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伤也伤了,便继续伤吧。
残忍冷血如我,当真该多驾临凡尘俗世,观几场牛郎织女等经典戏曲,以窥情为何物。因修炼天赋与生俱来便极其优秀,上代掌门倾尽心血栽培,将我培育成他唯一的接班继承人,是故这沧海桑田三千年以来,我一直无暇觅个看得过去的俏郎君佳公子谈谈情说说爱。
哀戚无果,比鸦止了哭腔,继续针对衾幽:“塞试尚且有悬无果,公子还是切莫兴奋得忒早,否则站得越高跌得愈加惨痛。你需知道,阿糗乃睡茗山掌门,放眼修仙界亦有一席之地,而你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浪子,你与她这辈子只能做道侣,至于婚姻嘛,非同一寰宇之人,自无缔结之理。再则,你晓得外头堆砌的聘礼具备怎样的价值吗,那是你殚精竭虑打拼千百年亦攒不足的财富。她将来飞升,你有能力与她渡劫么?哦不,你有本事自食其力已算大才了。”
侃侃而谈了半天,最后他归纳道:“现实骨感,苍穹泥壤的差别,便是永远无法摆渡的距离。”
一针见血,匕首投枪,实话伤人呐。
岂料大王菜花气量大度,既未半分愠怒亦无寸许惭愧,只是面不改色敛了笑意,郑重其事的问我:“你想要何物?”
他脸上是罕见的凝重严谨,隐约有二长老老顽固的影子,我在心里掂了一回,男人之间的互怼除了强词夺理以外,绝大多数是实话,且还是言出必践的君子千金一诺。
自同他相识以来,我一直被动当他任由宰割拿捏的冤大头,灵石奇珍赔了不少,却从未在他身上捞到一分半毫的油水,眼下是狠狠敲他一笔的好机会,得重视。
可遇不可求,难买啊!
但要向他讨个什么物件却颇伤脑筋,我抓耳挠腮,还没挠出个所以然来,那厢大王菜花在比鸦嗤嗤冷笑的吭哧声中打断我的遐思,信誓旦旦的保证:“无须抉择,天下好东西数不胜数,挑起来太过为难,不若我便将这区区天下赠予你做聘礼,喜爱何物任拣便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那区区天下四字却着实分量太重,重到我仿佛透过椽梁瞅见云顶夜幕中可爱俏皮的星星在朝我一闪一闪眨眼睛,被压花眼了
他话音方落,旁边鸡奴竟已无力抬杠,扶额喟叹了一句:“阆苑仙葩!”便不再多言。
生平第一次,我对他的吐槽持赞同拥护意见。
为了确定他不是酒喝多了语无伦次,我扳住他肩头摇了摇,另一只手却竖起了大拇指:“天下哪有区区一说?不过今日从你嘴巴里吐出来倒是令我长了见识,有气魄,有胆量,敢放飞自我,值得表彰。”竖起的大拇指一收,我说:“不过,你该醒醒啦,照你这样申,稍后便要怼输了。”贻笑大方一词,我哽在了喉咙里
他依然满目宏图,倨傲一狂:“前无古人或许是真,但今日我便将这十六字拟了出来:区区天下,何足道哉?大地苍茫,手到擒来!”
