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公主贴身女史迟迟,从前是宁康宫的宫人,现在是公主府一等的女史,在她们侍女圈子里是很有名气的。
女史迟迟是个最没心眼的姑娘,若是在紧要时候让她抉择,她是只听陈知沅的话的。她们之间说的也多了倦了,陈知沅一眼相中迟迟,从此带在身边一起长大这十几年的故事,是宫里小姑娘们最向往的。
这可以说是一件奇谈,身为宫人不想着怎么得到王君王后或是太子与两位皇子的青睐,而是羡慕向往得到公主相看的迟迟,当初想进宁康宫侍候的人,比想去东宫的多了去。她们羡慕迟迟,因为有陈知沅把迟迟当做妹妹,哪怕是迟迟还是坚持本分一口一个“奴婢”,一口一个“殿下”,但明白的人自然能从中听出不一样来。陈知沅喜欢迟迟,从第一眼见到就是,那时候太后选了十几个小女娃娃给陈知沅选,本意是让陈知沅选个六个八个的,不仅吉利,还能侍候得仔细,太后是一点儿事也不想陈知沅做的。可陈知沅只看中了迟迟,还流着鼻涕的迟迟,话都说不清楚,看陈知沅一眼能吓得退三步,再看一眼,再退三步。太后自然一切都以陈知沅为先,于是陈知沅这么多年贴身的便只有迟迟,也就是太后怕迟迟一个人照顾不周,底下又给陈知沅超出规制地备了十几个人,于是别宫宫人做的事情迟迟是几乎没做过的,也就是平时照顾陈知沅的起居,她高兴得很。
迟迟一直感念陈知沅选中了自己,她是家中最不起眼的小女儿,家里养不起她,所以求了人送她入宫,她入宫时才三岁,什么都不知道。陈知沅选了她,好事都想着她,她家中的父母连带着六个姐姐三个哥哥,都得了照顾,陈知沅把他们安排得很体面,虽然不能富贵,但这辈子是吃穿不愁了。前几年迟迟的父母还想着来临阳谢恩,可迟迟打三岁起就没见过他们,胆怯不敢去,陈知沅替她见了,她的父母头发斑白,痛哭流涕,痛恨自己无能,无法养育好儿女,只能送了女儿进宫,这些年连面都见不着。
陈知沅看他们很可怜,真的很可怜,他们何尝不想疼爱迟迟,可惜无能为力,嘴里叫着“小十”,小十却已经成了迟迟。他们最终没见到迟迟,但知道迟迟过得好,给陈知沅磕了三个响亮得不行的头,又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离开。陈知沅知道,他们不会再来了,他们对迟迟的担忧已经安下了,从此他们各走各路,各自过活。
因为陈知沅真心以待,迟迟也就忠诚不二,她最没心机,但还有才智,那是跟着陈知沅,守着她听学的时候学到的。陈知沅准允迟迟跟着自己听姜国最好的先生讲学,为的是迟迟也能做个明理的人,所幸迟迟不曾辜负陈知沅的期望,她为陈知沅做事,从无纰漏。
此时也是这样,陈知沅让迟迟派人去清平郡,迟迟办的极好,选了功夫最好、做事最谨慎的,出城的时候没叫人发现。陈知沅知道人去了清平郡,就在家里等消息,这些事不敢让双清双泠知道,但陈知沅面上还要装作如常,只好跟双清说自己这两日腰不好,不能练剑,然后照旧请柔见按时到府,算是糊弄了。
等了几日,北边也没消息传来,陈知沅隐隐忧愁又不知道怎么发,偏巧这时有人登门,那人眼熟到不行,屡屡一副天塌地陷的样子赶来,他每次来找陈知沅,都有要紧大事。这人就是太子陈昀,光长年纪不加稳重,风风火火的把陈知沅吓一跳:“阿淮?你现在这么闲的,跑到大将军府来了。”
太子气都快喘不过来了:“阿姐,你别打趣我,我是偷溜出来的,时间不多,有话我就直说了。”
陈知沅察觉出不对劲,问道:“你面色难看,可是宫中出事了?”
