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听到有机会填补憾事,我却已失去垂涎三尺的兴致。
一来,荆月戾宫处于魔域中央地带,非妖道圣君并麾下心腹以及手持通行令牌者不能踏足。
二来,大王菜花言必行,行必果,用佛家偈而论就是不打诳语,然他一介小妖,哪来资格能入荆月戾宫?这是一方诡异,需查个水落石出。
然下一瞬我便明悟,树大招风,类似这种问题不需要本掌门动辄,自有人踊跃效劳,且服务方式很是直截了当。
鸡奴第一个坐不住,颤抖着胳膊指着衾幽大呼小叫:“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外头一干妖魔是否应你之召而来?”
知音啊,在场所有人推心置腹的知音,一言便问出大家心声。我这厢看待他时,好感砰砰砰节节攀升。
这一刻,我屏息凝神,目光牢牢盯在了衾幽脸上。所有轻浮淡然统统自动隐蔽,耳畔的嘈杂与喧嚣,那些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均浮光掠影般滤出脑海,凄凄切切的等他一个答案。
传说中,醴荼味美,嗅之心旷闻之神怡,浅饮飞朝采露,深酌斜沐残阳。馨飘万国,余韵无穷。
本该垂涎欲滴的,可我现在却对这所谓的琼浆意兴阑珊,我更情愿衾幽否定鸡奴的问题,坚决干脆地说非也。
可这厮,委实令人失望且寒心。
他并没有开门见山以言语回应口头奉告,他用行动与现实证明了自己的身份来历,名望地位。或者说,他终于将真正的自己公之于众,在这之前与我朝夕相处的那段时间里,都是被粉饰被掩藏被伪装的他。只是一副虚与委蛇的假象,时至今日,他才告诉我他是谁。
当一众牛头马面的妖魔浩浩荡荡涌上殿外,密密麻麻立于大坝广场的对他卑躬屈膝,行三跪九叩之礼时,我宛如五雷轰顶,身心俱麻俱疲,像中了定身傀儡咒,动弹不得。
当然,众目睽睽,旁观目睹者均与我大同小异。除了震惊与恐惧,心里都酝酿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在场诸人中,几乎人人均对妖道圣君恨之入骨。
这倒亦无可非议,毕竟当年魔域边疆的一场烽火连天,哀鸿遍野中,他们的同僚师尊尽皆陨命于妖魔之手。抛却那条世世代代传下来“仙妖不同道,除魔引为则”的迂腐观念,单论私仇,已是深恶痛绝。但凡狭路相逢,总要拼个你死我活。
冤有头债有主,哪家赊款哪家偿,我与妖魔一界并无夙愿。额,诚然,这些年捉了不少小妖小魔,但他们皆属咎由自取。当年那一届战争中,睡茗山只上一代掌门独自参与,最终安然无恙回归本门。虽然仍旧秉承着那套俗旧的传统概念,但没必要一杆子打翻满船人,计一人之死而埋怨万魔千妖。寻常妖魔杀人放火则收之灭之,安分守己者视为常人,顺之随之。可引知己,可论亲疏,可待赤诚。
只是,别的妖魔倒也罢了。因曾亲眼目睹杀伐之惨,尸俘积山之状,故而我对那野心勃勃的妖道圣君委实不甚待见。彼时彼年,若非他狼子野心,南犯洞天,北伐福地,挑起战乱事端,引发屠戮厮杀,岂会导致无数人的生离死别,丧于非命?
修仙界中,没有谁不恨他,亦没有谁不曾心心念念盼他夭殇,那些人中,堪堪其实也有我。
只是这种莫须有的恨意不甚了了罢了,还没到旁人那般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程度,它只是对他暴戾凶残的不满。
第14章 第十三章涉魔
可虽无怨恨,仅仅些许恼怒以及烙印在骨血里根深蒂固,那套人妖殊途,逢恶必除的观念却足够让人产生敌意,划分界限。
还有一点,他身上恶名昭彰,那种视人命如草芥,残忍到十恶不赦的恶,更令我胸腔中透出一阵强似一阵的冷,从头凉到了脚。
尤记得上次从太白山打道回府的途中,他仗剑屠杀仙门弟子时的一气呵成,他如要解救那些同胞,只需以击晕的方式阻止恶斗,又何必一言不发便大开杀戒?