他满面不可一世的形容,仿佛那区区天下已然到手。骄傲猖獗如斯,我原意效仿鸡奴挖苦两句,以免任由他如此再接再厉,片刻后懑个一败涂地,但想到鸭子死了嘴壳子还是耐敲的,也不一定就输了,于是堆起笑容违心鼓励:“哈哈,有志者事竟成,本座看好你。”
大约是听出我这两句鞭策吹得言不由衷,大王菜花脸色并未因得了鼓励而略显平和,反而戾气爆增,噗噗噗的节节攀升。
“擒获天下尚需些时日周折,但要擒拿小小一人,那可不费吹灰之力。”说着目光朝鸡奴桀桀一望:“比族长,在下不才,要得罪得罪。”
唔,沸腾了,炸毛了。
我蹬着足正预备给他们挪地方,以免战场太窄施展不开。但我这厢地方还没挪出多少,就听见大王菜花的声音冷冽再寒:“勉强接得我半招,堪堪抵挡了须臾,实属不易,勇气可嘉。”
定睛一看,只见大王菜花独臂戟张,掐住鸡奴脖颈提了起来,正发出得意的笑。
额,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碾压性秒杀?因忙着给他们搬桌子挪地方,成功错过了对阵过程,却不晓得一向大言不惭的鸡奴竟果真应了他那个绰号,这般弱鸡。如此不堪一击,瞧来这些年没什么长进啊。
从这个角度看待问题,倒也不是大王菜花多么强悍,能一招制敌,不过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反观鸡奴,此刻的情状着实辣眼睛。因脖颈受扼,还遭人单手提起,面目五官颇为狰狞,那横眉怒目干瞪眼的形容,同吊死鬼白无常无甚差别。只得口中咿咿呀呀以示挣扎,同时努力踢着离地三尺的双足,但尽管他纵横来回折腾,始终触不着地,绝望得很。
眼见衾幽大获全胜,手上力道却毫无松懈之象,而鸡奴那只脖子既细且脆,莫给他一不留神掐断了,岂非一命呜呼?
一方惨败,这个时刻需要裁判宣布结果,此间唯我一枚闲人,这个角色少不了要委屈我来扮演。赶忙冲至大王菜花身旁,揭橥了局:“你已胜出,且放他走吧。”转头朝兀自痛苦的鸡奴下逐客令:“承你爱戴,本座甚感殊荣,可惜咱俩无缘,你还是收了聘礼留待自用,或另觅佳人。”
这番言辞婉约客气,他貌似也听进去了,可那楚楚可怜的眼神里明显篆着“我亦想收了东西滚蛋,奈何身不由己”一连串无可奈何的大字。可我去掰大王菜花手指,却如铁钳般箍得忒紧。
额,我瞅了瞅他暗沉沉的脸色,莫不是动了杀念,这可乖乖了不得。
事实充分证明,我多虑了。
即在鸡奴面皮涨成绛紫色之际,大王菜花幽幽启唇,满嗓门都是鄙夷:“无趣,你的修为委实令人失望。”失望中老鹰拎小鸡般将他往门边一抛,扔出手去,末了还吹了吹手指头,一脸嫌恶。
鸡奴一个趔趄,跌跌撞撞爬起身来,正要恼羞成怒以命相搏,殿外霎时传来一阵脚步砸踏与人声喧哗,以及大批一喋喋一沓沓“掌门,掌门”的呼唤。
我心里咯噔一下,终于还是扰民了。
不过似乎他俩较量时并未发出多大响动,怎会惊醒群众?
第13章 第十二章解惑
纳闷中,浮屠子带领一干弟子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无视一脸愤愤气急败坏的鸡奴,径直冲到我面前,竟连寻常必不可少的揖礼都自作主张给免了。
我目瞪口呆。
倒非因为他们的无礼而呆的,实因诸门人身后还尾随了一大堆突然降临的外人。
集体中,那些外人有与我面熟相识,拉过交情有过来往者,均是界内上了些年纪颇具资历的老一辈人物,然更多的是素未谋面的年轻人,瞧来多半是其麾下门人,个个穿得花枝招展,五颜六色。唔,皆是各家各户的专属制服。
熟人中,包涵了太白山掌权者旮旯老道,捋着山羊胡头顶鸡窝冠的崂山掌门顺心真人,以及东北落丘之主米侏儒……林林总总,三教九流。
这下我更纳闷了,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佬首领人物平素日理万机,一般的帖子尚且邀之不动,今日怎地一个个不约而同来当不速之客?且光顾倒也罢了,竟皆了一群小喽啰在三更半夜里私闯民宅,不体面呐。
而且,诸人熙攘混淆,脸上都呈现出萎靡不振,面黄肌瘦之状,且占上半数的衣襟袍裾都蘸了斑斑血迹,他们脸上除疲倦外还均带了一片片一朵朵的乌云,一副愁容满面的形容,看来果真已同山下一干妖魔交过了手,确实是场惊天动地的血光之灾。
因人众委实忒多,且突如其来,纷纷攻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致使我于抱拳堆笑的基本寒暄做得牛头不对马嘴,丢人得很。
丢人之余,少不了要撇开大王菜花与鸡奴之争暂休不谈,厚着脸皮吩咐底下弟子备些伤药酒水之类进行款客并应付诸宾客身上的急患,顺带请教大家此番光临之由。
交情最好的旮旯老道首先冲大王菜花诧异了一把,褶皱斑斑的老脸上写着不可置信四个狂草,指着他结结巴巴的大惊小怪:“你,酒料,蛇妖!”
