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稍后?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眼看自家宫主惨遭玷污,绀姝情急中就要揎掌。靛姝再次阻止了她的冲撞,郑重其事地提醒她:“切莫莽撞,你知咱们宫主一向脾性暴戾,且心高气傲。旁人见了她面尚要挖眼抠珠,咱们若贸然出手,见到她此等狼狈形容,说不准会被杀人灭口,那时便悔之晚矣!”
她为人显然太精了,一番逻辑将绀姝绕得云里雾里。她正困惑时,身后忽然想起一个温和轻柔的声音:“本宫何时有过挖眼抠珠这等血腥行为了?我怎地毫无印象?”
靛姝给这诘问骇得花容失色,跳过身来,正是林雾笑语嫣然的站在背后,脸上一派温和。
旁边,即墨飒风拿钦佩的眼神看她。嗬,不愧身为一派统领,适才还处于女儿家的腼腆娇羞以及嗔怒中,片刻便脸不红心不跳镇定自若,开始摆架子训起奴婢来,这项对情绪转换自如的本事委实高深,他一向敬仰。
靛姝噗通跪倒,磕头如捣蒜,连连告饶,边告饶边自己掌掴,耳光扇得啪啪作响。
林雾笑容依旧,弯腰将她搀起,替她捋了捋额前碎发,和蔼可亲:“那她晓得该怎么做了?”
靛姝霎时面如死灰,点了点头,告退悻悻离去。
“她去做什么?还是你对她做了什么?”见靛姝那番哀莫大于心死的形容,即墨飒风困惑了,很好奇她此去的意图,他还从来没见过林雾惩治部署,没想到一脸笑容竟令奴婢惊恐如斯,果然是笑里藏刀:“该不会当真去挖眼抠珠罢?人家一个姑娘家,纵使口无遮拦,但你这处罚未免忒残忍了些。成了瞎子,人家将来如何嫁人?”
“哪有那么严重!”林雾瞪了他一眼,望向正一脸盯着自己胸前衣襟,眼神在她与即墨飒风之间来回扫视的绀姝,咳了一声。
绀姝连忙老实巴交收回目光,呈恭敬之状献殷勤:“宫主,奴婢这就去通知姐妹们,立即着手安排婚礼事宜。”
即墨飒风噗嗤一笑,林雾懵逼了。半晌,她再度明媚一笑,伸手去摸绀姝脸庞:“真是长大了有见识了,可否将心上人领来此处,本宫替你再物色物色。”“额,奴婢心中尚无良人。”
“那你安排什么婚礼?打算替谁续弦?”
“奴婢失言,谬话有误,宫主恕罪。”绀姝先是一呆,不明宫主何意。思索片刻,终于开了窍,迂回过来,顺着台阶往下溜
林雾满意的一笑再笑,换了话题:“这个时辰大家都歇下了,你来此做甚?”
一语惊醒梦中人,闻言,绀姝脸上徒然大变,由惶恐变成了急切,且十万火急:“宫主大事不妙,弱水潭外有强敌入侵!”
