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场面甚至让她想到了话本里的地狱。
尹婵喉间轻咽,有些怕,缩了缩肩低头,不料一闪神,前边刑堂正被拷打的犯人喷出大口鲜血,面孔狰狞嘶叫。
尹婵眼皮抖了抖,步子加快。
引路差役不敢打扰审讯,到一小路口时便伸手请道:“公子正在里面,姑娘进去左拐便是了。”
“有劳。”
尹婵手心微汗,抿了抿唇,抬步。
浅白绸裙的女子行步在森严压抑的监牢,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莲步袅袅婷婷,裙摆摇曳如花,没有给昏暗之地带来明亮,反而更添诡异。
好似血泊中突然开出一朵洁白的雪莲。
在苍盘山昏倒前,谢厌的那声呼唤犹在耳畔,尹婵心总是提着,不看到谢厌静不下来。
走到拐口,她没来由地慌,眼皮不安发颤,轻喘两声后,猛地抬步,身子跟着往左一转。
霎时惊恐万分,心跳滞了片刻。
——她看到了一张血肉横飞的脸。
苏臣被牢牢绑挂在十字木架上,衣服破烂,血迹斑斑。
腥红的血如注地从他脸上迸流,满面鞭痕,皮开肉绽。没有哀嚎求饶声,一双眼无神地睁着,几近濒死。
而站在他面前的人,对此无动于衷,仍不停甩鞭,一次比一次狠劲。
尹婵看不到拷打之人的脸,却能从身形分辨出他是谁。
谢厌。
尹婵几欲站不住,手慌慌张张扶上墙,颤着腿往里挪步。
她第一次见谢厌审问犯人,是目不忍睹的狠厉。
每走一步,谢厌甩鞭便更用力,不管不顾。
但很快,好似鞭笞已经过分仁慈,他抽出锋利的匕首,宛如凌迟割去,嗓音冷漠无情:“想不想试试?”
苏臣没有办法回答。
但刹那,濒死的目光却越过谢厌,看到了一脸惨白的尹婵。
苏臣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谢厌抚摸着匕首锋刃,歪了歪头,似在欣赏。
末了,见苏臣有话要说,慷慨地靠近,仿佛聆听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苏臣直勾勾盯住尹婵。
他已经很痛,下颌有脱臼感,快说不出话,只得附在谢厌耳畔,缓慢低语,一字一顿:“原来、你才是统掌原州的人,我家主子没看错,够狠,也够毒……可惜,连自己的女人都、都保不住……呃!”
谢厌将匕首插进他的手,又拔出,无视鲜血溅到了自己脸上。
苏臣却笑了。
“你的命很硬。”谢厌扯了扯唇,“但不知道是匕首硬,还是——”
“谢……厌?”
这道轻声将他的话彻底打断。
尹婵眼眶颤震,不忍再看,复喊住他:“谢厌!”
谢厌脑子里轰地一声,后脊发麻,意识到是尹婵的声音后,蓦地僵立原地,心瞬间跌进谷底。
她、她都看见了?
自己的狠毒,杀人不眨眼……
“咣当。”匕首落地。
谢厌猝然转身。
一张陷入魔怔、被鲜血溅满疤痕的脸,让尹婵不寒而栗。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千无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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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阿婵才不怕呢,没事的】
【撒花】
【感情要有大进展了!】
【感情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展,不要被姓苏弄得有嫌隙呀!】
【苏故意的】
-完-
第38章 、信徒
◎他迷恋地仰起了脖颈。◎
苏臣突然大笑。
嗤嗤的笑在逼仄的刑室难掩讥诮。
尹婵眼眶沁红,循着声音抬眸看向苏臣,没成想记忆里文质彬彬的书生发出与他气度截然不同的阴冷。
他的脸已经血肉模糊,身体没有一处不在汩汩流血,却还用力瞪着眼睛。
尹婵打心里感到了寒意,细眉轻蹙,从他神情看出了亟待蓬勃的阴郁。
像、极像一条阴冷的蛇。
很难想象,一派温儒的青年会在短短时间发生改变,又或者,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尹婵头皮发麻,不敢看苏臣,不敢深思。
下意识寻求充斥安全感的地界,于是情不自禁地将一双眼落在了谢厌身上。
直见他沉晦魔怔的面容,才后知后觉方才鞭笞的一幕幕。
这……何尝不是让她不寒而栗的存在。
尹婵两膝一软,朝后踉跄了半步。
她差点跌倒,谢厌立刻抛去杂念,眼疾手快要揽腰。
尹婵心跟着眼皮一跳,眼神闪躲了下,避过他沾满血污的手,后背靠着墙壁,勉力支撑。
谢厌的手尴尬落空,半晌没有收回。隔了很久,口中艰涩道:“何时醒来的?”
