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二人都有过旁人,但到底不交心。那汪幼实有心转圜了罢,傅雨旸又当没看见似的,两个人都抻着。
许母说得对,这两个人就不是一路人。过日子哪能一个不服一个,都是顶自私的性子,背对背南北两头奔的驴,注定原地拉扯。
现在细细想来,早些年,傅母是很支持汪幼实的。喜欢她的腔调和倔强,但看着她和儿子几番争吵也就心灰意冷了,没准这其中就有自己的懊悔,许多事情,勉强到底,徒劳的是自己。
现下,傅雨旸都这么说了,许抒诚也没辙。只说亏他还拍了不少照片呢,许抒诚一一传给了傅雨旸,租不租,反正他也算交差了。
七八张那小院的照片传到傅雨旸的手机上。某人看着图片嗡嗡钻进来,其中一张有些不讲究,拍房子的人,不知何时拍了人家房东。
那周小姐长袖恤衫,短仔裤,长发随性地扎着。袖子翻卷,最日常的样子站在门楼里,东边高照的太阳快要打在她头顶上,眼微微眯着,周遭粉白黛青,她通身的颜色很违和地像一笔油彩,撇捺在那里,很难被省略。
傅雨旸目光从手机上拾起来,无声询问许抒诚。
许抒诚只笑,看破不说破的自作聪明,“我想你看看房子的情况,顺便看看房东是个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子?”给傅雨旸做饭的阿姨,他临时辞退了。因为他少说得一年不在B城开火了。他把手机搁在厨房岛台上,开冰箱找食材想自己煮点东西吃。
“大红冠头咕咕鸡。”能言善道的,还有点目中无人。
挽袖的傅雨旸,打算洗菜下面吃,面上寡淡,两句话回应许抒诚,“大红冠头的是公鸡。
我煮面,你吃不吃?”
*
总部派任的傅总上任流程很顺畅,一级领导的入职仪式。高管例会上,乔董特地视频过来为傅总撑腰。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傅雨旸的三把火烧了不少人,也燎了自己三天。连续三天加班加点,看财报审实绩表,各部中层会议聆听,几处一级供应商酬酢。
原先位置的特助回去休产假了,人事部临时拨过来的支援助手之前是干行政的。年纪不大,干活倒还勤恳。每日傅雨旸不走,她不走。等着给傅总熄灯关门,第三日晚上,好不容易没有应酬。傅雨旸把下午没喝完的咖啡揭盖倒掉,纸杯垃圾分类准备扔的时候,看到助理秘书在茶水间热三明治吃。
他记得她姓乔,这几日都喊她英文名。兵荒马乱的日程里,傅雨旸好像还没正式和自己的下属寒暄过,此刻,他问Lirica,“你和乔董什么关系?”
“啊?”Lirica懵得嘴里一口滑蛋火腿三明治差点喷出来。
傅总提醒说,你和乔董一个姓。
Lirica惶恐,连忙摆手,声明就只是凑巧一个姓而已。再小声嘀咕,有个什么关系倒好了。
傅总莞尔,临走前才说太困了,说个笑话罢了。
Lirica一口三明治噎在嘴里,心想傅总也没他们说得那么不近人情啊。
外面已经快八点了,傅雨旸交代Lirica早点下班吧,他这里不要人了,“以后都这样,我要你留下,会提前通知你。”
Lirica得了老板的亲准,这才小心翼翼的关电脑、打卡下班。去了没多久,又折回来了,敲门的时候傅雨旸在里面抽烟,他单手落袋站在落地窗前,应声扭头过来时,烟随意地叼在唇上,猛地吸一口,吐出来的烟雾,把他掩在薄薄的蓝色之后。
窗前的人自顾自继续,仿佛有些不解Lirica的回头,但也等着她的下文。
“傅总,楼下有位女士找您。”
*
傅书云大傅雨旸一轮有余,小时候她还和时若一道玩过。傅家几个房头里,也只有傅书云一个同辈姐姐。
此番傅雨旸过来前,就跟书云打过电话,托她一桩事。
之前就说好的,算是父母遗命。等都去了,回S城安葬,早先墓地已经都勘好了,这一趟把父母的骨灰请回来就行。
父母都落在这了,傅雨旸自然也要把姐姐的一并带回来。落地归根也好,一家子不散落也罢。
迁葬的事,他没通知其他房头,就只打电话给了书云。一来她年纪大些,那些老礼她识得清;二来书云几发去B城,傅母都很是欢喜她的和气与处世;最后一点,听母亲说,姐姐在的时候最要好的玩伴就是书云,回回清明回来,两个小妮子都难舍难分的。
傅雨旸说,你过来望望她,姐姐也就不寂寞了。
书云大晚上来找雨旸就是同他说下葬的事。
“你过来直接打电话给我好了。”傅雨旸怪她老实在楼下等什么。
“我晓得你忙。刚去看过堰桥,他们刚开学,那个宿舍乱的呀,给他收拾收拾,带了点吃食。也给你准备了份。”红豆沙鸡头米。她自己做的,“你们楼下的小姑娘说傅总没这么快下来,我就等了会儿。”
书云人朴实也懂进退。她说她这贸贸然上来也不好,万一打搅他谈事。她反正有时间,等一会儿也无妨。
办公室里,傅雨旸尝堂姐的手艺,原来在B城,他母亲也爱吃鸡头米。