我暗叫糟糕,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莫不是还没将眼下的来龙去脉理出个所以然,便要窝里斗了!
果不其然,他巨岩落塘一声吼,成功将群众的眼光都汇聚在衾幽身上,疑惑探究好奇惊艳等种种目光五花八门砸了过去。
有时候,万众瞩目并不一定是好事,譬如眼下。
自那日入住山门,未免遭受长老门徒的敌对歧视,大王菜花便使了障眼法蔽去妖形,粗略瞧来与普通修仙者别无二致。可纸包不住火,今日给旮旯老道抓了个正着,无所遁形了。这老家伙当年亲自出马将大王菜花逮来丢进琉璃罐内泡酒,自能辨识得出。
原本这些宗教门派因前阵子发觉自家领域附近妖魔出没渐趋频繁活络,一路追踪至此,终是在今夜大打出手恶斗一场,给恰逢值班站晚岗的浮屠子率人接应了上来,绸缪除妖之策。
策略尚未开始商榷,旮旯老道便已经起手除妖。一阵惊讶诧异之后,他稳定心神,举剑大喝:“浸泡五百年,你竟未死,委实是个奇迹。”忽然转头质问我:“糗掌门,你既开启瓶塞放出了他,何以勿丈剑铲除,反而养虎遗患,包庇至今?”
他的几句苛责一呼百应,旁观者开始随声附和,纷纷指摘我的不是,人云亦云。
我踌躇了下,语塞。他们嫉妖如仇,不代表人人皆需嫉妖如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降妖除魔乃祖祖辈辈源下来的传统观念,反驳无效。
我还在无语中,东首雕花椅中的大王菜花却不痛快了,淡定漠然的神情蓦地一变,氤氲出愠恚,语气冷若降霜:“你们针对我,本王尚可宽容,如再敢为难糗掌门,便请各位掌门遣弟子回去预备一下身后丧事吧。”
他大放厥词,诸掌门轰然爆炸,落丘一派的头领那位小不叮咚矮不溜秋首先不乐意了,一脸滑稽的跳脚:“喔哟哟,小妖怪飙狂话,是要挨打的嘞……啊哟!”
还没等到他痛痛快快的过一过嘴瘾,剩下的话便已哽在喉咙,被一声惨叫取代,口吐鲜血中,圆滚滚胖乎乎的身躯已在衾幽一个耳廓子下被扇出窗外,摔得不知去向。
轻描淡写的解决了对手,大王菜花仍一脸若无其事的依靠椅中,流水一哝:“就你叫嚣得最厉害,聒噪。嗯,总算清静了些。”
他这一手来无影去无踪,旁人尚未看明他何时扬臂何时抬手,米侏儒已没了踪影,先声夺人之下,室内居然再无人敢出声,一时落针可闻。
压抑的氛围里,我忒想鼓掌喝彩叫好,到底遏止了。
诸掌门面面相觑中,凉气一直持续倒吸。无法,能一巴掌扇飞一位知名强者,他们自诩无此能耐,晓得大王菜花不好惹后,均不想重蹈米侏儒的覆辙,各自退避三舍,典型的欺软怕硬。
我重重鄙视了一番,招手浮屠子等自家门徒毋庸插手,静观其变看热闹。这个时候,最理智的举措,便是抽身避战,负责稍后拾掇残局收烂摊子为妙。
剑拔弩张了片刻,大王菜花一双凌厉的眸在诸人丛中子来回逡巡,最终蹙着眉锁定在旮旯老道身上,语调轻缓平稳,却莫名令人不寒而栗:“五百年囚禁之屈,浸酒之辱,你是不是应当表示表示。”
“你,你……”旮旯老道憋红了脸,你你半天没你出个名堂,改口道:“早知如此,彼时便该一剑灭了你元神,以免五百年后今日之果。”
