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够了,先往左望,这一望就望到了惊喜,连着门的这堵墙上竟贴了张窗子,里面熠熠生辉,一看就燃着蜡烛,既然燃着蜡烛,那就……
肯定有人!肯定是另一个“我”!
窗户离地太高,旁边没有可供立足之处,我只好像壁虎一样贴着墙往上攀爬,估摸着位置差不多了,用食指在窗纸上戳两个小孔,将眼睛放了上去。
猫眼虽小,却刚好让我将室内情景看个一览无余,正是因为看得太清楚太一览无余,才吓得魂飞天外,连尖叫也忘记了。这一吓之下,四肢霎时失了力气,哧溜一声从墙上滑落,仰天而跌。
因身下芳草萋萋,这一跤便摔得十分低调,没惊动任何人,我站起来拍怕屁股。深呼吸,抚着胸脯暗呼淡定,一个男人而已……哦不对,一只男妖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又不会吃人。
可深思半晌,我所以如此激动,好像与他吃不吃人并无干系,我惊奇的是他何以出现在此,如此突兀、如此毫无预兆、如此猝不及防。
对了,他消失这么多年,应该早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他的故乡与这里南辕北辙,他不可能在此出没,更不可能混在这洞天福地仙家神祇中,他们名门正派不是有句话叫道不同不相为谋、正邪不两立吗?一定是我眼花,看错了。
我暗自在心里这么认为,或者下意识的这样认为,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这才平心静气,重新鼓起勇气,再贴上去瞅个究竟。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间不宽不窄的厢房,房中陈设不繁不简不多不少刚刚好,烛火也是不明不暗亮度适中。火光摇曳中,两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前,款款而谈。
坐在后面那个,因面朝我这方,所以看得清清楚楚。从表面看上去,他似乎初及弱冠,眉眼俊美、口鼻也俊美,十分俊美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硬生生将十分俊美的脸蛋凑成了十二分,总之一个俊字了得。
当然,一百双眼睛里有一百张脸。我同他关系匪浅,觉得他俊,也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说不定他在旁人眼里是个鬼斧神工的丑八怪亦未可知。
他不仅有张漂亮的脸蛋,还有一头披散的赤红长发,如浸过鲜血一般,亮眼得很、招摇得很,格外具有特色。
其实他身上除了皮子,全身上下都如鲜血染旧,不光头发红彤彤的,衣裳亦如是,若非早就晓得他的真面目其实是只妖怪,任谁看了都会误以为他根本就是从无间地狱里走出来的罗刹鬼。
另一个男的,同他对桌而谈,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一道直挺挺的背以及一支修长的后脑勺,看不到正脸,但他同样满身妖气,一看就知道不是个人。
我看不透他到底是什么妖,只好作罢。却听红头发那个原本还在心平气和唠嗑交流,忽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猛的站了起来,大喊大叫:
“你明明答允了我,何以如今出尔反尔?大家早就说好了谈妥了的,我尚且没反悔,你怎可食言?你信不信我把你的事情都捅出去,大家都不要活了!”
他生得倒是一副斯文形容,从前同我鬼魂,也一直是温柔敦厚的秉性,几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任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而今没我□□,居然凶神恶煞起来了,一番话说得唾沫横飞,真是有出息,长本事了。
虽说他平素没什么脾气,至少我们处了那些时候,他是没暴躁至此的,也没吼过我。不过,兔子急了还难免咬人何况他一只……急了就不是咬人这么简单了。我不禁好奇大起,努力屏息凝神,仔细窥听,只盼听个痛快淋漓。
第16章 第十六章惊天大喜
不过,我终究失望了。
他虽心潮澎湃,另一个却淡定得很,许是自知理亏,不好理直气壮的驳,只能好言劝慰:“稍安勿躁,你先听我慢慢说来。”
“那好,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哼哼。”他应当是打算放话威胁来着,但他明显不擅长装凶扮狠,只好像模像样的哼两声:“赶紧说吧,说完了赶紧回去,不然你家娇妻又该等急了。”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我在心里琢磨片刻,敢情这只不知是什么妖怪的妖怪,居然在这修仙大界抱得美人喜结连理了?不怕给亡冥女王知悉之后打回原形千刀万剐再赐个灰飞烟灭?还是说他修为通天,艺高人胆大,连亡冥女王也不放在眼里?
