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逐影就要出去,陈知沅叫住他:“逐影,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们便没什么好顾忌的,你不是别人,对你我尽可直言。你不需要知道我在谋划什么,也不需要知道我要做些什么,你是军旅之人,最知道听从命令。阿桓走后,你虽不说,可我知道你心里是奉我的话为令的,既是如此,你只听我一句,若有一日你再见不到我,就去寻我二哥,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逐影应下,“殿下,臣只有一句话要说。”
“你说。”
逐影的声音少了几分冷冽:“顾好自己才是最紧要的,殿下安康喜乐,才是少将军想见的。”
裴言多年来的心愿里,也不过是希望陈知沅平安喜乐,希望陈知沅百岁无忧,希望陈知沅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悲伤难过。在裴言活着的年月里,他一直努力要做的,就是这些事。
因为陈知沅,他可以永远带着温柔笑意。
因为陈知沅,他可以容忍苏照占据陈知沅心里的部分。
因为陈知沅,他在北境风雪呼啸中守着希望不知疲惫。
因为陈知沅,他有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一面。
可陈知沅的安康喜乐,裴言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了。
宫宴
外面的风呼啸不止,穿耳的声音宣告着冬风的寒冷与残酷。临阳城下了很久的雪,稀稀落落的雪连着好几日不停,这是多年不见的景象,也是多年不来的冷意。
逐影持剑坐在门外,风刮在他身上,他没有什么知觉,比起他曾经经历过的,这些不值一提。他身后的屋里闪着微弱的光,陈知沅的身影印在窗户上,他知道陈知沅现在正在看那封能说明一切的信函。
迟迟远远待在院门边,陈知沅吩咐她守着门边,为的是让她知道的越少越好。陈知沅深陷漩涡不能抽身,可迟迟还可在岸边等着被人拉走,等着崭新的黎明。迟迟安安静静地等在门边,她好像隐约知道什么,又察觉自己似乎是什么也不该知道,只远望着窗户上陈知沅的身形,默默不语。
陈知沅没有思虑,也没有顾忌,她打开秦辙给的信函,越看心便越凉。
铁证如山,不可遁逃。
她不怕秦辙骗她,秦辙犯不着骗她,秦辙信里的桩桩件件,陈知沅其实早有估料,虽然难以接受,但不至于因此崩溃。
放到几天前,她许是挠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何会有人至家国大义于不顾,做出有损百姓与江山的事来,可她自己想了这么几日,便豁然了。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如裴言,他们有见不得人的私心,所以能做出遗臭万年的事来。
可天似乎就要塌了,窟窿眼都能见着了。
陈知沅将信纸烧掉,顺着光影顺势坐在灯下。
她从怀里掏出小老虎,白玉老虎在灯火下微微发亮,那玉老虎憨态可掬,竟像是能瞧出裴言幼时的样子来。自己竟能用“憨态可掬”想到裴言,陈知沅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觉得眼前模糊,摸了摸才发现有泪。
有的人不必刻意想,脑子里挥之不去,自是常情。
可旧事难提,不可追忆,也是常情。
陈知沅手里握着玉老虎,喃喃自语:“阿桓,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听见了又会不会嫌我话多。这些日子幸得秦北远与罗家的帮助,我手中已经有了为你谋定真相的证据,不过他们都只知道我要将这些年的虚假全部撕开,管他是不是鲜血淋漓,是不是以卵击石。他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你应该知道的,虽然我们现下无法相见说话,但心意相通从没变过,我所思所想在你面前无所遁形,所以你是了解我的。
“阿桓,我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对不对,也不知道能怎么做,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满城之中究竟还有多少人是等着看我凄凉下场的,我数也数不清。他们的眼睛盯着,藏的全是刀子,虚假的脸皮下面是冷眼,是狠辣,他们只想看我如何温吞忍受,看我如何被打垮。可是阿桓,他们越是这样我便越不肯倒下,他们纵有千军万马,到我跟前我也不怕。我不想再忍了,早知道是这般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忍,我们步步后退,却没有换来善待,这些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桓,早知今日,我们当初或许会是另一种活法,有你的潇洒肆意,有我的无所顾忌。可你看现在,我找不到说话的人,我不知道跟谁说话,又或是如何说话才能不连累他们,我走出院门,天幕低沉,好像连太阳都看不见。阿桓,太阳照不到我身上,我觉得好冷,真的好冷。
“阿桓,我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但你一定要知道,我所做一切,不会后悔。我这一生,本来就不该后悔,可是做的错事太多,把自己困住了。现在我要弥补这些错误,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去了,阿桓你说得对,我本不该是这种活法。先王曾说过的玲珑心,我把它丢了太久太久。”
这些年裴言掏心窝子对陈知沅说过的话,年深日久潜移默化,等到被想起的这一日,却是如绵绵细水,不经意淌过。它们难以察觉,经年累月,却是悄然刻在记忆中。一触碰,就会想起。
这些深刻的回忆里,陈知沅想起的,全是裴言对她的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裴言似乎就是一直没有原由地将陈知沅的事算作是自己的事,这种想法无关风月,只因是他,只因是陈知沅。
他们曾经历经了太多,裴言心疼陈知沅经受的一切。
裴言从前耿耿于怀的,便是陈知沅才气的凋零。
旁观者或许并不知道这有多重要,他们只觉得这不过是陈知沅彻底沦为不理事的公主殿下的一个缘故罢了,那些臣子眼里,陈知沅有没有才见,是不是骄纵,并不重要。他们的眼里,公主不过是国家最不起眼的象征,女人持笏上朝是不可思议的事,哪怕文乐长公主比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要能干。
陈知沅幼时并不甘心于只做一个家国象征,她拼命努力,彰显才干,但没有想到,会是这般结局。而现在,她似乎是要重新开花了。
“阿桓,它好像回到我身上了,我感觉到它正在融入我的身体,而我们,一定会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