白月薰宫弱水潭之外常有前线女仆站哨巡逻,今夜中戍,有人来报说潭外聚集大批江湖人士,带刀持剑、竖枪擎矛,貌似来者不善,宫中恰逢靛绀二姝当值守夜,得了线报,觉得兹事体大,底下一干女仆难以应付,遂潜夜通禀,不料无意间窥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耽搁了半刻钟时辰,方才呈觐。
林雾仅听情报,只知来者人众,三教九流中的绿林客,竟有上千余名,且这些数量不过九牛一毛,千人队后还有好几批队列尾随其后。这些人无甚奇异特征,唯一的共同点是皆气势汹汹,叫嚷着今日无论如何要白月薰宫武林除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类的陈词滥调。
她暗自琢磨,除了最近去曦遒之巅闹腾那一遭,貌似没开罪过哪位豪杰开罪得如此严重,竟要拼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何况一拼就是千万余人众,委实忒匪夷所思了些。这群人来得不明不白,俨然有人暗自操纵阴谋。
白月薰宫有得天独厚的地利掩护,若非对入宫途径了如指掌,纵使对方再增十倍人数也拿她无可奈何。弱水潭是最优裕的庇佑屏障,左右对方找不到门路,她只需要作壁上观不予受理,待那些人叫嚣够了,嗓门累了,自然便偃旗息鼓知难而退,遂有条不紊的传令下去:“不过一群跳梁小丑寻衅滋事罢了,谅来也无甚建树,不必理睬。将宫外站哨的姐妹召回,大家各安其职,该休憩的休憩,该受夜的守夜。”
彼时,她刚愎自用,觉得自己亲手创立的防护措施滴水不漏,足矣应付万难,只需做两日缩头乌龟,自可万事大吉,岂知没过得一时三刻,就有宫娥火急火燎前来禀报:“大事不妙,敌人采取火攻战略。弱水虽不能载物,但终究是水,水比油重。眼下他们已倒了将近五百坦石油入潭,言之凿凿的说若宫主再不出宫相迎,立即点火焚油,将白月薰宫烧成废墟!”
一番话说得林雾心惊胆战,但她却强作镇定:“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来者都有哪些派别人物?”
“七宗九教、五岳六岭、四涯八川、落誊阁、琪訾山、涑翡湾、波若洞、柯林岛……”宫娥掰着手指数说各家各派之名,络绎不绝,几乎将大半个江湖的三教九流都抬了出来。最后,她将目光投向一旁眉目深蹙的即墨飒风身上,吞吞吐吐:“还有……大琰圣海!”
“什么!”即墨飒风不淡定了,虚鸿一握:“你确定来犯群众中有我大琰圣海中人?”
“奴婢肯定,定然不会看错,他们身穿制服,须绺黧绶、青黻韦黼,总共五十余人,领头的是大琰圣海金寤长老!”宫娥小心翼翼的陈述事实。
林雾意味深长的瞥了即墨飒风一眼,他立即着力辩解:“这般瞅我做什么?金寤为何来此我并不知情,你何时得罪了这么多强敌我更不知情。”
林雾扶着玉座,眼前浮现一张俊美的脸,长吁:“真是多事之秋嗬,阿暖,你真是一语成谶,这俗世沉浮,到哪里都不得安宁。”
她之所以对外来敌方采取默然视之,主要是因自己眼下是个废人,若一言不合大动干戈,那可没有胜算。而刀剑无眼,自己手边虽有一干奴婢,但敌人人多势众,她们不一定自顾有暇。但依照如今形势,若不想被焚成灰烬,她只有硬着头皮出宫会晤一遭。
她这一遭出得既憋屈又冤枉,那些外来者一见她便哗然起来,异口同声的鄙夷:“宫主青睐雎冉琥珀,大可光明正大出钱喊购,白月薰宫岂会缺了这点黄白?何至于这般不择手段,以下三滥的卑劣行径强取豪夺?为了一尊玉石,闹出这则丑闻!”
这委实是一桩不可示人的乌龙,彼时,林雾之所以采取用计夺宝的手段,主因觉得雎冉琥珀本身便来历不明,有证据说明此物原主并非芙娥,但真正来自何方,却始终是一团疑云。左右也不是件光明正大的物事,她也无需行光明正大之举,只求东西到手,这一页便就此揭过,日后也无人再提,岂料如今被人拆穿并翻案而处,着实让她丢脸了一把,暗势日后绝不能行亏心之举,否则半夜就怕鬼敲门。
兹事并不算多么严峻,顶多影响名誉,向猫山拍卖行赔上一笔金额就可一了百了,与旁人无关,也没那么高的力度与重要性,需要成千上万的大人物兴师动众,这些人来的目的并非是针对雎冉琥珀,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后面的下文中。
可他们接下来的说辞却有些无中生有、信口雌黄了,林雾是绝对不肯苟同。
这些人各种义愤填膺,说她为了谋取这尊玉石不择手段,最后搞得大半个江湖乌烟瘴气,各门各派中死了不少门徒,这些门徒中能者居多,基本都是各家各派赖以依仗的顶梁柱,如今给因她冤死,该如何了结?