“阿姐,北境出事了。”
“什么?”陈知沅心惊了一下,抓紧了太子的手。
太子吃痛,但挣扎不开,只好就着这个姿势继续说:“我也是听说的,阿姐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不知是什么缘故,忽有一日父王让我安心在宫中看书,好好休息,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在东宫,很少出门。但前几日我去见母后,也是无心,路上看见几位大人唉声叹气的,便想办法甩开了跟着的人去偷听,才晓得北境出了事。我趁着听学的时候,私下里问了太傅,已经有五成确认了,北境现在被齐军压得很厉害。”
“怎会如此?”陈知沅微不可见地抖了抖,她没由来慌张,但还是按捺住自己。
太子继续道:“其中缘故我不知道,父王那边一点儿风声也没漏,我得知此事也有几日了,都不说不好问父王,就连出个东宫都有人跟着,所以才更觉得事情不对。我被盯得紧,也到今日才终于寻了机会偷溜出来,不过时间也不多。阿姐,你许是要想办法与子桓哥哥联系,知道究竟才是。”
不漏风声,其中的缘故就太多了,猜也猜不着,大抵是怕陈知沅知道了心里担忧,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得安生,又或是军务大事常人不能知晓,所以不可外传。可不得外传的话,迟迟却在几日前从街上听了来,采薇也能轻松偷听到,竟不知这不可外传的话是防着所有人,还是只防着太子。
陈知沅收回手,点点头:“好,我明白了,阿淮,谢谢你。”
“阿姐何须与我言谢。”
陈知沅笑了笑,其中带着几分勉强:“你快回去吧,宫里人眼睛厉害着,若是被发现了,少不得再盯你紧些。我这里已有分寸,在你解禁可以上朝之前,就不要再来了,哪怕再担心我,也不能来。”
太子知道陈知沅是什么意思,他站起来,忽然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陈知沅。他们之间的沉默中带着要撕裂静谧的张力,在此时开口变得格外困难。太子张了张嘴,话却像是卡在了喉咙里,他说了十几年的话,没有一句比此时的更找不到开口的情绪。陈知沅静静看着他,像是已经知道他会说什么,只是在默默的等那一句话,像能划破苍穹黑夜的银河,横亘在他们之中,而他们,找不到跨越的方法。
太子终于开口,他说:“阿姐,若有一日我们无法站在一起,我希望阿姐不要抛弃我。”
满口真挚,藏着恐惧。少年这么多年看着陈知沅的那双眼睛始终清澈明亮,用炙热与希望将双眼填满,从他第一次跟着陈知沅下河摸鱼开始,他就知道,阿姐永远是阿姐。陈知沅,陈知淮。在二皇子陈昣和三皇子陈晞降生前,太子一直觉得,他和陈知沅才是最亲近的人。他还小的时候,很不懂事,对着两个弟弟说些没有兄长气度的话:陈知沐、陈知游又如何,都是弟弟又如何,知沅与知淮才是最亲近的。这话气的陈昣陈晞半个月不搭理太子,最后还是陈知沅出面去劝,才又好了。
他们兄弟三个,都很喜欢陈知沅,对阿姐的喜欢,有时候是胜过兄长的。
太子看着陈知沅,眼中的明亮终于换成了晦暗,他从不去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与陈知沅疏离开,可现在却似乎要到这个时候了。临到头来,太子最害怕的,是被陈知沅抛弃。从此姐弟嫌隙,不可修复。
他的顾虑被陈知沅看在眼里,陈知沅安抚道:“当然,我的小阿淮长大了依旧是小阿淮,我牵着你长大,就绝对不会松开你。”
这句话似曾相识,太子陈昀五岁时贪玩,躲着跟着的內侍,一个人跑到湖边扔石子,脚下没留神便掉进湖里,是陈知沅想也没想跳进去捞他。五岁的太子对陈知沅而言已经很重了,可陈知沅紧紧拽着他不放手,陈知沅说,身为阿姐,不会放开阿弟的手。后来內侍赶来,将两个人都捞了起来,算是虚惊一场。陈知沅累得半死,而太子也吓得不清,若是內侍再来晚一些,没准儿太子与公主同日丧命湖中,还不到会有多少人收到牵连。经此一事,从此不会水的太子勤加练习游水,到现在已经是游水的好手,陈知沅早就比不过他。
真情实意。
从始至终,从小到大,从没变过。
陈昀忽然落下泪来,他没有察觉,仍由眼泪最后落在衣服上,晕开一道水渍。他看见陈知沅在笑他,才反应过来,抬手摸了摸眼泪,自嘲地苦笑:“瞧我说的什么话,我岂会无法与阿姐站在一起。阿姐,不论何时,我都会与你站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