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沅站了半日,管事来报,大将军府外有客人请见,说是陈知沅的故人,从北边来的。
陈知沅并不知道这时候是谁会来,她在北边哪里还有什么故人。可管事说来人气质脱俗,不像凡世中人,一身灰袍,手中拿着一柄拂尘,不像是骗子。
这便明了了,陈知沅让管事请人进来,来的果真就是本该云游在外的半青。
依稀记得半青作别的时候说要四海云游,不知归期,或许此生不会再回清平郡,更不必说这才约莫一年光景便溜达到了临阳。陈知沅不知怎么生出确信来,半青是特意来见自己的。
半青进了门,见到陈知沅,只觉得陈知沅脱了魂,他难以相信上次见面时还神采奕奕的王女,现在眼中连一丝光都没有了。他有着一副好口才,多年来将清平郡百姓哄得奉之为神明,现在面对着陈知沅,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确是专为陈知沅来的,可他还没有想清楚,见到陈知沅的时候要说些什么,或是能说些什么。
他没有话说,但陈知沅看着他,便想起当日初见的时候,半青为他们夫妻做的卜算。陈知沅没有放在心上,裴言没有放在心上,虽然觉得晦气却只当做是戏言,现在回看,一语成谶,半青真不愧是久负盛名的神仙少年。
陈知沅与半青隔着半个院子,彼此是只能看见听见的距离,半青没有更进一步,没有用他扫去埃尘的拂尘轻扫陈知沅的郁结疲惫,陈知沅也没有走近他,去沾染他上可通天的清明干净。陈知沅幽幽开口:“阴阳相隔,你那时候算出来的,就是这个结局吧。如果阿桓没有尚主,我们没有结良缘,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半青道:“命运天定,谁也无法更改。”
陈知沅冷笑:“我这些年与阿桓在一处,与他心思相近,只信人定胜天,哪怕是如今已然得到这样的下场,我依然确信,在这世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听信命运,只不过是因为事态早已不受控制,人的能力有限,所以才借口托词,说起命运。”
“殿下既然看得清明,又何必困于生死人常。”
陈知沅摇摇头:“你觉得我的悲恸是因为同阿桓死别?人固有一死,若是阿桓没有毁于这场灾劫,百年之后我们也注定要分离。”
而她之所以还执着地不肯接受裴言的死亡,不肯相信裴言坠落无尽的山崖,了却这世上她还能抓住的希望,只是因为,这是场不明不白的谋害。
这一句陈知沅没有说出口,她无法对任何人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
陈知沅平静道:“我今日看着你,想起你为我们做的卜算,那时候不以为然,现在才发现竟然真的成真。你嘴里说出来的,真是可怕的谶言。”
半青没有理会陈知沅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惋惜,他说道:“我从北边来,沿途听见了很多也许你并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我想,你心中应该已经有想法了。裴少将军的事,殿下应当看出端倪,猜出大概了。”
倒是真心又坦诚,陈知沅没有接他的话头,而是反问道:“半青,你在卜算的时候,有没有算到,这一切悲剧,都是因为我们不管不顾,结为了夫妻?”
半青反问:“殿下失悔了?”
陈知沅听着这话似曾相识,是当年太子问过的,陈知沅为此输了赌约,幸而太子做阿弟是极好的,否则陈知沅早就驮着他,爬了临阳城一圈了。
“这世上有两个人问我这个问题,一个是阿淮,一个是你。阿淮问我,是因我从前看不清自己的真心;而你问我,真是因为我顺从了自己的真心。真是讽刺。”
她是真觉得讽刺,可半青说出的话却全然剖开血肉:“殿下不信命,可一切都归于命。”
陈知沅并不反驳他,只是说道:“哪怕是注定的,我也要破开牢笼。半青,你我只是相识之人,今日再见已经是你真心以待,我无以为报。你是云游四海诗情画意的神仙少年,从来就不占半点世俗尘埃,所以你今日离开,继续去那些山水清灵的地方,做你的逍遥人,做你的神仙客。你或许会在途中听见关于我的消息,或许回想起我们在清平郡的见面,或许会懊悔那时候没有更加果决地劝说我们,但是没关系了,我们就不要再见了,就让我们的相识,留在清平郡残照的黄昏中,留在当初你打开门,拂尘扫过我脸旁的那一刻。”
不论半青为何而来,他们见这一面,就是结束了。
半青感受到陈知沅的决绝,终于后悔:“若是重来,当日我不会再为你们卜算。”
他问陈知沅是否失悔,结果先说失悔的人,是他自己。
“可你也有算不到的时候。”
半青轻轻将拂尘扬了扬,脸上带着真挚无比的笑:“殿下,有时候我也信事在人为,做你想做的,我希望我能在途中,听到关于殿下顺从内心的事。虽则殿下觉得不必再见,但我希望,他年我回到清平郡,公主府里,能传来殿下的笑声。殿下,珍重。”
谋划
当知孤注一掷,拼尽全力,会是什么感受。陈知沅已经很多年没有为了什么奋不顾身过了,哪怕是当初下了很大的决心自请和亲,也没有这么穷途末路而不得不奋起反击的感觉。自从陈知沅得知随州的一切,并暗自发誓要讨回公道开始,她便抛去了所有的事,拿起不常带着的思虑,尽心谋划。
陈知沅再三叮嘱裴言,在她准许之前,万不可让裴家兄妹知道裴言的事,哪怕是外头沸沸扬扬,也要想尽办法瞒住。这事情交代给逐影,陈知沅很放心,逐影做事妥帖,手下的人没有能比的。陈知沅甚至还在一日逐影稍微清闲的时候,将逐影叫来,问道:“逐影,阿桓手底下信得过的人,还有多少在临阳?”
话问的没头没尾,但逐影不假思索:“还有十几个。”
陈知沅道:“你去将他们找来,不要被人发现,让他们为我做件事。”
“自然皆听殿下差遣。”
陈知沅静静看着逐影,竟能依稀看出裴言的影子来,陈知沅忍不住问道:“不问我什么事吗?”
逐影摇头:“少将军也从不追问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