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一惊,忙伸手将人推开了些,呼吸却仍是急促,以致于语声中都带着些微的颤音:“是半夏唤我,我先过去应门。”
谢钰低低应了一声,终是放过了她。
折枝略微喘匀了气息,又理好了襦裙,将腰上的丝绦重新系好。方往门上行了几步,却似想起了什么,迟疑一下,又回转过身来,视线轻轻落在那碗已汤药上,轻声开口:“哥哥,这药——”
谢钰淡看了她一眼,拿起药碗行至长窗前,长指一抬,一整碗汤药倾泻而下,与之前的避子汤一同落进了排水之中,转瞬便流淌了个干净。
折枝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这才快步行至门上,轻轻推开了槅扇。
见是半夏一人欲言又止地立在廊上,折枝并不讶异,只道是这寻名医的大戏演了半日,终于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因而仅是轻声问道:“是夫人传话唤我过去?”
半夏却摇头,迟疑一瞬,还是道:“绿蜡……是来请谢大人的。”
折枝一愣:“来请哥哥?”
她略微一想,隐约觉得有些不妥,遂轻轻蹙起眉来,“来请哥哥自然要去映山水榭那,怎么会来我的沉香院?你且让绿蜡回去,便说哥哥不在我这。”
半夏摇头:“可绿蜡已提前将话给堵死了。说是下人们看见谢大人回府后便往我们院子里来了,这才到沉香院里传话。”
绿蜡是蒹葭院里的大丫鬟,为人处世素来圆融,少有这般将话说死的时候。想必今日之事,确是有些不一般,柳氏是见不着人不肯罢休的了。
折枝默了一默,隐约猜到这件事怕是躲不过,只得轻声道:“你在这等我稍顷,我去问过哥哥。”
她说罢便重新打帘进去,将绿蜡的事略微复述一遍,又轻声问谢钰:“哥哥打算去吗?”
“去。”谢钰答得简短。
折枝反倒愣了一愣。
谢钰自回府后,与桑府众人皆不亲厚。此次柳氏这般突兀地过来请人,她原本以为谢钰会断然回绝,方才只是例行公事般地一问,也好让半夏去回了绿蜡。
不曾想,他却这般轻易地答应了,反倒却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不过去与不去,皆与她无关。折枝便也没有过多追问,只是重新取了干净的白布将谢钰颈上的齿痕掩住,这才弯眉道:“折枝送哥哥出去。”
话音未落,手腕却已被人扣住。
折枝抬眸,却见谢钰也正淡看着她,薄唇轻抬,语声里却满是不容置喙的意味:“你我同去。”
*
折枝无法,只得与谢钰一同行至月洞门前,随绿蜡前去。
不知是不是因着多了一人跟来的缘故,素日里处事玲珑的绿蜡一路只是默默,像是生怕说错了什么话。直至进了蒹葭院,到了花厅跟前,还是孙嬷嬷自内出来,对两人呵腰比手道:“二公子,表姑娘,请随老奴来。”
两人随之入内。方绕过厅前的屏风,折枝略一抬眼,看见上首之人,倒是愈发讶异。
柳氏仍旧是素日里端庄的打扮,面上也是精心绘了妆容,却掩饰不住浮肿的眼皮与眼周红肿的痕迹。不过一日未见,整个人便像是憔悴得老了十岁。
可更令人讶异的,却是坐在柳氏身旁那人。
——明明不是休沐的日子,桑砚却也坐在上首。
他身上还穿着件户部侍郎的官服未来得及换下,满身风尘,似是刚从值上告了假,匆匆回来。面上虽不似柳氏憔悴,却也依稀可见疲惫之意。
倒是看见谢钰过来了,这才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来,唤了一声‘钰儿’。
折枝离得近些,看见谢钰的眉心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似是不悦。
折枝却并不想给桑砚与柳氏打圆场,便装作没看见似地,又轻轻自谢钰面上移开视线,只独自与上首两人福身行礼道:“桑大人,夫人。”
疏离至极的称呼。
而谢钰更是连多余的话都不曾说上一句,只径自往离两人远些的椅子上坐了。
桑砚握着茶盏的手上隐约跳起几根青筋,但终究是忍下了,没在人前发作。
柳氏则勉强带出几分笑来,一壁吩咐绿蜡给两人看茶,一壁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落在折枝身上:“今日折枝怎么过来了?”