或者说,此乃他一贯的行事作风,杀人见血对他来说,不过家常便饭,天经地义而已。
正如此时此刻,我失魂落魄的被阿旺搀扶着,眼睁睁目击他嗜血狞恶的大杀四方。
披了他属下献上来的广绫罗锦,紫冠帝冕,他变了。
前一刻,他身上挂的是一套普通衫裳,虽然花花绿绿,奇葩了些,脸上总还是熟悉的,可当他摇身一变,成了妖道圣君,镀金发冕与华丽缎袍在月色中炫目璀璨,气势狂猛倍增时,我仿佛从未认识过他。
一席逶迤,极尽奢华,闪烁着绚烂迷离的光。那身霸道的帝王气概,浑身上下都透着令人莫可逼视的尊贵,仿佛多瞅一眼便是亵渎。他什么时候变成这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形容了?从前那个倨傲却又平易近人的衾幽,大王菜花哪里去了?
“妖王现世,天下必乱!”不晓得是谁惊恐万状喊了一句。
“谬赞了。”衾幽薄唇稍启,白皙脸庞上的高傲不言而喻:“相信由本王支配主宰,不会乱太久便整饬妥当,诸位不必忧心。”
他没看我,将凛冽的眸子对准了鸡奴:“你适才怎么说来着?占着人多势众也来个瓮中捉鳖,也罢,本王屈身做一回鳖,诸位姑且来捉捉看,权当娱乐一场,不过……”他拉长语调,拖了片刻,突然邪魅一笑:“但凡游戏都是挥霍氪金,烧钱燃票的,本王不需要财富,那么便拿戋戋一命来押,捉不到的,便送上人头,若哪位捉到了在下,本王任凭处置。”
不待旁人接腔,他身随念动,滑步一晃。鸡奴眼前一花,尚未瞧清何物,衾幽已欺近鸡奴身前半丈开外,抬手挥掌便要故技重施,如之前一巴掌扇飞米侏儒般依葫芦画瓢。
斗法中,他突然侧头看了我一眼,笑意由阴沉转为蔼顺:“阿糗你且瞧仔细了,瞅本王如何反鳖为君,猫戏鼠辈。”
生死肉搏之际,切不可分心二意,因了这句傲亢,他那势如破竹的一掌力道稍滞,竟给鸡奴移形换影避了开去,掌力劈中五名太白门徒,擦擦擦五道利刃入体之声响过,那五人顺理成章的被轰成了血末,世间再无此五人的足迹存在。
“孽畜……额!”见那五人死得惨,旮旯老道歪瓜裂枣骂了一句,跟着发觉词不达意,忙改口道:“啊呸,魔头!贫道与你势不两立,今日不是你死便是吾亡!”
“陈词滥调,老生常谈。这些本王早已晓得,不需要你提醒。”衾幽一掌不中,身形如鬼似魅再度游到比鸦身前,跟着劈出同样的一掌,这时去势却要凌厉三成,开钢裂岩。
眼见这一掌趋无处趋,避之不及,比鸦只得硬起头皮回掌相迎,徒手而接。但他危怠中惊慌失措,来不及调动体内灵力,掌上威势有限,双方修为悬殊之差,委实相去甚远。若两掌相对,非骨断臂折不可。
源山之主的花鸨老妪与比鸦挨肩,眼见鸡奴遭殃,急忙举起手中杵拐杆杖相助。但听咔嚓一声,一杖一掌以二敌一,拐杖断为两截,持拐老妪给余势横扫倒地,爬不起来,门下弟子连忙抢上相护。鸡奴却噔噔噔连退四丈,好容易踉踉跄跄稳了步子,又哇的喷出一口黑血,脸色惨白,受创颇重。
双方须臾拆了三招,不过电光火石刹那之间,旁人尚未瞧明弧度轨迹,胜负已分。
衾幽得理不饶人,又是一模一样的一掌递出,乘胜追击,直罩比鸦天灵神台。
旁边群妖鼓舞起来,训练有素的欢呼呐喊:“荆月圣君,无间睥睨,逢神灭神,遇佛杀佛。尔等跳梁小丑还是早些缴械,可保全尸!”