哟呵,混得不错。
这是我迄今为止,所见的在修仙界中混得最好的妖魔了。就算是坐在前面的红头发那个,当年同我厮混,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我不禁心生崇拜,再看那红头发的,又觉得他委实没什么出息。在心里恨铁不成钢的鄙夷了一句,看看,大家都是同类,学学人家怎么混的。
那后脑勺的主人唉声叹气:“哎,并非是我有意食言,实在是……我早些年便已有言在先,这种逆天之举希冀渺茫,能成与否实在无甚把握,只能尽力而为。这些年以来我已然尽力,仍无成效,只能说天意如此,你又何苦这般执着。”虽说看不见正脸,但听这伤春悲秋的语气,不用看也晓得他此时此刻必定顶着一张极其难看的苦瓜脸,不看也罢。
“我喊你来不是听你推诿唠叨的,你别扯这些,我要听的是法子,解决这种情况的法子,我要你兑现承诺!”红头发的一脸不耐烦,挑眉道:“你尽力而为了吗?那好,既然我的事你只能尽力而为,你那娇妻的事儿我也只好尽力而为了,大家一起尽力吧。”他一副咄咄逼人盛气凌人的形容,看上去倒真生出些脾气,与我脑子里记忆中的他似乎不一样了。
只是他们这一堆话我听来却觉云里雾里,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法子?什么尽力?什么你的事我的事?莫非他两个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互相利用?互相诈骗?然后互相食言做不到?
貌似是这么回事。
那后脑勺好像被气到了,“你”了一声,颇有忍无可忍的意思,但理智到底还是让他忍住了:“这种情况我已无能为力,这么多年过去,既然无法召出魂魄,只有两项可能,要么魂飞魄散了,要么轮回转世、魂魄已不在世间了。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是再也召不出的。”顿了顿,肃然道:“其实这个事你也心知肚明,都晓得都知道的吧,不然这种情况都持续这么久了,为什么今天才找我?你大约只是想迁怒,拿我撒气而已。我实在是……不知怎么说你。”
屋内一阵寂静。适才还大喊大叫的那个人闻言沉默了。我看得分明,他将脸藏在阴影之中,悲戚之色溢于言表。
那后脑勺再度启齿:“这千儿八千年沧海桑田的,或许你心上的人不仅早就轮回转世,而且多半已轮了好几回转了好几世,都不知姓甚名谁了,你何必到今天还念念不忘?你听我说,寰宇天下,已经没有这个人了,她只能永远活在你心里,没有办法傍在身边的。若继续固执,只会浪费时间,蹉跎岁月,最后什么都等不来,什么也得不到。”
红头发那个脸色越趋黯淡了,他将头掩在烛光背面,似乎在喃喃自语,只是声若游丝,我什么都没听到。
不知为何,他们说的话我明明只觉莫名其妙,却无端生出些戚戚然来,心里既有无厘头的暖意,也有没来由的郁结,更有不知所谓的愧疚歉仄以及负罪感。
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他明明已被我封尘在记忆中那么多年,所有欢声笑语的过往,所有浮光掠影的曾经,一切都早已被冲淡,被埋葬,为什么乍一见他,我却还能柔肠百结?我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没心没肺的,我毕生所愿是权柄荣耀,谁会去惦记男人?
这并不是真正的我,我熟悉的我,更像是被人附身了一般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是被夺舍的感觉。
正当我开始准备怀疑人生时,耳边远远传来两声:“芳菲!”
是留香的声音!
我再度从窗子边跌了下来。
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我急迫往左首边一望,果然,灯火阑珊处,三条人影正飞速往我这边奔来,正是紫留香、小妮子、以及那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他们一瞅见我便招手示意,开口便要喊我。
屋内这两个家伙耳朵很灵的!
虽说同那红头发敞开心扉聊一聊未必不是好事,但出于逃避心理,以及我觉得还需要点时间准备准备,我觉得还是暂时回避为妙,等想好了措辞,改天再来拜访。于是快步冲她仨疾奔而去。
她三个同行而来,满面惊慌惶急,像是一副生怕我遭遇不测的形容。紫留香警惕的左右看看,确定没人,这才秀眉深蹙,急形于色,拉着我便问长问短:“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说好了以两个时辰为限,寅末回屋的,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我一愕,愕完了掐指一算,心理咯噔一下。
“都卯时初了!”紫留香满面焦急“咋们不是说先侦察地形制定路线以拟计划然后离岛吗?你怎么越探越深入了,还走到了这里!”
我刚要找几句话敷衍过去,那边小妮子已先我一步问了出口,满脸满眼都是崇拜:“还有,你真的是血芳菲吗?那个长夜魔宫之主,人称妖帝的女魔头。”
我将紫留香疑惑一瞪,她摊手:“一切如常,并无异样,整栋百玉楼都查遍了,没发觉什么问题。可我刚回去时,问题就出来了,她们两个半夜出恭,发现我们没在房中,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的,刚好撞见我穿着一身夜行衣回去……”
“所以你就什么都和盘托出告诉她们了?”我明知故问。素来晓得紫留香做事不长心,而今才晓得他居然如此不长心,兹事体大,她怎么什么都说!被撞破了不能找理由找借口搪塞过去嘛。而且,还有一个大家都不认识不清楚来历的小姑娘,也知道了这件事,万一遇人不淑怎么办?
当然,最后这句不可能说出来,不然就得罪人了。而我做事素有原则,只要旁人不先来招惹我,我也不能主动寻人家的晦气。可是这个事的性质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越多人晓得便越晦气,越容易走漏风声,我们哪冒得起这个险?
