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近身保镖,跟了雇主那么久,其实他也能看得出来,易辞洲这几天的状态明显反常。
就像原本顺着阳光攀爬的藤蔓,忽然之间受到了什么外界的刺激,有可能是滂沱大雨,也有可能是介壳腐蚀,从根部烂透,瞬间萎缩凋零,再也唤不醒了。
付沉知道南国黑市的事,
也知道易宏义是靠走私军火才赚到第一桶金。
所以他有感觉,易辞洲这几天的失态,大概率是和南国黑市有关。
易辞洲并未察觉,继续说道:“好好保护她,寸步不离。”
付沉不假思索:“是。”
易辞洲沉沉喟叹,摆了摆手,“去守着她吧。”
然而付沉没动。
他站在那,眉头拧在一起,内心纠葛了许久,才缓缓道:“易总,舒父已经死了,老爷子可能……不会放过她……”
话音甫一落下,易辞洲晦暗的双眼倏地变幻几瞬,错愕地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哑声道:“你……知道?”
付沉噤声不说话,但他的神情,易辞洲也能看出来他略知一二。
易辞洲凝视他几眼,忽地撇过头去,自嘲自讽地嗤笑道:“我也该想到你知道这事,你在法国外籍军团干过,自然知道老爷子的副业做得有多么风生水起。”
付沉依然沉默。
偌大的顶楼,正处在风口浪尖。
二人一前一后站着,俯视远眺看似歌舞升平却粉饰太平的TPN集团大楼,冗长缄默,许久不语。
也不知站了多久,付沉面不改色地颔了颔首,抬步转身,“易总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太太的。”
可是有人保护,有人就想处心积虑地毁灭。
易宏义不是什么善类。
舒晚没有了利用价值,就彻底成为了棋盘上的一枚弃子。
易辞洲回到公司,坐在办公桌后,反复思忖反复琢磨。
他要用最好的办法来保护舒晚,更要用最好的办法把她留在身边。
不过就是个新的身份,就算他是从廖霍那里抢来的又如何。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充斥着爱恨情仇和利益纠葛,可能一年,可能三年,大家都会忘记。
回想起来,也许他的掠夺反倒成为了一段爱情佳话。
易辞洲讽刺地苦笑摇头。
他双手合十抵在眉心,疲惫不堪地阖眼轻叹了一声,待抬眼,脸上已经是不容置喙的果决。
又过了两日,处理完公司的事情之后,易辞洲按约去了一趟废弃仓库。
虽然并不看好这个不情不愿的少东家,但万程依然客气相迎,他是道儿上人,知道一旦做过一单,就再也爬不出来这个天坑。
万程道:“最近的订单是非洲的一个小国。”
“怎么出去?”易辞洲问。
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道:“有货柜,跟着敏感线路海运出境……”
他不停地说,易辞洲也不停地频频蹙眉,“查不出来?”
万程淡淡道:“少东家,干我们这行的,不仅要有胆量,更要有人脉。”
易辞洲闻言,下颌紧绷,没有再问。
万程笑笑,也不再多言。
他有耐心,等着这个少东家,慢慢地变成易宏义真正的继承人。
回去的路上,易辞洲几乎没有睁开过眼睛。
因为一闭眼,就是舒晚,就是易宏义的威胁,就是那个废弃仓库的漆黑大门。
他深吸一口气道:“去一品兰亭。”
到了一品兰亭,他并没有多待,而是等司机走了,拿上车钥匙往舒晚住的公寓开去。
易辞洲推开门,房中的女人依然抱着画本不停地画画,瞧见他来了,也只是毫无感情地空洞一笑,“辞洲,你回来了啊?快来看我画的画,好不好看?”
他走过去,低头看她的画纸。
纸上却是乱七八糟毫无规律的线条。
可她依然在笑,盯着他笑,带着一丝说不穿看不透的诡异,难受得让人瞬间濒临崩塌。
易辞洲闭了一下眼睛,缓缓蹲下身,将画本从她手中抽出,然后握住她的肩头,低声道:“别画了,好吗?”
舒晚放下画笔,侧过头来注视着他,轻声说道:“辞洲,你不是最喜欢我画画的样子吗?我每天都在画,画给你看……”
她说着说着,又提起笔,继续在画纸上涂涂画画。
画着画着,忽地又把笔扔了,哭了起来,易辞洲以为他说错了什么,连忙抱着她,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画,随便画什么都行……”
可令人抓狂的是,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她,她就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似是厌恶也似恐惧,整个人都在挣扎躲避,“走开,你走开!”