“方才。”尹婵眼睛对着地面几处血迹,目光空洞,下意识答他。
谢厌无言,却唯恐无言。
最怕与尹婵面面相对却说不出话。
陌生、诡异的气息盘绕在逼仄的刑室,他轻易产生了恐慌。
如此相顾无言,与几年来藏匿暗处觊觎尹婵、却不能触碰她有何异处,同样不安。
原以为早已习惯,可一月相处的点滴,尹婵一颦一笑,早把贪婪招引,一发不可收拾。
谢厌承认自己的贪婪无耻,脑子飞快地转。
他在想怎么开口才能阻断古怪的气氛,垂下头时,狭长的眼睛在往上悄悄看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谢厌不敢挥霍时间,更唯恐良久的沉寂会让双方的心一沉再沉。
有些明白尹婵为何总怪他不吭声了,安静是放大焦虑与不安的利器。
他眉宇早无先前鞭笞苏臣的暴戾,尽可能让自己柔和,松松唇角,绷紧的面庞也要舒驰,眼梢敛去会吓唬到她的杀气。
就这样,谢厌努力把自己调整成最适宜摆在尹婵前的样子。
见她没应,复又问了遍,“这里脏,怎么过来了?”
尹婵背抵着墙,眼中藏着一丝丝懊恼。
张张嘴想说,嘴里却是发苦又干涩,折腾她无言。
认识谢厌这么久,不是没见他盛怒或打斗过,但再是如何震惊,也不敌刚刚鞭笞苏臣那阵儿。
说话冷漠,鞭笞狠毒,匕首无情落下时,眼睛都不需一眨,何其果决。
那苏臣已不成人样了。
她并不知苏臣究竟犯了多严重的罪,亦无资格掺和原州的人如何审讯拷打,但……
是否这样的,才是真实的谢厌。
往日在她面前温驯屈膝,或捧着她的手如珍如宝,让她误会了,谢厌并非任由抚摸毛发的“家犬”,是可以撕咬猎物、甚至生吞活剖的“野狼”。
尹婵深感心慌,盯住地面一处看,不作声。
良久的沉默,苏臣仿佛看出什么,阴里阴气发出一下、一下又一下的讥笑。
万分清晰地传进两人耳中。
尹婵轻轻捏着衣角,试探着往谢厌一看。
他面庞好似无甚波澜,但呼吸较此前更加粗重,双手攥握死紧。在这张不动声色的脸上,鲜血染腥了疤痕,也赤红了他的双眼。
尹婵垂目,撇过头不看他:“我先走了。”
说得飞快,生怕被听到了拒绝。
不能再待这里,谢厌犯了魔怔,她怕再待一阵,便控制不住难受。
谢厌下意识伸手,尹婵转身,两片衣袂在他指间穿过。
像似蝴蝶翩跹而去,丝毫不给他触摸的机会。
尹婵存余的气息尤在,是和腥臭刑室截然不同的甘美。
春雨后的蔷薇,微风起,处处香。
谢厌阖眸,意图攫取,贪得无厌地轻抬起下巴,细嗅空气里的那股气息。
痴迷之态没有掩饰。
“呵……”苏臣将他狂热的神情瞧得清楚,自知谢厌不会要他性命,轻蔑一笑,“敢把你这副阴沟里不见人的模样摆在她面前吗?真是恶心啊。”
谢厌敛袖转身。
苏臣笑愈张扬,目光逐渐涣散:“我家主子身边也围着不少你这种人,自以为深情的躲在阴沟窥视,好好当一棵草不就成了,竟妄想摘下太阳,你这样的、这是种病,拿自己当狗的病……”
他声音沉哑,似要废了,谢厌几乎听不清。
朝苏臣走近些,听这一番话,难得的没有生气。
“呵,谁会看得上。”苏臣理智几近溃散,喃喃着说完了,“骄傲的人,岂会看上一条狗,他们不过是享受被仰望,不可能弯下腰,知道,知……道吗。”
苏臣再也撑不住,松松垂了头。
昏迷的前一息,沉默许久的谢厌终于赏赐般回答了他:“的确,太阳从不弯腰。”
“但它会西斜。”
……
尹婵走到刑室外的路口,楚楚便追上来了。
见小姐虽脊背挺直,目视前方,无颓丧之态,却满面魂不守舍,显现着病态的苍白,似心事重重。
楚楚立刻迎去:“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尹婵无法将心思说与旁人,便是同她最亲近的阿秀也难以道明。
她摇头,故作着轻松,将眉眼的倦怠压去:“没事。”
走出州牧官邸,树影斑驳在官邸院墙,煞是好看。
她步子一顿,仰头眺望京城的方向,低低一声喃道:“有些想回家了。”