折枝轻瞥了谢钰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轻声道:“绿蜡过来的时候,哥哥正在教折枝习字。听闻是夫人传唤,便一同过来了。”
“怎么想起来要习字了?”即便是这般憔悴,柳氏的语声仍旧是轻柔:“女儿家习字没什么用处。反倒是苦了自己。”
折枝不欲与她过多解释,便只是轻弯了弯杏眼道:“夫人不必忧心。折枝不过临时起意,学着玩罢了。也许过几日便没了兴致。”
她这般开口,柳氏反倒没什么好说的了。
加之有昨日那般龌龊的算计在,两人已算是撕破了脸,只余下明面上那薄薄一层体面挂着,再说什么关切的话也不过显得虚伪。
因而柳氏便只是淡淡客套了几句,便将此事带过。
花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一家子本不亲厚,此刻谢钰与桑砚两人皆穿着官服相对坐着,便愈发显得尴尬。
折枝也不知谢钰带她过来做什么,便只低头默默饮着茶水。
良久,还是桑砚干咳一声,打破了寂静。
他抬目,将视线落到谢钰身上,缓缓开口:“我这次寻你来,是为了焕儿的事。”
折枝抿唇,握着茶盏的指尖骤然收紧了。
-完-
第28章
◎“妹妹向人道谢,都是这般敷衍吗?” ◎
“焕儿今日起身时, 被房中立柜砸伤。”上首桑砚缓缓开口,语气凝重:“盛京中几位有名的大夫都已来看过,皆是束手无策。”
谢钰闻言并未开口, 只是信手拿起搁置在一旁的茶盏,斯条慢理地以盏盖撇着浮沫。
桑砚皱眉,继续道:“可宫外之人医术也不过尔尔。最好的医者自然还是在宫中太医署。其中崔院正更是妙手回春。若是能请得他出手,焕儿的伤势兴许还有转机。”
折枝一直端着茶盏, 在旁侧静静听着,此刻听出话里的意思, 倒也不免有些讶然。
看桑砚的态度似乎是当真有求于人,不似作假,且也没有要与她秋后算账的意思。
难不成,撇去她那一簪不提,桑焕身上还真有旁的伤势?
她这般想着, 忍不住拿余光轻轻去看谢钰。
谢钰似是察觉到了, 撇着茶末的动作略微慢了些, 再开口时却仍旧是淡漠的语气:“既如此, 桑大人去请来便是。”
桑砚听见他的称呼,眉心先是一皱, 听见后头的话,更是连整张面上皆笼上一层阴云。
若是寻常四五品的御医便也罢了, 寻个素日里有些交情的, 私底下多递点银子,让人下值后以赴宴的名义来一趟桑府倒也并非难事。
但偏偏这崔院正官阶在他之上, 年少成名, 为人极其孤傲, 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以他的名义去请, 只怕这崔府连拜帖都不接。
也唯有指望谢钰出面。
“你们毕竟是手足。”桑砚心中恼怒,语气也冷沉了些:“手足有难,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手足?”谢钰撇着茶末的动作停住,轻哂出声:“桑焕是继室与前夫所生,与我又有何关系?担得起手足二字?”
这回不止是桑砚,便连柳氏的面色也难看了下来。
柳氏本就因今日容色憔悴而多施了些脂粉,此刻面色一白,便更像是戴了一层厚重的面具,分外僵硬,看不出本来的情绪。
她的视线缓慢转动着,像是在思量抑或是忍耐着什么,最后落在谢钰手上并未动过的茶盏上,终于缓缓提起唇角,勉强露出一个端庄的笑容,对一旁的绿蜡道:“茶水都快凉了,去换一盏新茶过来。”
“正巧库房里新进了一饼松溪来的白毫银针,奴婢这便去换来。”绿蜡心口急跳,忙低眉应了,软声替柳氏打着圆场。小心地将方才那句戳人心窝子的话给带过去。
她说着话,解释着白毫银针的来历,花厅内倒也没那般安静得令人窒息了。
可方才谢钰说的话,仍如一把锋利的刀插在柳氏的心窝子上,划破了结痂的陈年旧伤,略微一碰,便流出淋漓的血来。
偏偏,她还不能因此发作。
柳氏袖口下的指尖近乎掐进掌心里,低垂下的眼中有恨意一闪即逝。
幸而蒹葭院小厨房里常备着滚水,新茶来的极快。
绿蜡将旧茶放进木盘中,撤到一旁,又取了新泡好的白毫银针来,小心搁至众人手畔。
柳氏抬手,轻轻抿了一口,面上也渐渐回复了素日里的平和。
再低头时见谢钰仍旧只是端着茶盏,一口未用,便轻笑着道:“是这白毫银针不合谢少师的口味吗?”
“白毫密被,色白如银,确是上好的新茶。”谢钰信手将茶盏搁下,瓷底撞击在坚硬的花梨木桌子上,不轻不重地一声:“只是谁知茶盏中下了些什么?”
折枝一愣,面色略微一白,近乎是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茶盏搁下,慌乱看向谢钰。
柳氏面上的神色一滞,旋即垂目捧着茶盏低低叹出一口气来:“我并非老爷元配,少师厌恶我也是常事。却也不必说这等诛心之言。”
桑砚也重重搁下茶盏:“她虽不是你的生母,却也是桑府明媒正娶的夫人,温恭贤良,容不得后辈污蔑!且这茶端上来后,她是第一个用的!若有毒,难道要将自己也毒死不成?”
