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阖眼抚额,心中冷笑,只道,“安分睡觉。”
阮姝轻轻叹了一口气,怪自己的粗心大意。
陆渲的伤口是从左肩沿至胸口的,虽然她拍的是右侧未伤的地方,但这样或许也会弄疼他吧。
灰溜溜得将手从他的胸膛上拿下。阮姝小心将身子缩了缩,生怕晚上睡觉的时候,再压到了他的胸口。
就在此时,宽大微冷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你只需握着本王的手。”
他的声音,磁性浑厚,带着不容违抗的命令式,却让阮姝心如蜜饯——她终于能派上用处了。
阮姝甜笑着,望向如山河般俊朗的侧颜。
被他揉成一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小节指头,在他的手上挠了挠,“姝姝生病的时候,夫君是不是一直都陪在姝姝身边?”
她的小脸期待又肯定,目不转睛得盯着陆渲看,好似在欣赏一副绝佳的山河美图。
陆渲沉默半响,握着她的手,不禁使了点力度。动了动喉口,蹦出生硬的两个字,“没有。”
“哦,是这样呀。”眸光流转斑斓的宝光暗淡下去,阮姝有些失落。不过幸运的是,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夫君,她已经很是心满意足了。
她将脑袋往他的脖颈处探了探,另一只手挽住陆渲的胳膊,然后,弯着一抹甜甜的笑,渐渐睡去。
一时,屋内寂静无声。
陆渲转头看向她,深邃的眸底,晦暗不明。
给苏梦音送药的温太医告诉他,“王妃虽已是十四岁的年纪,但是身材依旧娇小偏弱,纯因娘胎里受的贡毒。”
当日这蠢丫头落水,遭了寒气,加之体内的毒素积压未除。倘若当日他没有及时赶到,又有刚寻到的紫蛇胆加以服用,那或许这条蠢命,早就不像现在这般活络了。
他的眸中带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蠢丫头似乎跟他的境地也差不多,现在跟了他,好像处境更糟了些。
他仿佛在那个小小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弱小、无知、可欺。
可他又与这蠢丫头是不一样的。
在那个黑暗的时光里,他步步为营,小心谋划。一步一步从万丈深渊爬上平地。
他的身上,沾着别人的血,也浸染着自己的鲜血。而在她身上,永远带着愚昧无用的善良。这样的人,只够惨死在别人的脚下!
当然,他可以大发慈悲,将这个小蠢货,收作棋子。她是他的王妃,他可以待她与众不同,让世人敬她,以为这是他的软肋。而这样的鱼饵,总能钓出几条跃跃欲试的大鱼。
他轻笑释然,他对她所做的一切,甚至不惜用了紫蛇胆救她,这些他都不知该如何判断的冲动,仿佛在转念间,都变得中气十足、有理有据了!
—
暖暖的偏院香房内,鎏金香炉丝烟袅袅,好似春日。
阮姝懒懒得伸了个懒腰,翻转身去,又见空荡荡的被褥一侧。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虽已习惯陆渲不在的早晨。但若是每天醒来,都能看到陆渲好看的侧脸,那该有多好!
此时,琴儿和天影,一人提着食盒、一人端着热水进了屋。
现在除了琴儿之外,晋王府乃至国公府上下,都知道王妃爱睡懒觉,且用膳时间为巳时,这纯是因为陆渲的一句话,“王妃身体虚弱,需精心侍奉。”
刑磊在陆渲原话上,加以扩充,就变成了“王爷娇宠王妃,得让王妃睡好睡饱,但不能饿着,一日三餐要精致搭配,穿衣用料需上等,不能让王妃磕着碰着……”
底下的人一听邢磊的吩咐,便都提着脑袋不敢松懈半分。
但凡是王妃的吃食,皆是时刻警惕着,掐准了时辰现制的。一,不能让食物凉了,二,不能将食物保温着,让其失了原有的色泽和美味。
要知道,这晋王向来没有对什么人在意过,唯独这王妃独独不一样。伺候好了,主子高兴,他们的小命自然也就保住了。
精致的食盘依数摆开。
阮姝看到那满桌的吃食,有些犯难,“琴儿、天影,姝姝吃不下那么多。下次可以备少一点吗?”
她怕浪费了可惜。
往日在偏院,都是粗茶淡饭,月末了甚至还要省着点吃米。这样多的菜食,换做以前,可以吃上好几顿呢。
琴儿看了一眼神色淡漠的天影。心中因对陆渲的畏惧感,所以,也对一旁的天影多了几分顾忌。
天影在的时候,她就尽量多拍拍王爷的马屁,万一哪天背后说了王爷的坏话,被人听去了,那指不定哪天被挖眼就轮到她了。
“王妃,这是王爷吩咐的,王爷是心疼你,想把王妃养得白白胖胖呢。”
阮姝点点头,拿了一块酥饼,送到嘴里,“那下次,姝姝寻夫君一起来吃。”
“咚咚咚”
正此时,屋外响起短促的敲门声。
“王妃妹妹,姐姐听说你生病了,特意过来看看你。方便进来吗?”
