些个琐事并不十分留心。不论婚丧嫁娶、家长里短,凡是和宗室沾亲带故不得不过问的,皇帝永远一句“全凭太后作主”;不沾亲带故的那些,连呈报都不会呈报到他跟前来。
皇帝自然也不是能理解“为情所困”的那类人,就算放到他自个儿身上亦是如此。前世,夏家皇后是各方权衡后的最佳选择,因此他认为皇后尚可;后宫莺莺燕燕全出自政治权衡,他也认为后宫尚可。
就连此番追随皇后回来的目的,比起“情之所起”,说成是“意欲弥补”更为恰当。
皇帝搁下茶盏,表情语调都与平素无异,稳重深沉,“母亲的意思,儿子明白。但眼下时局不稳,实在不是立后的最好时机,事关国母,务必慎之又慎。”
太后略一思量,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便颔首道:“皇帝说得是。也是,三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迟些日子我把人召进宫来,模样品性都需得细打量。成与不成的,以后再议就是了。”
立后的事暂且搁置下了,皇帝自仁寿宫里出来,没乘轿辇,负着手往乾清宫回。
他始终相信,皇后是爱慕他的。
也是在后来漫长的回顾中,皇帝才后知后觉勉强醒悟,早年间似乎错过了皇后的一片真心。倘或皇后不是爱慕他至此,当初在皇寺飞身挡箭,她怎会扑得那般义无反顾。
可如今是怎么回事?怎么重来一世,皇后竟然要另嫁他人了?
一眼看不到头的冗长夹道里走着,大太阳热辣辣的,皇帝腿长步子宽,一溜儿太监只得在后头抬着御辇追着走,晒得眼前发慌。
“说罢。”皇帝忽然开口。
一句话看似没前没后的,可太监是什么人呢,端的是揣摩上心的行家,跟在后头的陈和祥抱着手躬着身子,将戴思安从出生开始说起,囫囵带过几岁尿床几岁断奶的破事儿,一直说到昨儿夜里去的是哪个香粉胡同、点的是哪位娇娘。
夜里唱了哪几首小曲儿倒是没提,连陈和祥听了都觉着词儿污糟,不敢污了万岁爷的尊耳。
皇帝从前自然没听说过戴思安这一号人物。
戴家早已露出衰败之势,不念其余旁支新贵,嫡系再无可用之材,否则戴老公爷也不必一把年纪还在朝上苦撑门庭。
皇后要嫁人,嫁的还竟然是那样不入流的人。皇帝不可谓不震撼。
顶着烈日走回乾清宫,御前伺候的人循例上前侍奉皇帝净面更衣。
皇帝面无表情地拿了巾子擦手,那手巾精致,边沿镶了一道锦缎窄边,上有五道金线描的图案。
沙青色的锦缎,半绿不绿,皇帝略作停顿,抬手扔进金盆里。
没什么可思量的,若是他和戴思安两厢择其一,皇后必然会毫不犹豫选择他,因此他并不曾被戴思安比下去。
这一世,皇后没见过他,当然就没机会爱慕上他。
皇帝的习惯,既生了事,就要解决,起因留待处理后再去追究。
事到如今,只有让皇后主动退了这门亲事。好在爷们儿风流,即便退了婚,外头也不至于传得太难堪。
皇后长居闺中,消息不灵通,未必知道戴思安的种种行径。
陈和祥是积年的人精,只凭万岁爷一个眼神儿,就知道他老人家必有差事指派,一塌腰跪下去听候差遣。
皇帝在高榻上坐下,越是没什么表情,就越是有心事沉淀。
不问也就罢了,这一问,皇后竟然独自出府,赴荣康公府的宴去了。
*
潘氏设宴请了一回荣康公夫人,过几日荣康公府便递了帖子回请,夫人间的交往就是这样,你来我往多赴几次宴,两家人的关系可不就热络起来了。
但今儿不一样,潘氏竟然让夏和易独自上荣康公府去。
还是因为夏公爷被万岁爷冷落的缘故。
这事儿在家里一石激起千层浪,阖家上下都惴惴忙活开了。
不为旁的,当今万岁爷少年老成,亲疏轻易不露于表面,对待臣工究竟是雷霆还是春风,从大面儿上是决计看不出来的。甭管明儿你是要升发了要被抄家砍头了,今儿万岁爷照旧能待你一般一的和风细雨。
反过来也说得通,要是他让你看出来冷落你了,别怀疑,其中必然是大有深意的,你可回家对着墙根儿且琢磨去吧。
夏公爷昨儿就出门找旧同僚借把酒探虚实去了,一夜未归。潘氏也没闲着,一大清早就差人上大学士府寻娘家兄弟打探消息,正等着回复呢,热锅蚂蚁似的一团乱,哪儿还顾得上去早就边缘的荣康公府吃席。
夏和易满脸惊诧,“母亲,思安哥哥与我虽有父母之命,终究是未过门的夫妻,独自赴宴到底不妥。”
潘氏现在一门心思候着娘家来的消息,心不在焉地敷衍道:“过门不过门的,横竖将来是一家人,外人知道也说不了嘴。”
其实是可以推托不去。但夏公爷被万岁爷冷落的事儿,想来朝京里是早已传遍了。荣康公府的宴席是一早应下的,这会儿临时临了推说不去了,一传二二传三的,恐怕要飞出什么“大祸临头”的可怕传言来。
潘氏想来想去,还是得让夏和易去一趟。
夏和易自然知道潘氏的算盘,无奈道:“不如请大姐姐带我去,我们姐妹一道来回,还好路上做个伴。”
潘氏一面扬手招人去套车马,一面笑着道:“女夫子向来严苛,想来是不肯放你姐姐出去作耍的。况且荣康公府和旁的宅门不一样,荣康公夫人待你亲如子女,咱们自是抬头挺胸,有什么可避讳的?你小时候还赖着和夫人一道睡榻榻,抱你回府你不愿意,还哭鼻子呢,可还记得?”