“将药直接下在水中的手段未免低劣了些,也容易误伤。我倒是在皇城司里见过不少类似的卷宗——不将药下在水中,而是抹在杯盏之上。若是银盏银筷,便在其上烫一层薄蜡,使之色泽不变。”
谢钰抬手,拿过了折枝方才的茶盏,指尖轻叩在盏壁上,看着其中浅杏色茶水激荡不定:“这法子倒要高明一些。虽说放到官场上大抵是不够看,但是用来算计小姑娘,却是足够了。”
柳氏心中一跳,这才明白谢钰今日带折枝来的目的。忙又拿了帕子,掩面垂泪道:“这桩事,原本便是姑娘家不胜酒力闹出的误会罢了。谢少师若要因此兴师问罪,我一个妇道人家自是无话可说,任由发落便是。却不必拿出这些话来伤人。”
谢钰不欲过多纠缠,起身淡声道:“若是桑大人请来了崔院正,便请他往沉香院里也走一趟。只隔一夜,是否真的不胜酒力,应当不难诊出。”
说罢,再不做停留,抬步便出了花厅。
折枝垂落的长睫轻颤了一颤,很快便也站起身来,福身向上首辞行。
待两人的身影相继消失于照壁后,房内也渐转寂静,唯有柳氏低低的啜泣声自帕子后断续响起。
桑砚却只是青白着脸色,半晌没有开口安抚。
他素日中不管后宅之事,可如今话已说到了明面上,自也能听出味来。
良久,他沉声道:“他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昨日我离席之后,究竟闹出了什么乱子?”
柳氏哽咽着拿帕子拭泪,“还能发生了什么?昨日落雨,我怕因此败了兴致,便让人拿了庄子上新酿的果子酒过来。一人一盏,姨娘们也都喝了。其中周姨娘还贪杯多要了一盏,回去的时候不也好好的?”
她顿了一顿,想起谢钰的话来,指尖骤然收紧,将一块织锦帕子捏得发皱:“老爷这是怀疑我了?”
不待桑砚回答,她便抹着泪,一连串地说了下去:“我管着后院这么多年,可曾出过什么纰漏?折枝这孩子五岁便没了母亲,而我也只得了焕儿与浚儿两个小子,便一直当她是亲生的女儿养在身边。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焕儿院子里有的东西,什么时候又短过她的一份?光说启蒙的事吧,焕儿足足拖到八岁才启蒙,生生耽搁了学业。而折枝刚到了启蒙的年纪,我便巴巴地替她找西席,请了荆县里最好的琴师来教她。”
“老爷您摸着自个的良心说话,这些年来,我可曾亏待过她?她除了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又和亲生的女儿有什么两样?我又为何要害她?”
眼看着桑砚沉默不语,似有几分动摇。柳氏愈发是拿帕子挡着脸,泪水都浸透了上头的荷叶刺绣,语声里也愈见哽咽:“是,谢少师如今是天子近臣,能在圣人跟前美言,为老爷的仕途添上一臂。说的话也自然更有分量些。哪怕只是随意一句,我也是百口莫辩。”
“可他当真向着老爷吗?莫说是官场上的提携,他自认回家门后,可曾唤过你一声父亲,可曾给过半点好脸——”
“别说了!”桑砚烦躁地站起身来:“焕儿之事,我自会另想法子,此事不要再提!”
*
蒹葭院内,折枝一路提着裙裾小跑着,终于还是在影壁前追上了谢钰。
“哥哥。”她隔着几步远,遥遥唤了一声。
谢钰停步,回身看向她。
折枝又往前小跑两步,立在他跟前站定。抚着胸口微微喘息了一阵,才渐渐将气喘匀。只是那雪腮上仍旧因跑动而浮着一层珊瑚粉,在午后的日色下分外瑰丽。
“折枝要回沉香院里,与哥哥是一个方向。可以一同走一阵。”她理了理裙摆,直起身来,语声轻轻的,带着几分柔软的笑音。
“沉香院面南,映山水榭居北。”谢钰淡看着她,指尖抬起,停留在自己领口的玉扣上,无声碾转:“妹妹今日也醉得认不清路了?”
折枝的视线也随之停落在他的领口,也读懂了谢钰语中未尽之意,本就匀着一层珊瑚粉的雪腮上骤然又生出几分赤色。
她有些心虚地转开眼去,小声开口:“可这出院子的路却是一样的。折枝至少可以陪哥哥走出院子去。”
谢钰轻笑了一声,却也未再说什么,只是重新抬步往月洞门前行去。
两人并肩走了一阵,直至行至一方安静的夹道里,折枝这才伸手轻带了带他的袖口,轻声问道:“哥哥,大公子究竟是如何了?”
谢钰随之停步。
他立在一面花窗前,晌午的日光透窗而来,光影细碎:“此事你应当去蘅芜苑里问,又何必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