“这就回。”楚楚忙着牵马绳,应道,“阿秀在院儿里给小姐做了点心,回去便吃。”
尹婵轻轻一笑,没有反驳,登上马车。
阿秀手艺好,能与酒楼大厨媲美。
只是,尹婵还来不及品尝,却先闻到一阵浓郁的甜香。
竟是谢家人要见她。
楚楚道:“谢三姑娘的丫头来了,说有件事想和小姐谈谈。”
谢三自然是为赏春宴,还带了北街新出的糕点。但怕遇上谢厌,不敢过来,因而唤了最倚重的丫头替她下帖。
将请帖奉上后,尹婵犹豫不决。
来原州多日,实则,并未想过与此地女眷深交。
毕竟谢五姑娘的身份是假。
有意拒绝,却叫楚楚看出她心神烦郁,劝道:“小姐整日闷在宅院可不好……”
阿秀心想也是,待着怪闷的,便跟楚楚一起劝。
尹婵本就心不静,被两人夹在中间不停劝说,很难招架得住,无奈莞尔,终是点头应了。
丫头回去交差,尹婵吃了两块糕点填肚子,思及仍在狱里的谢厌。
拉着楚楚的衣袂,眉间一蹙,踌躇问:“楚楚,你杀过人么?”
楚楚脸色霎时凝重,左瞟右看,望了尹婵许久,在尹婵顿觉这问题是不是冒犯了楚楚时,她小声,煞有其事道:“数不胜数。”
尹婵:“……”
“我先、先回屋了。”尹婵心里微微有些凉,头皮也稍稍在发麻,喉间轻动,沉默半晌,抬脚往里屋走。
楚楚大惑不解,想了想,约莫明白了,忙跟去:“小姐想听杀人的故事?”
便自告奋勇:“楚楚给您说……那,我陪小姐躺着,正好我说故事,小姐的睡意或许还来得快些。”
尹婵皱起脸,看向楚楚饱含期待的眸子。
关门前,艰难地拒绝道:“楚楚好意,我心领了……下回吧。”
她端端正正躺好,两手交叠平放在腹处,指尖揪着床被,怎么也睡不着。
很想知道自己在顾虑什么,明明早就知道谢厌是哪种人,不是么。
一刻钟过去。
窗外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尹婵在别扭中缓缓入睡。
醒时天还没暗,她犯懒,不想起,在床上拢着薄褥子发怔。
一翻身,忽的碰到枕边一冰凉的物件。
正是谢厌先前寄放她处的那柄匕首。
牢狱里谢厌狠命将匕首插进苏臣掌心的画面,在脑中来回反复,尹婵指尖被烫了一下,逃避似的把匕首塞至枕下,叹着气起身,靠坐床头。
自顾纠结了会,关在屋里总是庸人自扰,还是到院子散散气。
推门前捧着脸揉了揉,尽量别叫阿秀和楚楚多想。
到院子了却没看见两人,她找了会,原是躲树后说小话。
尹婵笑笑,没有过去,站在泥洼塘边吹风醒神。
树后。
楚楚在牢狱那会儿便发觉尹婵情绪不对,尤其她问自己杀过人没?
这不像尹婵会在意的,便认定牢狱时发生了什么。
尹婵回屋小憩,她便赶了一趟官邸,弄清原委了。
虽说这种心态楚楚不曾经历过,但转念想,小姐长在深闺,即使口中不怕,正经看到时,还是会胆怯。
她到底是谢厌的属下,不好去宽慰,便寻了阿秀。
暗忖一二后,正经着脸道:“阿秀,你不知苍盘山情形,公子若不狠些,咱们如何活命?”
她故意没有细说经过,只道那方是敌人,对他们心慈手软,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果真把阿秀唬住了。
阿秀道:“我听将军说起过战场,两国交兵,最怕人犹豫心软。”
“正是这个理呢,姑息只会养奸。”楚楚提议,“要不,你去劝劝小姐,请她别惦记这些,公子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日子平平安安。”
阿秀附和点头,扭头向塘边尹婵:“……那我去?”
楚楚递了个鼓励的眼神。
可尚未走近,尹婵便眼尖地发现谢厌又进了对面旧院,不知在里头做什么,好久没动静。
她起初不为所动,定定在塘边,面上当真是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