若说适才是林雾理亏,但这项欲加之罪她可没干过,底下女仆自然信任自己家宫主人品,虽然缺德了些、靠不住,但不至于这般小题大做,更不可能自己给自己招揽这么大的麻烦,自己将自己逼为众矢之的。她有些时候是不想活了,但彼时一心一意偷香窃玉,可没这个念头!
她以假乱真之法蒙蔽当日在场顾客之眼,利用的是长效泻药三日麻,那玩意儿触水即发,能使人哭爹喊娘,却委实无那等逆天之能,竟可至人毙命!
可这些外来者却不肯信,一口咬定她所用之物乃梃蠼之毒,这种毒物之害与三日麻颇为类似,尤其是蘸水生效,触之必染,以及腹泻这三条特征,几乎一模一样,但特征虽然神似,性质却天壤之别。身中梃蠼之毒,初症与三日麻别无二致,但后者再严重也只能使人腹泻,最多泻上三日,定可痊愈,但前者不同,腹泻止时,人体之内还会残留毒素,这些毒素宿于人躯,逐渐汲取人宿主之生机,侵蚀脏腑,直至腐蚀心脉,最终宿主窒息而死。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风雨飘摇
梃蠼之毒其实清解甚易,只需在腹泻之前服用一般解药即可无恙,但因腹泻后的余毒发作缓慢,且无痛无痒,难以察觉。待宿主初感身体不适时,已然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只能逐渐等待衰毙。
若只是如此,当然光临猫山拍卖行不过数百来人,这些人大多是富商巨贾,三教九流中的大人物却并非数众,也不至于闹得这样不可开交。梃蠼最为可骇之处,在于其可如瘟疫般神不知鬼不觉传播蔓延、不胫而走的特质。一人身中梃蠼,若与另一人相距太近,便会导致那人亦感染其毒,连锁蘸污,这才酿成如今这般局面。
而这种毒物十分罕见,鲜见于世,很少有人知悉。而三日麻却人尽皆知,拍卖行中的嘉宾初有腹泻时,只当拍卖行滤水不净,误食污茗,止了腹泻才后知后觉中了计谋,但想此药不过是肠祛火,没什么副作用,也就不予追究,将这件事抛之脑后,这一抛连性命也抛掉了。
林雾颇谙岐黄,也知梃蠼之名,但她何曾研制这般毒物?
白月薰宫一方极力辩解,说他们含血喷人、不分青红皂白等云云。这些外来者都是粗鲁的莽夫,亦毫无素质与涵养,何况自家顶梁柱无故枉死,岂能罢休?皆众口一词的喧哗,扬言非要林雾血债血偿不可,只是双方均无确凿证据以澄实情,暂时无人胆敢领头拔剑动手。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对林雾心存忌惮,一年一度的梧桐坳角逐,她早已给自己树立了声名。旁人不知深浅,自不敢轻易挑衅,否则此行倘若不顺,给她记恨上了,即便今日不死,来日也必有后患,遂只随大众呼喝增威,
若放在平时,恁林雾的脾性,她岂肯受此屈辱?定要杀鸡儆猴顺带撂几句狠话气压当场,可今非昔比,她连提气尚且无力,一句话说出来顷刻间便给周遭的嘈杂掩了,除了站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即墨飒风能隐约听到,其余人众尚且不知她发了话。落魄至斯,哪还有气场可言?
今日这桩冤案,是她自艺成后最为忍气吞声的一出。
“飒风,你老早便传书说荣归故里,却久未回府,夫人日夜挂念,深恐你有甚闪失,遣出大批弟子出海寻人,不料你竟藏于此处与这帮人厮混!”突然,人丛里一道宏亮高嘹的声音。
这声音响若洪钟,在沸反盈天的人流里传入耳中仍气吞山河、不怒自威,响起时其余嘈杂喧闹便被压了下去,显然出言之人内功极其深湛,方可一嗓破万音、千波独其啸。
场面顿时有片刻的安静,白月薰宫一方循声相睇,只见说话那人虬髯皓须、锐目迸光,正是大琰圣海的金寤长老。
众目睽睽之下,即墨飒风从林雾身侧踱出,径直走到金寤面前,鞠了一躬:“金叔别来无恙,这些年你的旧疾可有好转?还有阿娘,她身子可还康健?”