还未闻屋里的人答应,只见一身红衣花袄的阮瑶,劲直推门进了屋。手上提溜着一方食盒,笑道,“快看看姐姐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东西放下,人走吧。”天影将阮瑶拦在阮姝的一尺之外,大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阮瑶刚进屋,就吃了一鼻子灰,心中自然不爽,但还是生生挤出了一个笑。
“前几日,王妃妹妹落水。虽不是姐姐有意的,但也因我拉妹妹赏景所致。近日又听说王妃妹妹得了伤寒,姐姐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便专程让家丁排队,买了天外楼的糕点过来。”
说时,她拿着手中食盒,满脸笑意,迈步上前,全然不顾前面阻拦的天影。
“阮小姐,停步!”天影锐利的灰眸锁定阮瑶手中食盒,见她未有止步的意思,便挥手一挡。
那食盒随之“咣当”摔落在了地上。
一时间,五颜六色的糕点,骨碌碌洒了一地。
阮瑶胸口的火气已经烧到了炉顶,却只能忍着。
昨日晋王杀了许嬷嬷和蓓姑时,这个叫“天影”的人,就在晋王左侧,得罪了她,那就无异于直接得罪了晋王。
阮瑶咬咬唇齿,最后选择了闭嘴,她就怕一张嘴,便关不住自己的火爆脾气。
“请回吧。”天影淡漠道。
阮瑶瞥了一眼撒落一地的糕点,面上的肌肉,因极力克制着情绪,抽动了一下。
待情绪平静些,从怀里攥出丝帕,望向正把嘴里的食物往下咽的阮姝。假意擦了擦眼角的泪,道,“今日姐姐特意来赔罪,可王妃妹妹这么急着让姐姐走,想是不原谅姐姐了。”
这些肉麻、做作的话,她哪里说得出口。全因为昨日,晋王那翻杀戮,华玲蓉被吓得一病不起,特意交代她来的。
但求讨好了晋王的枕边人,不图大富大贵,只求安安稳稳。
阮姝看到阮瑶的时候,心底还是略有余悸。
无论是不是阮瑶有意为之,此时的直觉告诉她,还是不要和阮瑶靠得太近比较好,因此,只软软表示了自己的谢意,“谢谢姐姐,姝姝已经有很多好吃的了。”
琴儿见阮瑶一副做作模样,内心一阵抵触。总之,现在有天影在,又有王爷撑腰,便撇嘴道,“谁知道这食物有没有毒呢?吃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毒死!”
第17章
“你这臭丫头!”
阮瑶忍到极致,上前,举起一巴掌就想呼到琴儿脸上。
如今,连琴儿这丫头都敢欺压在她头上,她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晋王府的丫鬟她管不得,一个国公府的出来的丫鬟,她还是能管一二的。
“阮小姐,不要放肆。”天影只手将阮瑶的手梏在半空,警告道,“这是王妃的居所。”
“你们真是欺人太甚!”阮瑶被天影止住,退不能退,进不能进,加之,昨日的变故,让华玲蓉重病不起。今日,她还要委曲求全,来讨好往日身份低劣的妹妹,还要被两个丫头欺负。
一朝之间的落差,让她不禁失声大哭起来,“许嬷嬷虽然罪不可恕,但也不至于落得这般凄惨。我和我阿娘,虽然平日待你们不算太好,可扪心自问,也未做伤天害理的事。今日,本小姐都低三下四过来赔礼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琴儿听阮瑶一番话,气得胸口发闷。
怎得这是害了人,还想恶人先告状不成?
却只敢躲在天影身后,两手叉腰对阮瑶道,“许嬷嬷下药,跟夫人没有关系?!王妃落水,跟大姑娘你没有关系?!有没有做亏心事只有你们心里清楚。”
阮瑶甩开被天影梏住的手。虽然心虚,却不能输了气势,咬牙切齿道,“琴儿你真是忘恩负义。别忘了是谁把你带进府的。你少时在路边行乞,被人毒打,是谁把你救回来的?”
琴儿顿时哑语。
十年前,她被父母卖到有钱人家做童养媳,因为受不了虐待,从地主家逃跑。路中又被人牙贩子拐卖到京城。中间的曲折艰辛自不用说。
再后来,她流浪成乞丐,因为身无分文,偷了小吃店的包子,被店家一路追着殴打,正巧被阮瑶撞见带回了国公府,才得以有了立命之所。
然,华夫人见她人小,做事又不利索,不过几天,就将她派去,给了苏姨娘。
苏姨娘善良温和,视她为己出。阮姝天真烂漫,又与她年纪相仿,待她如姐妹,让她才有了家的感觉。
她虽感念阮瑶的救命之恩,可多年在偏院,一起替苏姨娘和阮姝受的不公对待和冷漠,早让她对华玲蓉和阮瑶树了敌。
阮瑶见琴儿偏头不语,自觉占了上风,便更加理直气壮,“本小姐就见不惯你们狗仗人势的人。人是我推进湖的又怎么样?若不是我母亲让我来此道歉,本小姐才不做这种阿谀奉承的事。”
说到气处,她又指了指地上撒落的糕点,想是不甘心被人冤枉,捡了其中一块,张嘴咬了去。将剩余的半块糕点,就近指着天影的鼻尖道,“看,有毒吗?!本小姐毒死了吗?”
