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公爷手在衣袖里哆嗦,只觉猛一阵醍醐灌顶。竟然,竟然能还有这样瞒天过海的谋算!
荣康公未曾请封,世间皆以为世子尚在人间,让夏和易假嫁过去,过一程子设计诈死,皇帝再给她封一个身份,让泾国公府认个养女,便能顺理成章抬进宫里了。
只是难以相信,万岁爷居然能对夏和易费尽心机到如此地步,岂是迷了心窍了?正因为夏公爷知道万岁爷不是那贪恋女色之人,才更觉得难以理解。
自己的闺女自己清楚,既不聪颖也不端方,除了容貌上乘些,万岁爷如此谋算,图什么呢!
夹道逢一转角,陈和祥回身提醒道:“您留心脚下。”
绕过转角,上了长街,眼界开阔了,夏公爷心头忽然敞亮起来。
嗐!圣心难测,管他稀图什么哪?家里本来就不对二女抱什么期望,别说宫里暂且还留了条明路给夏和易,要是局势实在凶险些,要拿夏和易堵窟窿眼儿也就罢了,至少要换得大女的荣耀。
夏公爷老腰稍稍哈下去,腆着笑脸,“厂公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只是我那大女凤鸣,厂公您瞧——”
陈和祥光是笑,“奴一早便听闻夏大姑娘秀外慧中才高聪颖,您尽管放一百个心,大姑娘前程自是不可限量。”
只这一句话,夏公爷一颗老心妥帖稳回心窝子里去了。
既然夏凤鸣皇后之位稳了,万岁爷想要成全娥皇女英的佳话,他能揣什么意见?赚足了,一个国丈是当,两个国丈不是当?大女儿当了皇后,以泾国公府的地位,二女儿少说也是个嫔,况且瞧万岁爷这是上了心了,没准儿一口气给封个妃位。
那他可真是腰杆儿能挺到天上去,待将来百年后下去见夏家列祖列宗,少不得被老祖宗们盛夸一句光耀门楣。
夏公爷美滋滋的,上春桥斜街喝了一顿花酒,才半醺着晃回府,将宫里的事儿跟潘氏一合计。
潘氏一听不对劲了,到底不好直接掉夏公爷面子,只软着声调提醒道:“爷,那陈和祥瞧着是个笑面虎,嘴上惯是个会蒙人的,他便是跟咱们打包票,咱们也只敢信三分,他倘或包票都不打……”
就一个没头没脑的故事,你府上要做什么,那全是你自己钻研出来的,跟他可一点关系都沾不上啊!
夏公爷刚才一路高悬着心去,又被万岁爷的神来一笔震得找不着北,挨了陈和祥忽悠。现在小风一吹,满脑子的酒即刻清醒了,怒得一气之下摔了茶盏,“他娘的阉厮!敢在爷面前蒙事儿,我去他十八辈祖宗!”
堂堂公爷,骂到这个市井地步,可见真是气大发了。
但骂归骂,骂过了也不能拿御前红人怎么样,兀自闷着头生气。
潘氏是个稳的,即便现在心里快乱成粥了,依旧缓步绕到夏公爷身后,轻轻捏起肩头,“倒也不能这么说,他要什么都不说,咱们也不敢不遵。眼下有了这个故事,至少还有个奔头。”
夏公爷沉沉叹一口气。可不是怎么的,若他不照办,今日之事,万岁爷也必定不会再提,南斋里的一切就像是没发生过一样,除了他从此得抱着冷板凳上大门廊底下吃西北风去,其余都跟平常没两样。
夫妻俩对叹气,叹着叹着,竟都从对方面上瞧出了一点喜色来。
连飞鸟都睡着了的时辰,只有蝉鸣声还在一迭一递地响,戴公爷和夫人登门了,连个拜帖都没提前递,一准儿也是今儿被万岁爷砸懵了,着急忙慌来寻个对策。
花厅里见了面,比起蔫头搭脑失魂落魄的荣康公夫妇,夏公爷和潘氏的茫然中是隐隐带着几分盼头的。
四位家大人一聚头,面面相觑,荣康公夫妇是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头。
夏公爷缓缓一抚膝,嘴角抿起两道向上的褶,语调里意味深长,“照办罢,还能怎么。”
*
夏和易夜里贪凉,房里的窗敞亮亮支开着,许是风大了些,“哐当”一声,墙角方几上的青花瓷瓶没来由摔了。
一地残破的碎瓷片,蓝中带灰,衬着一朵孤零零的四时春,退红娇的花瓣零落,看得夏和易莫名触目惊心。
-完-
第11章
◎老太君◎
夏和易偷听的路子被彻底断绝了。
自打上回爬树偷听摔了一个大屁股墩儿,上房的丫鬟婆子现在对她是严防死守,一见夏和易悄没声儿地出现在上房,就立马有人扯着嗓子通风报信,“哎!呀!二姑娘来啦!二姑娘您稍待!奴婢这就进去通禀!”