书云趁着他吃的时候,细说后天下葬的礼仪。因着时若是早夭,又陡然间,几十年才预备迁回原籍。
书云的意思是做场小法事。不必多隆重,请两个和尚念个往生咒,就是要傅雨旸务必到场,烧纸磕头,也替姐姐烧几件衣裳。
有人是无神论者。他们家也从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就连父母吊唁礼上,傅雨旸都没正经烧过什么纸。
眼下,他有点难色。一颗鸡头米抿碎在舌尖上,问书云,这一步能不能省略。
书云不是僭越,说这也是婶婶当初提到过的。
小孩早夭,原本就是件伤阴贽的事。
雨旸,我晓得你们文化人不信这些。但是风水也好,气运也罢,你动都动了,何不一步到位,有些事情不是迷信,而是生者给死者的心安、尊重。
说到这,傅雨旸嘴里的鸡头米咽下去,连同他的反驳。
到了周日这天,天阴有风,远远的尽头风卷残云,灰蒙蒙一片。傅雨旸按着书云的章程走完过场,说实话烧衣裳的那一瞬,他头皮发麻。
公墓地方,原本就林木森森,鸟鸣啾啁的,愈发地衬得这里寂静,远离世俗、荒废人心的静。
书云的儿子堰桥对傅雨旸的印象很浅,也很疏离。提到他,就是B城的远房舅舅。人家那头不比他们,真正的富贵显赫人家。
堰桥今年刚满二十,许多人情世故只是青涩,并非不懂。他觉得妈妈有些过分奉承傅雨旸了,这大周末的,把他都捉过来听和尚念经,看那玩意下葬,多少有点晦气。
可是妈妈比人家正主更殷勤,宋堰桥看在眼里不是滋味。
看着那春秋两季的女士衣裳烧化成灰,慢慢腾起那微弱轻薄的红色灰烬,傅雨旸出神许久。还是书云催促他,催他作个揖。
有人失魂落魄地照做了。事毕,等着两处墓前的黄元纸烧透的工夫,傅雨旸说他去转一下,顺便抽支烟。
待他人走出好远。堰桥才朝妈妈抱怨,“我们和他们有多亲,要你这么忙前忙后的,也不嫌晦气。”
傅书云要去够着撕臭小子的嘴,“你懂个什么。你二爷爷二奶奶在的时候,待我们可不薄,小孩子家家别没良心啊。”这是教子的话。私心,她也确实有,她这辈子算是没指望了,丈夫那儿更是别想了,只盼着儿子将来比他们好。
傅家这几个房头里,真真有本事的就是二房,也只有二房没那些个拜高踩低的嘴脸。从前二婶婶在的时候,书云每次去求个什么事,叔叔与傅雨旸那里都还算痛快。
她晓得的,他们爷俩包括婶婶,都是看在幼时书云和时若玩到一处去的情意。
书云也不怕他们看透她这点子心思。是的,她就是想儿子将来多少有个门路走。所以,别说今天傅雨旸只是烦请她,就是指使她,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提到那个夭折的小姑姑。堰桥好奇,“如果她活着,是不是和你一样大了?”
“时若要是活着,可比我有福气多了。她命好,父母都有本事,妈妈娘家那头又有倚仗。”墓碑上还是那小孩的照片。英气漂亮的一张脸。
太可惜了。书云记得,那年清明回来祭祖,她还和时若在乡下的天井里跳房子的。
秋天就传来消息,缙芳家的丫头没了。
“哎,你说她命好吧,又一点不好。”
傅雨旸踩着脆裂的梧桐树叶声回来,书云连忙住口。商量的口吻朝他,“好了,下山吧。”
“嗯。”
三人走到山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下雨了。上来的时候没想到,没一会儿,风大雨大。
堰桥小伙子,血气方刚地一路往下奔,说先下去给他们拿伞。
傅雨旸身上穿得件防雨风衣,他脱下来给书云,让她顶在头上。
即便是自家姐弟,书云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没让她反驳,让她披着。其余不作多言。
好不容易落汤鸡般地下了山,回去的车子还是傅雨旸开的。他把书云母子送回头,一切相安无事。
直到周二晚上,书云要堰桥给雨旸送回他的外套再带了点她包的大馄饨时,才得知,他不在公司,秘书说傅总有点不舒服,回酒店休息了。
书云母子又去酒店看他。
傅雨旸只说没什么事,可能换了水土又忙了些,身子没熬住。
书云歉仄,“还是那天落雨淋着了。”
“没事的。没那么娇气。”傅雨旸一面招呼他们喝茶,一面话家常的口吻,调侃书云,“你刚那口吻,和我妈一样。”
他这两天有点欠觉。频繁梦到他母亲,还有他向来没有印象的姐姐。只是糊里糊涂,时若有了个二十来岁的样貌,很陌生的俊俏模样。
书云偶然一句让人觉得,像神叨迷信,又像福灵心至。“她们托梦给你了。晓得你为他们安置好了。”
人就这样,生前百般纠葛不如意,生后也该万般放下了。
雨旸,你自己要保养好。父母也好,姐姐也好,孝道、姊妹情意尽到就好了。
他们了无牵挂,你也要过好自己。
了无牵挂?
