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归……我哥不让我……”骷炎按记忆坐下,想了想把“见你”改成了“出门”。
骨滦也坐下,“我知道。”
是有些手足无措的,骷炎听出骨滦的弦外之音,只得干巴巴解释:“他只是太担心我了。”
归途言语间都是对骨滦的不满,两人不知道有什么交际隔阂。虽说她不听话,喜欢胡闹。但是闹归闹,那是归途纵容,她还是怕人的。
“不怨我?”骨滦语气不变,甚至听不出是个问句。骷炎一个发懵,虽然是问,但是他又那么肯定。
嗯?
怨他干什么?
“嗯……倘若真的怨你……”
“你不会。”
骷炎哑言,她甚至都不知道骨滦说的怨他是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问题,只是顺着反问了一下。她讪讪笑了一下,打了个哈哈:“你怎么来了?”
骨滦的指尖敲着石桌,大抵是在斟酌词汇:“见你。”
见我?
骷炎内心那叫一个颤抖,差点就扯去眼上的纱布,看看这个男人。她脸发热,耳朵发烫,她想抱住这个男人,问他,是不是在担心自己,担心之余有没有一点点喜欢。
平息内心的激动,骷炎才说:“等我眼睛好了,就要离开夷城啦。”顿了顿,又补充,“回书院。”
“想见我?”
“对,想见你。想回大梁与阿爹阿娘说我心悦你,日后及笄就算不和你相见,我也不会与他人说亲。”其实,骷炎想说的不止这几句,可她嘴笨话说得不巧,怕唐突了这位冷月清风的人,惹恼了人。
骨滦不搭话看着眼前的凡人,未曾梳妆,些许绒发绒发还在额前飘晃,白纱遮住灵动眉眼,不挺的鼻笑起来会皱成一团,未涂口脂的唇竟也是朱红色。如果不是因为没有长开的身子看起来会有点微胖,其实是很弱小的一只。
风吹柳响。
“骨滦。”
“嗯。”
“闻到香味了吗?”
他收回目光,看向院墙:“满城胭脂颜色,你喜欢哪家的胭脂?”
骷炎脑子未思考,嘴巴先嚯嚯,“我喜欢你。”
天上鳞云过阳,大地清风拂面。骷炎听见自己的心跳跳动,大如雷声。虽说看不上女子不得抛头露面与男子求偶这一说,可她一不小心就如此露骨表露了心意,还是觉得羞涩。
骨滦看向骷炎,修长的食指点在她的鼻尖上。
骷炎被这一点搞得没心没魂,出现错觉。她甚至像是看见骨滦勾唇,弧度不大,但是撩人得很。听见他轻笑,声音呐,漫不经心,却像石子入水,激起圈圈涟漪。
其实,她看不见,纱布遮眼她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只有黑暗。入耳的是院墙外的贩卖吆喝声,喧闹嘈杂。
骨滦收回手,“阿炎,说话不要本钱啊。”
啊!
阿炎?
完了,完了!
没了,她没了!
这个男人在用声音杀死她!
为什么最后会有尾音!
他知不知道这样很勾人啊,三魂七魄她已经没有了魂魄,只剩三七二十一了。
骷炎觉得自己没了,真真切切听见自己像石头被扔进湖泊的声音。
沉沦。
“我、我、我有本钱。”骷炎磕磕绊绊说完,还把兜里的银子全部摸出来放在石桌上。
骨滦看了眼那些碎银,他握着骷炎的手覆在一块银石上,“这颗归我,”顿了顿,才说,“嫁妆?”
他看着骷炎,看着她惊慌失措。
这银子烫手啊。
骷炎十几年不会红的脸,全都聚在今日烧了个彻底。那双手修长好看,甚至还有些冰凉。但骷炎觉得手腕像被烫到一样,挣扎一下收回自己的手。内心城池早就被攻陷坍塌,所及之处皆是兵荒马乱,面上她强迫自己淡定还是手足无措,慌乱不已。
原是想他答应就好婚嫁之事就好,可她贪心不足,她要骨滦也欢喜,她想和骨滦举案齐眉,朝朝相见。他见自己时,也是满眼欢喜。
骷炎知道自己肤浅,爱美,贪财,庸俗至极。对骨滦惊鸿一瞥,本是瞻望,后来贼心异起,如今贼心不死甚至贪心不足。
“骨滦。”
“嗯。”
“你真好看。”
是啊,好看得她明知道对方风清月明,干净得一尘不染。还是想靠近,想沾染,想占为己有。
“我回书院了,还能见你吗?”