喊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一个字儿塞一个字儿的大声,别说上房了,连邻街的新诚伯府大概都能听见。
听说荣康公夫妇夜半登门,夏和易偷听不成,只好让秋红上外院买通了一个门房小厮,得知荣康公夫妇与夏公爷和潘氏在花厅相谈甚久,一直到临近下半夜才离府。
第二天夜里,小厮又递消息,说荣康公夫妇又来了。
夏和易对荣康公府的认知又精进了一层,专挑深更半夜访客,这家人的习惯可真是有够独特的。
这回泾国公府的待客更为郑重,大哥哥大嫂嫂大姐姐出了个全乎,唯独不带她。
夏和易偷听的计谋再度被潘氏身边的丫鬟发现,潘氏派元嬷嬷亲自押送她回房。
小院门“咔哒”落锁,在旷寂的夜半还有回音。夏和易在房里猴急得上蹿下跳了一阵,“这是什么意思?又要我嫁戴思安了不成?”
春翠和秋红也跟着急得干瞪眼,可惜人被困在小院里,只能一人一句干巴巴地劝她,“姑娘别上火,这都还没个定数的事儿呢。即便是真的,荣康公府百年门庭,多少人抢破了头想嫁进去……”
越说声越低,底气泄到了脚后跟儿。
急也没辙,时辰到了,该安置还得先安置,夏和易心里存着事,睡得半梦半醒,迷迷瞪瞪的时候遥遥听见外头脚步声纷繁杂乱,惊得一个寒颤醒过来。
路上廊下火把灯笼晃得人影憧憧,夏和易披着外衫出去,轻车熟路翻了矮墙落到大路上,顺手揪住一个匆匆跑过的扫洒丫鬟,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丫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被猛一揪得在半空打了个旋儿,扶着脑袋骇然道:“荣康公府的老太君打上门来了!”
夏和易很费解地回头看向春翠,语气狐疑,“你说她是不是在骗我?”
此刻出现在夏和易脑袋里的画面,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拐杖,在泾国公府上……大杀特杀?
春翠刚替夏和易把翻墙时掉落的绣鞋捡回来,一向忠心耿耿的忠仆,当即拧了眉,“二姑娘问话,你从实招来!”
小丫鬟哭丧着脸叫屈,“再借奴婢两个胆子,奴婢也断不敢蒙二姑娘啊!”
这么说是真的了。
真是骇人听闻,老太君分明身子不爽,万一在泾国公府的地界上气出个好歹来,那可真够要闹一壶的。
夏和易赶紧让丫鬟们伺候她穿戴齐全,待急匆匆赶到花厅,发觉她多虑了,大家都是公侯府邸出身,很讲武德,至少还是能好好坐下来谈一谈的。
但是氛围异样凝重,她远在天井里就听见老太君的手杖敲得地板砖“咚咚”响,“我是老了,但眼睛还不瞎,耳朵还不聋。我的孙儿娶亲,是天好地好的大喜事儿,究竟是哪家的道理说要从简?”
迈过门槛进去,夏和易蹲身请安,眼珠子偷偷提溜,瞧见一圈面色为难的家大人,心里还在奇怪,平常都是能言善辩的口才,怎么今日支支吾吾连句宽慰解围的场面话都没有。
再往细里打量打量,不止是为难,更像是有苦说不出。
老太君可不管那些,只管放言道:“只要我老婆子眼睛还睁一天,就绝不容许有人欺辱我的孙儿!”
老太君说这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往荣康公夫人身上瞄。荣康公夫人声辩无能,满脸的颓唐苦涩。
老太太正在气头上,没往这些细枝末节上留心。可夏和易留意到了,荣康公夫人那打碎牙花儿往下咽的苦衷,实在勾起了她前世太多记忆,不留意都说不过去。
听到这儿,她也算是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横竖还是要她嫁戴思安,只不过也许是荣康公府门口沸沸扬扬那一闹,让两位公爷都闹得个大没脸了,只预备一切从简,把她铺盖一卷塞到戴思安房里去。
失落是难免的,只待回去暗自嗟叹消化。罢了,嫁给戴思安虽是她的下下之选,总比进宫当皇后要强些,家里人那些一迭一递声的叹息和责怪至今还萦绕耳畔,禁围之中还不让掉眼泪,心里沤起来没个出处,活人都能生生憋死。
夏和易退在潘氏身后不吱声,默默听着,花厅里终究是活络过来了。
一把年纪的老戴公爷搀着一把年纪的老太君,“母亲莫要动气,仔细身子。”
一瞧老太君又要骂人,赶紧截住,“办是自然要大办的,是我嫡亲的儿子,不办得风风光光的,我怎么对得起戴家列祖列宗。”
夏公爷和潘氏登时脸色不霁,荣康公夫人倒缓了一口气,“就是,是哪个下人不长眼,这些个没根没据的话也往老太君面前传。”
老太君终于面色稍缓,“当真?不是看我老婆子年岁大了,只管糊弄我?”