他语气恭敬,关怀备至,看得出来对故乡颇为牵挂。
金寤点了点头,拍他肩膀,一脸欣慰:“昔日幼雏如今已成鸷鹰,看来你师伯这些年并未亏待于你。既然学艺已成,应当第一时间赶回圣海才是,莫让大家忧心,也莫令你娘担惊受怕,还有你阿爹……”
“阿爹怎么了?莫非病情日趋加剧?阿娘信中不是言道近日气色渐润么?”提及生父,即墨飒风明显急了,旁若无人的聊起家事来。
“你娘是为了使你安心,掌门还是老样子,既无康复之迹亦无过峻之兆,你无需多虑。”金寤看了看林雾,面露严肃:“府中事物稍后再叙,眼下先解决此处。”
即墨飒风往对面望了一眼,愁眉深锁。此时有人陆续靠过来同他搭话,大多数人面生,基本是曲意逢迎拉交情套近乎的意思。他知如今武林虽不及数十年前动荡,但弱肉强食的潜在法则无法日新月异,只会长长久久持续下去,如今各门各派的势力以大琰圣海一家独大,远非普遍三教九流可比,人人都想傍上这尊苍天巨树,以抬身价、以承庇护,以求危怠之际有所依仗。
此时的争执仍在继续,双方僵持不下。
蓦地,火炬无法照耀的黑暗中走出一女。红装绚裹,娉婷婀娜。她黛眉冰肌,淄襈黢裾、玄袂皂裾,头上挽了尺许高的墨髻,一身装束非黑即白,可就是这两种单调的色彩,尊贵的气场却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令人退避三舍,莫可逼视。
她莲步轻移,径直走到双方中间,面朝林雾,裣衽褾袖施了一礼:“久仰宫主大名,今日有幸晤见,方以慰憾。”
她额前坐半边脸颊为长发遮掩,神情隐晦,但林雾听她水波不兴的冷彻一言,心中除了觉得虚伪之外,还有来自于对方身上的无形压迫,令她不由自主的战栗。短短数句,已摄入于三丈之外。
这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并且是名劲敌!
林雾生平从未有过对女人产生忐忑之感,今夜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她已发憷,旁人岂堪?
这女人一登场,周遭千百群众尽相瞩目,皆不约而同的住了口,聒噪立歇。
“敢问尊驾高姓大名,是何方神圣,与我白月薰宫有何过节?还望不吝赐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雾并不兜圈绕弯,直接开门见山切入主题。
“微府寒碜,贱名低廉,无足挂齿。至于过节?家夫路逢不幸,惨遭人祸罹难,种种事迹表面,这一切与宫主有关,特劳诸位英雄相领,求见宫主一面。小女子本无意叨扰,只为求解真相。”
她答非所问,于自己来历名讳只字不谈,后头说得委婉,却也是适才的陈词滥调。
“难为你一个深闺弱质不远万里前来替夫雪仇,本宫委实同情。只是你夫君的真相我不得而知,但本宫此处的真相便是你忒过盲目,找错了求解对象。你确实叨扰了我,也不应当来叨扰我。”林雾无话可说,只得照猫画虎,也重复之前的陈词滥调。
“如今大家各执一词,小女子也拿不出确凿证据可阐明实情。纠结这许久,宫主也空口无凭,但事态总要了结,这般莫衷一是的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需琢磨出一个昭彰之法以辨究竟。”
“姑娘有何妙策?”虽知此间有诈,但对方一针见血,林雾憋屈之处便是在于空口无凭一词,明明惨遭诬陷,却无法证明,只有强忍不悦见机行事。
“小女子不才,见学浅薄,无识无德,不敢自诩心存良策,只是有个胆大的想法。”口头矫揉造作,黑衣女人右半边脸上却殊无半分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