可骷炎是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的,认得清现实的。她现在除了对方的名字,其他一无所知。而在杨柳巷那晚,她就知道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是没有秘密的。她大概就像话本里下山的道士,路途遇到了一个极其魅惑的妖精,然后痴缠一番,最后她是要回归山上的,妖精啊,魅得道士精魄就再不出现了。
“你想见,我便去见你。”
见不见,不重要。骷炎发现自己只是想要一个承诺,就可以满足。即使是哄骗也可以。
“好啊,记得哦。”她想牵着骨滦的手,不放开。
下一刻,对方抬起她的左手,挑起食指。骨滦和她指尖相触,白光柔和。一股暖流从指尖流到骷炎心口,再沁润四肢百骸。
“签契。”
骷炎呆住了,她以为只是一个随随便便的承诺而已,即使是假的,他能骗骗自己就好。哪想到对方竟然说的是真话,甚至还欠了契。
“其实,不用的……”声音太小骷炎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有点想哭,感动。
她想问,骨滦,你是不是也心悦我?可是她不敢,她怕对方只是重诺,问了也只是徒增失望。她觉得他们之间的交际会止于这座沙漠之城。
骷炎想,到底是皮囊勾人,自己会忠诚这幅皮囊到死吧。
今日的风格外多了一些,骷炎又闻到那香味,更浓郁了一些。
“骨滦,你闻,好香。”
骨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骷炎的脸上,深眸寒潭,不曾移过半分,“嗯,很香。”
“若是眼睛好了,不用太看我。”
“为什么?”
“世间山川,仙界祥云,神界古月,冥界彼岸,魔界深渊,妖界精魅。每一处都极入眼。”
“都不是你啊。”
“不喜六界奇景?”
“喜欢,”骷炎面向声源处,“我更喜欢能收藏的。”
“你想收藏我。”
尾音,尾音。骨滦的尾音最撩人。
“对、对!”
“我不介意。”
苍天!
大地!
这个男人给她整得手足无措,不得已又跳开这个话题。
“你是什么人啊?”
为什么能把上天入地说得那么轻松,是神仙吗?为什么那么吸引人,是魅妖吗?又为什么对人那么好又让人感觉到冷清。
“可上天揽月,亦可化作风扶万物。”
骷炎突然觉得自己和那位良辰公主其实差的不远,一瞬间并不是那么想知道答案了,可是大概已经知道了,她说,“你不是凡人啊。”
骨滦倾身向前,嘴唇差点碰到骷炎的耳朵,甚至没有呼吸,“现在是,我暂不离人间,等得起你。”
声音就在耳旁,蛊惑她,引诱她。未知,危险,神秘,又引人靠近。
等她及笄。
“你今日许我好多承诺。”骷炎心慌,觉得不真实。
她何德何能啊?
“为何许诺,若是因为和公主比试……”
是?
又或不是?
并不重要。
骨滦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他只是随心而动,随念而起,“不要猜。”
就算骷炎将他剖心质问,也不会有结果的。因为他没有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来寻骷炎的目的。他才接触人间,才接触情爱,欲望,贪婪……他习惯睥睨众生,并不习惯深思问题,
仿佛,真的只是为了见一面。
不猜就不猜,骷炎撇了撇嘴,“若日后,你真的娶了我,我要在这凡间十里红妆,一路喜庆。走遍这世俗礼节,受万人祝福,彩凤祥云。你能吗?”
就像梅薄说她无婚嫁之命,无所谓,不怕。
“你若不悔,我便能。”
他说话的声音好听,说承诺时的声音更好听。
骷炎任由那双手覆在自己眼睛上,笑得极其开怀。
悔?