书云走后,傅雨旸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一支接一支,感冒的缘故,嘴里的烟浑然没滋味。他没和书云说的是,那天他听到书云的话了,姐姐到底是个没福气的人。
他母亲梦里也这样怪他。怪他,临了,这辈子就只求过他一件事,还被他任性搁置了。
……
一个小时后,傅雨旸给许抒诚那头打电话,甫接通,他这边即刻开场白,“你帮忙跟中介那头联系一下,就说,真正买主答应见房东了。”
许抒诚那头像是刚从电梯里出来,叮地一声,“巧了,中介刚联系我,问我,你们还租不租了?”
“租。”
第4章
◎气泡水◎
学采老母亲那套旧房子有人出价五十年房租的事情,没半天就在巷子里传开了。
要说梁老师生前把这套房子归置得也确实不错,家里一陈一设一草一木不谈多有文化吧,雅致肯定是有的。
梁老师是他们巷子里有名的女先生。教了一辈子书,书法绘画钢琴都通,那时候退休在家,还有学生找上门来求补习呢。
周家对过的姜家几个子女就深受其益。也是姜家大儿媳跑来和春芳叨咕,说小音还是年纪轻,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五十年就五十年,你管他呢。
这年头有钱的人多了去了,许多人就是迷恋老房子,尤其文保单位下的,别说几百万,几千万赁在手里头的也有的是。
姜太太她们几个在牌桌上一味地劝春芳,这种冤大头的钞票佬可是可遇不可求的。
邵春芳往堂子里扔一张东风,一边顾牌一边朝她们说,“你们还不晓得我们家那位,孝顺着呢,就老太太这套房子,还是我说得嘴皮子都破了,他才舍得肯女儿拿出来租。老的小的一个德性。”
有些人物欲就是淡。钱够花就行。他们不跟你谈什么蒸蒸日上、多多益善。周家父女都一样。邵春芳说,说得好听是老太太熏陶的,说不好听,祖孙三个拎不清。
轮到姜太太出牌,一张四绝的七万,偏邵春芳胡了。
大家都说她,该你发财的时候到了。
三圈牌打完,邵春芳回房的时候又和丈夫聊这事,周学采原先都看纸报的,最近和音给他买了平板,也给他订阅电子报。确实方便许多。
“我跟你说啊,小唐那里可还催着我们呢。你个户口本上名字排我前头的大男人倒是拿个主意啊。”
周学采依旧不同意。说这张口就是五十年的听起来邪性。又是前后屋挨着,别是那种生意人避祸来租的,毕竟租赁房产不属于查封范畴。
“老太太干干净净一辈子,我不想临了还给我们搞砸了。”周学采个孝子名声,是这条街有名的。
谁都知道他是梁老师抱养的。偏这对母子有缘,过得比那些嫡亲的家庭都有福气。
原先他们前面这栋小楼是没有的。一家四口挤在北面那三间屋里,邵春芳多方埋怨,二十年前宅基地建房审批还没那么严格,梁老师托了自己学生,才在前面这块空地皮上起了座小二楼,地方不大,但小夫妻也算有了自己独自的空间。
为这小楼,还空了不少债。全是邵春芳回娘家借的。也是那时候周学采才决心做些生意养家。
周家从前并不宽裕。也就这六七年,茶馆生意才稳定起来。算起来,他们也是穷过的。
邵春芳没有周学采念的书多,但二人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微时同学到中年夫妻,邵春芳这个人虽然有点浅薄,但里里外外都是为了这个家。即便到了这个年纪,撒个凶巴巴的娇,周学采也还是买账的。
“你回回这样。瞻前顾后的想多少,就拿当初开茶馆来说,不是我嚷着家里没余钱,你肯下这个穷狠心。”茶馆现在的老师傅还是邵春芳从娘家挖过来的呢。
“哪里有那么多避祸的生意佬啊。真那样,人家也瞧不上我们的房子。我还不知道你,忠孝两全,哼,你就生怕你妈留给你们的有个什么好歹。”
“周学采你没有良心,你不是你妈亲生的,她还那样掏心掏肺地待你呢。把屎把尿把你拉扯大,又把你女儿拉扯大。女儿是你亲生的,更是我亲生的。你体谅你老母亲,就更该体谅我为我们小音好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