戴家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潘氏也没辙,只能挤出一个不真切的笑,“那是自然,老太君万万别为了那些莫须有的事情动气,作养好身子才是根本,将来……将来还要抱玄孙呢。”
众人拥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好说歹说,打了八百遍包票,总算是恭恭敬敬送走了老太君这尊大佛。
夏公爷和戴老公爷一相视,各自对叹一口气,吩咐下去,说要连夜进宫面圣。
没待夏和易弄清楚这事儿跟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就被潘氏攥着手拉回了房里。
“我的儿,先前外头说的,你也听见了。你实话告诉我,愿意嫁吗?”潘氏说着话,眼底里透出十足的矛盾来,忧是忧的,喜也是货真价实的喜。
夏和易不知道戴家是给了多少好处,单就她来说,要问愿不愿意,那当然是不愿意的,但是封后事宜又迫在眉睫,她没有办法,于是屈了屈膝,“婚姻大事遵父母之命,女儿没有不从的道理。”
“来,到我身边来。”潘氏伸手把她拉进怀里,盯着她的脸,似乎是想说什么的,顿了顿,突然说:“倘或让你进宫,你也愿意?”
乍么实的一句,吓得夏和易脸都白了,忙退出来跪下,匐着往地上大大一磕,“宫里规矩大,我这手笨脚粗的,丢了公府的体面尚且事小,万一碍了太后娘娘和万岁爷的尊眼,那女儿真是万死也难抵罪过。”
潘氏和夏凤鸣过了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连嫁戴思安都能勉勉强强凑合应了,说到进宫反而动静这么大,看来是不能对她和盘托出了,横竖眼下先把人嫁过去,以后再琢磨以后的方儿。
潘氏赶紧把她拉起来,“我只是随口一说,瞧你,吓我一跳。”
旋即乐呵呵地笑,“今儿夫人说,请先生算过了,都说下月初二是个好日子。”
“下个月?”夏和易愕然,喃喃道:“可是大定都还没……”
潘氏拍拍她的手背,“那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结亲,说穿了是两个孩子关起门来过日子,想当初太祖和太祖奶奶不过天为聘地为媒拜了天地,夏府不也照旧兴旺至今?咱们祖上都是武将,不兴讲究那么多形式。”
七拐八绕的一大通,当年老祖宗马背上从龙,和现在太平盛世的公侯府邸嫁女,能一样吗?
夏和易越听越狐疑,愈加觉得里头有猫腻,但是这还能有什么猫腻呢?想破头了也想不明白。
潘氏自个儿也觉得脑仁儿疼,她一辈子违心的话说得不老少,却也没像这番一样胡说透顶了。
各怀忧思,一时屋里沉默下来,夏凤鸣走过去,俯身贴在潘氏耳旁低声道:“母亲,我出去瞧瞧,今儿老太君在府上受惊,好赖得打发人送些补气养血的药材去。”
潘氏忽然眼前一亮,对夏和易说:“你才刚也瞧见了,老太君的心愿便是看你们成亲。上了年纪的人,一天有一天的命数,不趁热一应置办了,以后的事儿可不好说。”
老太君都搬出来了,夏和易只能应了,任谁也拦不住戴老公爷尽孝啊。
鸡飞狗跳的一夜,夏和易从上房出来,身心俱疲,支窗的小棍儿从房里拿下,她听见夏凤鸣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恩赐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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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事如火如荼地筹备开了,府里日日大批人进进出出,大箱大箱的物件儿,有往外运的,也有往里运的,人潮涌动车马如织,府里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帷幕,炎炎夏日,一派赤红激得人口干舌燥。
夏和易天天闷在她的园子里,没人来交代什么,也没人来教导什么,潘氏连她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她成了阖府上下唯一一个闲人,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像是回到了最初的闺中时光。
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夏和易也不想追究了,封后诏书一日没下,她的心就一日高悬,赶紧利索嫁了永绝后患,以后的日子到底是虎是猫,先迈过这个高坎儿,容后再议罢。
仓仓促促一个月,瞧着旁人忙碌,倒也一眨眼便过了。喜日子这天,荣康公府的人敲锣打鼓登门迎亲,宾客盈门,想要讨个好彩的路人将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鞭炮声和吉祥话儿交错在一起,响出咋咋呼呼的兴盛景象来。
临上彩轿,潘氏依依不舍拉着夏和易的手,毕竟是嫡亲的闺女出嫁,笑着笑着眼里蕴出一点不舍的泪花来,“我的儿……”
夏和易看不见潘氏的眼泪,只听见哽咽里的欲言又止,横竖还在房里不碍什么,悄悄盖袱掀起一角,“母亲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一旁的全活妇人大惊失色,“哎哟!这蒙头红可不兴现在掀!”
大姐姐凤鸣笑呵呵上前来,紧紧捏住了潘氏的手,说:“母亲自然是舍不得你。”
夏和易看着潘氏,心里隐隐是有些期盼的,盼着潘氏能说点什么,“母亲放心,我日后会好生侍奉公爹婆母。”
潘氏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话都到嘴边了,到底什么都没说,将眼泪硬生生逼了回去,“你好好的就好,啊?”
夏和易心头一坠,笑着应了,招全福人来重新盖盖袱,突然听见夏凤鸣笑盈盈地压了声音说:“等我大日子那天,必然请二妹妹前去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