不过,这掌虽势不可挡,却没能成功击在目标身上,在半途便止步收力。
他掌心三寸之外,正贴着我的脸颊。
“到此为止吧。我曾忠告于你,若再伤人,便滚出睡茗山。既是有言在先,你还是领了一干党羽回你的荆月戾宫。”
虽给他险些没刹住车的掌上罡风挂得内息紊乱,躁动不已,我扔强忍鼽窒,撑起面子送客。
他露出不解,回臂撤掌:“阿糗,你这样护着他是为哪般?你说不愿下嫁与他,我便料理了以免日后滋扰。”
“人命在你眼中如此不屑?我拒绝他的求婚,他就该死不足惜,死有余辜?”因厌憎杀戮,我的语气很冲。这些年,我从未有过如斯疾言厉色。
“你适才也听见,我若不杀他,他便要恃众灭我?难不成你要我坐以待毙么?”他脸上浮现出受害者与被逼者的无奈与无辜。
“总而言之,你的所作所为逾越了我能包容的极限。你已不是衾幽,还是走吧。”他说的貌似是实情,但道不同不相为伍。
他剑眉略蹙:“阿糗你说什么呢,我怎地不是衾幽了?”拎起的眉倏忽一松,恍然道:“嗯,身份转变太突然,你一时无法接受,我懂得。”
我正待否定他的自作聪明,他却扫了一眼周遭群敌的对峙与虎视眈眈,继而收回目光,怙恶爆棚:“好吧,既然阿糗发了言,我也不好拂了她面子,今日权且罢休。”
见他满身澎湃的杀气已敛,我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心里的惆怅与忧虑还没窜上心坎儿,我便给衾幽封了肩贞穴,一阵麻痹之后,我彻底动弹不得,一头栽进了衾幽怀中。
他朝一堆部属夂箢敕令:“裁撤回宫。”语毕,无视诸仙门首领的异样神色,飞身腾上早已备妥的代步撵兽之背,当先开道,向东而行。这撵兽风驰电掣,瞬息间便飞出睡茗山峰脉范围。
尝试冲了数次被封穴位,徒劳无果,我开始惶恐起来。
这厮杀人如麻,不晓得我次番羊入虎口还能盼归期否。沉默中,黑夜里的天穹如漆刷炭般,暗无天日,星月皆没,唯衾幽盛装上挂坠的饰品发出莹润微弱的光芒,如风中曳烛。
一想到自己身边竟蛰伏了一头瘟神恶煞,且隐藏了这么久,胸腔便涌上一阵阵毛骨悚然。
耳畔,是他与麾下部属久别重逢的互诉衷肠,七嘴八舌众说纷纭。衾幽并未忌讳,我尽收耳低一览无余。
首先是他属下的一阵热泪盈眶,咨询他这些年身在哪方,为何失踪,何以未曾联络今夜才姗姗传召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而衾幽便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五百年前荆月戾宫发生一场权谋叛变,他失防受挫,虽然负隅顽抗灭了一波逆贼,却因不明反叛党首究竟是谁,是否已给自己一波所灭。遂以金蝉脱壳之计逃出生天后,并未立即泄露行踪,也没立刻呼心腹援手,而是打算待伤患痊愈再明察暗访。岂料蛟龙失水,虎落平阳被,重伤之余给旮旯老道捉了去丢进酒坛子。
期间,他虽底下有亲信可用,但因受困酒坛身不由己之故,无法求救,这一关便是五百年。
蒙我所救后,他需要恢复修为,于是忍辱负重,潜伏在我身边,伺机谋取灵石以求早日康复。而比鸦的到来,恰逢他修为复原,传召心腹东山再起。
衾幽突然肃穆一问:“如今荆月戾宫内可立了新君?”