黑的白的一道说,无非夏凤鸣是即将要做皇后的人,潘氏自然不会让她贸贸然上别人的府上去。
夏和易莫可奈何,也就不再同潘氏争辩。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横竖她将来是要嫁进那个门子里去的,早一日去摸个大概,也省得过门以后满头抓瞎的好。
夏和易确定,前世至少在她死之前,夏公爷都是没有遭难的,想劝母亲宽心,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踟踟蹰蹰到了门口,还是没忍住,纳个福向潘氏告别,“母亲不必太忧心,父亲是国之肱骨,万岁爷都瞧在心里,等闲出不了岔子的。”
潘氏没料到二姑娘会说熨帖人的话,一怔,笑着替她掖了掖额角的绒发,“小孩子家家的,不用操这份闲心。快去罢,不好叫夫人久等了。”
夏和易“哎”了声,转身带着春翠和秋红上了车。
泾国公府和荣康公府的地界不算近,马车穿城而过,车外车马声吆喝声交谈声渐渐铺天盖地响起来。即便算上宫里三年,夏和易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心里再是兜着心事,也不免对喧闹的市井产生好奇,轻轻掀起一角车帘,看车外道路上车水马龙,精致商铺比邻,沿街的摊贩一摊连着一摊,行人摩肩接踵,满满人间烟火气,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可见前一程战事和瘟疫的传言并未影响平民百姓的生活,说到底是人们对圣明君主的信任,当今万岁励精图治……
夏和易在车上摇着,一脑门子官司,十之一半的时候在想夏家的未来,想着想着发觉又想到万岁爷了,赶紧晃一晃脑袋,努力开始想戴思安那个叫莲香的通房丫头。
马车驶到胡同深处,途径一段只将将容一辆马车经过的窄路,车轮挨着墙根儿,车把式减慢了动作,小心驾着马车缓缓穿过。
依依稀稀的,车外有两位街坊闲聊的话顺着车窗飘进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可马车实在行驶得太慢,那俩人嗓门儿又一个塞一个的响亮,夏和易不想听也没辙,竟听见那俩人在谈论戴思安。
说戴思安强纳了一个小寡妇,荣康公夫人不同意抬进府,养在外头胡同里,现在还时不时去销魂一夜。
还说他色迷心窍,居然爬过一回京府推官家的女墙,差点被推官当歹人打出去,叫戴老公爷好一阵上朝都臊得没脸。
俩人原本说的还一本正经,说着说着竟开始往不三不四的地方去了。
一人说:“听说二公子一连好几夜连着上春桥斜街打茶围①,一出手就是阔阔绰绰十千赏钱。”
另一人高“嗐”了声,“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还在相公堂子②见过他呢。”
听得春翠和秋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们都是正经的家生子儿,清清白白的黄花大姑娘,又惊又臊又担忧,不住偷偷往夏和易脸上瞄。
夏和易呢?该经历的都经历过,臊倒是没什么臊的,只听得牙痒痒,觉得像戴思安这样混不吝的主儿,戴家不懂教导,就该叫那推官一棒子打下去,好好教训出个长短是非来。
但比愤慨更重要的,是三年的宫中生涯告诉过她,这世上从来没有“不留心听见”这回事儿。但凡她觉得自己“不留心”顺耳听到了什么,必然都是有人刻意安排。
暗自一揣测,保不齐是戴思安某段风流债的胭脂主儿,妒心上来,势必要搅合了这段亲事才罢休。
做了三年皇后,成日在深宫中耳濡目染,再是不济,胆气本事毕竟也长了不少。
前世她吃够了最初没立威的亏,要是打一开始就在后宫中竖立起威信,后面哪儿能有那么多妖魔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