不会的。
还好我见过你,没有觉得世间平淡,山川河海,万物奇景都不及你。
我在人间见过你,从此山月不是景。
“你日后就唤我阿炎吧。”他唤的阿炎,真好听。
“阿炎。”
“嗯。”
第9章 冰棺
“我让你别与他来往,你不听是不是?”归途面色如常,不若往常那般气急败坏。
骷炎虎躯一抖,没有表情的归老狗才是最可怕的。原本还有几天才好的眼睛,但因为骨滦,所以好了。归途就算不看她的眼睛也是知道那人来过。
“他要来,我也拦不住他啊。”骷炎小声狡辩。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动了什么心思,尚未出阁便于男子走得如此亲近,在大梁你有几条命够你父亲!”归途声音严厉了些,骷炎不禁吼竟腿软跪在地上。
“你别告诉他……”想到自家阿爹,骷炎就觉得自己背上被“咻咻咻”抽了几藤条。
归途看着抖成筛子的骷炎,“明日你就回书院,我送你。”
骷炎怕死现在的归途了,只得听话被关在房里,她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周围因为敷了几天草药,现在全是暗青色草汁的痕迹。有点像墨琴原身的样子,食铁兽。痕迹在食铁兽脸上还勉强能看,在人的模样上多多少少有点丑。
现在又被关着,又憋屈。骷炎直接气哭:“好丑……”
归途在门外是打算设结界关着的,但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哭声,抬起手又放下。随即离开小院,六界异动频繁,中心位置都是奔着夷城来的,他这个国师也很忙。
哭得差不多,骷炎红着鼻头,啜啜泣泣着打开门,归老狗已经不在门口站着了,本想乖巧等人回来,可是眼睛看不见这几天就一直待在小院里,而今日的院墙外的声音更喧闹,她那颗爱热闹的心又开始躁动了,并且按捺不住。
院门锁着,院墙还高。骷炎从屋里搬出桌子和椅子,桌子垫底,再搭椅子,歪歪扭扭的终于骑到墙头上。院外隔了一排树就是大街,街上的人突然躁动。
她跳下院墙,朝着哄闹的人群走去,发现多是女子聚在路的两侧。身边的女子确实挤得用力,骷炎挤不进去,就在身后听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
“木贤殿下来夷城,还是咱们城主亲自去城门口迎接的呢。”
“听说是来找人的。”
“找谁?”
“不知道,可能是他的义弟。”
“玉面小少爷?”
她们在骷炎跟前越说越激动,开始各种猜测,最后猜人是来找心上人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骷炎差点被带歪思绪。
想想她也不感兴趣,但是画像上的木贤和鹿厌城确实好看,她想看看是不是真的,然后灵鹤传书给微柳和墨琴,至于涵榕和佳人她俩也会跟着过来的。
“啊!!!”
“来了,来了!”
毫无防备,骷炎被尖叫震得耳朵发麻。又因为矮,看不见前头是什么样子,快速的爬到树上。
两人乘马,一人玄衣,脸上戴着刻了个什么印记的面具,发冠高束,有点像个书生,文弱。另一个人,五官锋利,眉目有戾气,一身锦绣黑衣,更显危险,微柳竟然喜欢这种。
那个戴着面具的人,骷炎不确定是不是鹿厌城,她之前看过墨琴私藏的画像,是没有戴面具的。
捏了个法诀,简简单单在信上说了空爻木贤来夷城,是极少露面的鹿厌城去迎接的。就往人群反方向开溜,一会儿人潮退去,她禁不住踩。
因为好奇,她逛了所有胭脂铺。
用了一层极薄的丝绢遮住眼睛上的两团暗青,虽然视物不清,但能看个大概。
廊檐,石栏,清水,拱桥。
起风了。
好香。
不是胭脂的香味,为来得及思索,有传来一阵清脆铃铛声。
“叮铃叮铃叮铃……”
是马车。
马和马车竟都是冰蓝色,想虚幻了一样。马车的角檐还缀饰着冰色透明的铃铛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被人故意倒放在风中摇曳。
从骷炎身前跑过,寒气逼人,整个马车都寒冰。今日虽没有灼灼日烈,但也绝不冷,如此大的冰雕竟一点没化成水。车是无人驾驶的,冰马会认路。
好香。
是她日日闻见的香。
比任何时候的还要清楚。
骷炎手忙脚乱地翻出一个小瓶,扒开塞子,里头飞出和萤火虫一样的小飞虫被她手捏住扔向前头的马车。
那车,她大概知道。微柳形容过,是岭拂宫的采香车和寻香兽,她不像墨琴会收藏画像,所以骷炎没见过也只是猜测。原是不太好奇这些事的,但日日闻见的香味确实令她费解。
岭拂宫,以神秘出名,不争不抢,极爱香料,练香。香好价贵,受贵人追捧,又极少露面。
飞出去的小虫是追香萤,生得稀少。是山中香魅死尸骨会化成的一颗珠子,珠子发会在它们死的地方徘徊漂浮,发出香味,袭击靠近的照夜清,然后与之结合成追香萤,一子一母。这还是她觉得香魅好看,想问它们要一副皮囊收藏的时候遇见的,然后皮囊没有,但是追香萤她拿得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