“告诉我们有什么关系嘛,我又不是外人,更不是大嘴阔子,又不会说出去。”小妮子对我很不满意,瘪了瘪嘴:“这么惊险刺激的游戏都舍不得分享,大家好歹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当然要同舟共济了!”她捏起拳头,往上一举:“我也觉得这个亡冥女王不是什么好人,稀奇古怪的,对了,你们查了一晚上,有什么发现没?”
紫留香正准备开口,我咳了一声,赶紧抢白:“哼,真是气死人了,这亡冥女王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藏得忒深了。亏我两个忙活了一个晚上,居然没发现任何异样,一切都正常得很。看来有可能是我们多虑了,其实他们并无恶意,还是别折腾了,赶紧回去睡觉。如若给人发觉,搞不好就被误会,弄巧成拙了。”
紫留香在旁边努力抽着嘴角,小妮子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看样子是成功被我忽悠了,一点头,说回就回。
待回了百玉楼,待小妮子同那小姑娘睡熟,我掐了个迷魂术的诀仍在她两个身上,保证我不解咒她们就醒不过来,这才放心大胆的将紫留香拉在一边谈正事。
“你昨晚有什么收获?”
她摇头晃脑。
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也不去失望,我却神秘兮兮的道:“可我却有,你知道我看到谁了么?”
她自然不知道我看见了谁,再度摇头晃脑,我道:“我看见子衿了。”
她一脸不可置信:“子衿?就是那个……”
“没错,就是那只蛇妖。”我想起了第一次同子衿邂逅初见的情景:“没想到他跑这里来了。”
“那你有没有上去打招呼,有没有把事情同他说了?”紫留香看上去有些兴奋,她一直在忧心而今深入虎穴,自己却无力脱险,我的本事也大不如前,甚至可以说现今的我压根没什么本事,她晓得子衿不仅是只蛇妖,而且还是一只修为高深,能打能抗的蛇妖,倘若能帮忙,这事情就能迎刃而解了,要脱险也就不难了。
这下换我摇头晃脑了:“他出现在此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而且这里还有另一只妖,看上去也是个不好惹的主,我不知这些妖魔鬼怪聚在这里是干什么来的,这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还是不要贸然行事,小心驶得万年船。”
“你连他都防?”紫留香表示很惊讶:“你担心他会对你不利?你会不会想太多了,他怎么会对你不利?”
“我担心的是万一把他牵扯进来非但帮不了忙,反而越帮越忙。”诚然这只是原因之一,更多的原因是她不知道的,那些满目疮痍的过往 因为他能使我想起那些惨痛的过往,所以我怯懦了,退缩来,可这种事如何与人启齿?我怎么能根她说我不去找他帮忙是因为不敢见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而且,我已经亏欠他太多,多得令人头皮发麻,如果继续纠缠不休,剪不断理还乱,我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偿得完……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好像过得很好,没有我,他会过得更好。
一夜无眠。
次日,不过晨初时分,太夤族的人便将姑娘们催醒,叫大家全体下楼,说是大长老大驾光临,要为姑娘们传道受业,修仙习法。大家收拾妥集合下楼时,就见露天坝上有个修为较高的身影朝阳而立,满身战甲,全副武装,穿得那叫一个体面。分明是个女人,却生得人高马大,壮硕如牛。一张脸也是凶神恶煞,仿佛谁欠了她几百锭银两。更难看的是,她额头上居然一片空白,两条眉毛不知所踪。真是清奇至极、稀罕至极。
她先是声如洪钟数落了姑娘们一顿,斥责道,都是入了仙门的人了,还这样懒散懈怠,初犯不予追究,再犯必有重罚,这才开始传功授法。
其实也说不上什么传功授法,不过是教些吐纳吸灵的诀窍法门,以及最低级最劣质的进修步骤,还大言不惭的说什么只要按部就班照她这个法子慢慢来,前途将不可限量。飞升可期,仙道可成。
简直是放屁。
她的这些吐纳之法都是当年我玩剩下的,我会这些法门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里打酱油。
她拿这些在我面前班门弄斧忽悠人倒也罢了,我不予计较更过分的是,她的法诀十句里面有九句谬误,若真按照上面的说法修下去,就算不走火入魔也要爆体而亡,真是误人子弟。
把人忽悠完了,她又派了一沓册子下来,人手一本,说是修炼秘籍,叫大家拿回去跟着内容练,今天的功课到此为止,然后呼一声原地消失。
身旁都是姑娘们美滋滋的娇笑以及交头接耳,我垂目觑了觑册子的封皮,只见上面弯弯曲曲篆着“容灵谱”。随手翻了几页,发现这里面确实是教人吸收天地灵气储存于丹田之内……的秘诀要旨,讲得头头是道,若真依法而修,的确能修到不少灵力,而且数量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