见屋内几人都有几分微愕,阮瑶“哼唧” 一声,本想将手上的半块糕点狠狠摔在地上,但嘴里那喷香、酥软的口感,让她忽觉有些可惜,便又将剩余的全塞进了嘴里。
拍拍手上细碎的糕碎,正要以胜利的姿态摔门离去时。
忽听软绵带着奶声奶气的声音道,“做错了事,不该道歉吗?”阮姝缓慢咽下嘴里的食物,小脸粉嫩带着疑惑望向琴儿,又看向阮瑶。
柔糯携着纯真孩子般气息的问话,轻得似鸿毛,却反让阮瑶红了脸,刚塞进嘴巴的糕点,囫囵个吞下,语气抬高了些,“错事都已经犯下了,那道歉又有什么用?再说,天影还不是将本小姐推入了湖,咱们两两互不相欠!”
阮瑶说完,悻悻而走。
正受了一肚子憋屈,回到正院,又见钦天监常边远和父亲阮巍奕在下棋喝茶,一旁端坐着常边远的小侄常道安。
常道安见阮瑶走来,忙上前作礼。见到阮瑶时,面上如沐春风,喜笑相迎,“阮小姐,多日不见,越发美艳了。”
阮瑶撇撇嘴,根本不予理会,绕过躬身行礼的常道安,走向一边的梨木圈椅,“奉承!前日不才见过?”
“还有没有规矩?”阮巍奕瞪了一眼正往椅上坐的阮瑶,斥道,“还不过来见过常伯伯。”
阮巍奕手中棋子落,对常边远赔笑着,“鄙某的小女自小被贱内骄纵惯了,不懂规矩,让常兄见笑了。”
说时,又瞪了一眼阮瑶,眼神示意阮瑶过来赔罪行礼。
常边远并不放心上,见阮瑶过来道礼,点头笑着对阮巍奕调侃,“你我相识多年,阿瑶又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若是因这般小事苛责她,怕是要叫阿瑶和我这个伯伯生分了。何况阿瑶和道安已经定下亲事,不日后,咱们是亲上加亲。”
“爹爹,你怎么擅自定下女儿的亲事?”阮瑶不可置信望向阮巍奕,“这亲事女儿不答应!”
阮巍奕拍案而起。
心中怒火攻心,可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发作,高声斥道,“婚事已定,休要再胡闹!”
阮瑶知道阮巍奕的脾性,闷哼跺了脚,泪眼婆娑得跑去了华玲蓉房里去求情。
“阿娘,女儿不想嫁给那个常道安。他的官职,不过是七品小官,一个看天象的而已。爹爹怎么舍得女儿嫁给他?”阮瑶扯着华玲蓉的胳膊,埋怨道。
华玲蓉躺在卧上,眼窝凹陷,眼底是没有睡安稳的乌黑眼圈,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这件事,也是你爹爹与我深思熟虑过的。常家家境殷实,知根知底。上又有你常伯伯和你爹爹提拔,往后升为正五品应是不难。且道安那个孩子,为人老实,谦逊有礼,家中唯有一子,对你有情有义,往后定是吃不了亏的。”
“阿娘,你们什么时候做的主意?为何都不问问我喜不喜欢?”阮瑶气闷起身,“他还老实呢?长得贼眉鼠眼,像极了话本里的申公豹。女儿就是不要嫁与他!”
“休要闹了!”阮巍奕进屋怒斥。
方才,因为阮瑶的这番胡闹,让他在常边远和常道安面前,羞愧难当,赶紧陪了礼,送他们出了府。等改日专程登门拜访时,再把婚嫁事宜都商量了,以显国公府的诚意。
“爹爹,女儿没闹,女儿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就以你这样的脾性,敢问世间还有哪个男子,愿意娶你进门?女儿家的婚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从前,你退了与晋王的婚事不说,现在好好一门亲事,你还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究竟是成何体统?”
阮巍奕说到气血上涌,看着阮瑶涕泗滂沱,最后又摇头叹息起来,“阮某人教子无方啊。”
“爹爹,您怎得这样说?女儿不喜欢常道安难道有错吗?再说先前,晋王受伤中毒快要死了,您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女儿不哭不闹,爹爹和阿娘想是也不会让女儿嫁与晋王的。”阮瑶撇头咬唇反击。
阿娘不说话,看来是站在爹爹这边了。她似乎变得孤立无援,只能拼此一博了,“女儿死也不嫁!”
忽,重重的一巴掌落在她的脸上,打得她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