老妖麻葵恭敬一答:“回禀君上,莲花御座自君上遇难便空置至今。”
“难道当年沸那一把元神已将逆贼尽数歼灭?”衾幽讶异,若是如此,彼时他何需大费周章,保了性命还瞒天过海逃出宫去。
麻葵支支吾吾的瞅了我一眼,显出为难之色。
嗬,犯禁忌了。
他们接下来要谈论的话题乃秘辛,事关重大,遂不可告人。我以为衾幽会选择用神识传音之发进行商酌,不料他竟莫名其妙垂首问我:“你想听吗?”
额,我受宠若惊。
我当然迫不及待的想听,但按理而论,这个时刻应当置身事外。一般此类机密,旁人知道得越少越好,毕竟好奇心害死猫这个哲理我深有体会。但蓦地思及,他打道回府顺走我的目的何在?多半是因复出讯息散播开去,他要应付宫中内乱,外有仙门强敌窥伺,若两方同时发难,他一心二用,顾此失彼,保不准还没起始卷土便又如当年那般埋没沙丘,岂非抱憾终身,弥天冤枉?
如此一推,他绑架我的原因就显而易见了。他之所以不想麻烦的掳掠我,当然是要勒起来做人质,若那群掌门吃饱了撑的回去召集人马,大举进攻而他又自顾不暇之际,便可将我推上台面做肉票,拿刀往我脖子上一驾,振振有词的威胁“赶紧退兵,否则你们修仙界便要失去一位掌门”!掌门们投鼠忌器,只得被他牵着鼻子,乖乖就犯退兵。
不过,这条策略虽俗气卑劣底下了些,倒也实用,只是这个人质抓得不甚睿智,以我的地位,在睡茗山中确实身价不菲,可要放在偌大的修仙界中就未免欠缺分量。
一想到自己尚具利用价值,性命得了保障,便放心大胆起来,头一昂胸一挺,正要答想听,忽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昂起来的头立即耷拉下去,反问他:“我说想听,你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什么都如实相告吗?”
他脸上的冷冽与狠厉早已散得无影无踪,点头中莞尔一笑:“那是必然,你想问什么,我一一解答。”
得了肯定,我却无雀跃之情,心续不喜反忧。他这副云淡风轻的形容,我立马想到杀人灭口一词,待我日后失去利用价值,只怕便要沦落这个下场。
念及这一层,我立如霜打茄子般迅速萎靡,从他怀里滑了下来,趴在撵兽背上蔫蔫儿道:“你且商议要紧事吧,容我琢磨琢磨,想到了再问。”
他蹲身日有所思瞅了我片刻,嘴角嗫嚅,终是袅出隐约一喟,站起来自去商量国家大事去了。
夜幕萧瑟中,身后有人年轻辈的妖魔呵呵揶揄:“君上果真是五百年如一日,这倜傥绰姿,风流惜玉的性子一如既往地令属下汗颜。”
“你且当年宫变的幕后主谋究竟是哪位尊主,有呼风唤雨之能,破釜沉舟之魄,以及老谋深算之才,胆量智略均非泛泛之辈。”没有理会部属的调侃戏谑,衾幽一本正经的打官腔。
年轻的妖魔老大没趣,只得学着自家君上的语调讲故事。
我尖起耳朵偷听,将他们交涉的内容无一搂网捕了过来。
荆月戾宫的规章制度相对仙门而言较为简练,职位高低也甚明确,呈金字塔状层层递进。首先,杵在至高无上的巅峰之人便是他这位圣君,次之是蓝赤青绯四大尊主。除圣君,戾宫中便属这四位掌权最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帅底下一干妖。而骥尾末列之妖手中无甚大权,无甚气候,自也难掀风浪。
故而,只四尊身具谋反之能。
四尊中蓝青二尊对衾幽很是忠诚,当年他罹难时,恰逢二尊离宫,待闻询赶回,他已遇难潜匿之后。二尊联合诸诸信,意欲察出弑君之谋的墓后主使,然几年的迂回折腾明察暗访,始终无果,便是连半分蛛丝马迹亦无。于是二尊便起意以君位着手,纵使百般推崇千般举荐,四尊票数却旗鼓相当,且均异口同声自诩难堪大任。他们便一致否定了权谋之疑,若是居心叵测者谋权篡位,见御座空置,早已趋之若鹜,岂有推辞拒玺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