“你曾经有这个机会,不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眼下你虽仍有此心,瞧着却无灭我元神之力,为时已晚呢。”衾幽略一抬头,目光骤然眯起:“既然你灭不了我,那我便来灭一灭你。”
闻言,旮旯老道这时倒不慌了,仰头长笑须臾,左右望了望。语音含笑,有恃无恐:“各位掌门,这妖孽说什么来着,要灭小道元神?”他见衾幽修为超凡,故而改了小妖之称,用上唯有道行高深者方可匹配的妖孽二字。
他这句反问一箭双雕,既解了大家的惧意,亦涨己方气势。其余掌门心领神会,哈哈几笑,看衾幽犹如看待战利品一般,均道:“这妖孽大吹大擂,少顷咱们同糗莫掌门讨两只绿蛋壳鸡并着他一锅炖了便是,尝两碗龙凤汤。”
掌门甲续道:“这厮自诩了得,顺心真人不妨亮一亮法器下场与他斗上两个回合,以便大伙儿见识见识拘厄鞭之威。”
掌门乙和稀泥:“杀鸡焉用牛刀,对付这等妖孽,何劳顺心真人亲自出马,便将之交于诸位门下高徒练一练手,我瞧着尚可。”
我以为他要说在下不才自主请缨,却原来是装腔作势,不免失望。
但听掌门丙找着借口打圆场:“此乃睡茗山重地,何况夜已更深,还是莫叨扰忒久,烦劳诸位掌门各显神通,速战速决吧。”
弯虽转得妙,貌似无视了身为睡茗山掌门的我,连当家的都没计较夜已更深,他何以反客为主?估摸着要是此刻插上一句“不要紧,大家尽管叨扰练手”只怕立即沦为过街老鼠。
反观大王菜花,千夫所指,以一阵百却依然面不改色,一派悠闲镇定,嘴角擒着玩味的笑,看诸人如看吃过□□的死耗子。也不发言,耐着性子等待一堆跳梁小丑自吹自擂后的结果。
说时迟那时快,喧哗不过须臾而已,片刻,人群中在衾幽手中走不过一招的鸡奴跳了出来,举着威风凛凛的剑咬牙切齿:“旮旯道长,你说这妖孽曾给你拿去泡过了酒,却不知是何孽畜所化?”
“不过一只菜花王锦罢了。”旮旯老道的拂尘已蓄满灵力,箭在弦上。
闻言,鸡奴狰狞的表情变成了奚笑:“原来仅是长虫一条,道长不妨备只酒坛子再度将之捕来密封了,发酵几年又是一坦琼浆。眼下咱们各出臂力,届时出窖揭盖,亦分一杯羹。也只有帮着逮拿,届时方敢厚着脸皮上门讨酒。”
我忽然想到初见衾幽时他同我冷不防交流的第一句话。
本王的洗澡水滋味如何?
彼时我道此乃丢人现眼的屈辱,委实狼狈,怎地如今一个两个却都争着要喝?可叹那时我一气之下将整只酒罐子连酒带盖一并扔了,否则多尝两口,亦可回味回味。
出神中,大王菜花终于听不下去了,啼笑皆非的提点:“承蒙诸位掌门抬举,然则本王身上与生俱来便伴了股异味,且又是沐浴除垢的洗澡水,实在腌臜不宜入口。若各位掌门不嫌弃,就请同赴荆月戾宫,本王定摆下醴荼佳酿,供诸位尽情畅饮,不醉不归。”
荆月戾宫四字一出,室内登时万籁俱寂。在场众人无一不震无一不惊,如泥塑木雕般石化,包括我。
众所周知,妖魔道千殿百宫,而荆月戾宫便是最为繁华富饶的城都,历代便是妖道圣君的王堡。至于醴荼,则是宫中列类玉液之首,即便是我,生平别说一饱口福,连见都没见过。早年初涉酒肆,便以有生之年得尝醴荼一勺为无上尊荣,这么多年苦无缘分,早些时候便将这条心愿引为了毕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