易辞洲忙放开她,语无伦次:“阿晚,你别动了,我走,我不碰你,我马上走,马上走……”
更令人崩溃的是,舒晚听到这句,眼睛里忽地就有了光。
她缓缓抬起头,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那一瞬,她像是看到了给她光明的朝阳,也像是干涸的枝芽忽然得到了甘霖。
易辞洲心底尽是沧桑,脸上却溢满期待。
然而舒晚依旧乞求般地看着他,缓缓说道:“廖霍,你带我离开易家吧,那里是个牢笼,我真的待不下去了。”
心头绽放的玫瑰,曾经是那么的鲜艳欲滴,迎着朝阳、迎着露水,吐露芬芳和满满的爱意。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往这朵玫瑰输送养分的根茎忽然就被连根斩断,只剩下这朵玫瑰在冰冷的花瓶里苟延残喘。
慢慢地,等所有营养和水分被耗光之后,玫瑰,就这么悄然无声地彻底凋零了。
浑浑噩噩之间,斯人往矣,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在了,留下的都是纷纷扰扰,所有的爱都在错误的时间重合。
易辞洲一时间泪流满面,疯癫一般“哈哈”苦笑着放开了她。
他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不知何故、不知所谓,一个人靠着墙,站也站不住,扶也扶不稳,又是哭又是笑。
难受和伤心已经完全不能诠释。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看不见尽头的绝望。
第112章
◎只要能让她后半生好过,他愿意拱手想让。◎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
舒晚毫无神色地看着易辞洲,将地上的笔捡起来,继续画着手中的画,口中喃喃:“我爱你,你不爱我,我不爱你了,你为什么非要爱我呢?”
画着画着,她睡着了。
而墙边苦涩的男人,也在这夜色中,看着她和从前判若两人的侧颜,缓缓闭上了眼睛。
翌日清晨的曙光照进来的时候,两个人都醒了。
似乎又是一个新的轮回。
舒晚懵神地看了一眼窗外,云彩之间飞过一只白色鸟,啾啾叫着飞过,“你看,千城的雾霾都消散了。”
她回过头,正看见易辞洲一脸困倦迷惑地看着她。
他似是一夜没睡,也似是睡了太久一度未醒。
因为他不知道,这一睁眼,她是舒晚还是温夜,这两个人,他已经分不清了。
舒晚赶紧走过去,将他扶起来,问道:“辞洲,我们明天不是结婚吗?你怎么把自己累成这样?”
易辞洲轻轻抬眼看她。
她眼眸清澈,有着淡淡的焦灼和关切。
好吧……
她的记忆还是错乱的。
一晚上靠墙而睡,全身都感觉无比酸麻,易辞洲踉跄从地上站起,缓缓抬手,抚着她的脸颊,说道:“我们不结婚了,我放你走好不好?我让廖霍带你走,再也不回来了。”
舒晚不觉惊愕。
她震了震,几乎快要哭出来,难以置信地揪着他的衣领口,哽着问道:“为什么不结婚了?你在外面有人了?还是你不爱我了?”
明明是一个艳阳天,却格外阴冷。
易辞洲颤着嘴唇,在她额顶浮过,想亲又不敢亲,最后停留在发间,不轻不重地吻了一下,“我爱你,很爱你,很爱很爱你,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必须要让你清醒过来。”
可他刚说完,再去低头看她的时候,怀里的女人又是目光愣滞地盯着他的胸口,喃喃道:“易辞洲,你不要我,也不要孩子,我只能跟别人走了……”
“……”
一刀又一刀,一次又一次,在心口上反复不断地割磨。
易辞洲双目猩红,牙齿咬得咯咯发紧,却也只能用力忍着,把那些苦水一点一点咽下去。
他抱了她许久,等她安静下来之后,便让付沉过来守着,然后披上外套出门。
一天下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舒晚没问,更没想起来要问。
她一直坐在窗台旁边,鬼画符一样在白纸上画着凌乱无章的线条。
付沉倒来热水,放凉了,又倒一杯,再放凉了,再倒一杯……
反反复复,等到了晚上的时候,易辞洲终于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
易辞洲让开一条路,胡子拉碴的下巴显得毫无生气,“她在里面。”
邵梨屏气凝神,一把推开他,大步流星走进来。
一进门,她就看见那个背影单薄消瘦的纸片人,正靠着窗户,双目无神地盯着外面的夜景。
邵梨满眼都是震惊和不解。
她走过去,低头看着这张陌生到几乎无法相认的脸,轻声道:“舒晚?”
舒晚顺着眼前的人影,缓缓抬头,然后淡淡开口道:“你是谁啊?”
眼睛,是熟悉的,
可是眼神,却无比冷漠,甚至看不出来一丝半毫的神采。
她的下半张脸,虽然完美得惊人,却已然面目全非,再不复从前那般温婉。
邵梨惊愕地张了张嘴,待看到她下巴边缘处那条淡淡的白色疤痕时,愤怒早就不能代替大脑所能思考的程度。
她站起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易辞洲面前,怒极之下,扬手重重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易辞洲!你他妈的真不是人啊!”
邵梨力气颇大,打得他差点没站稳。
付沉正欲上前,却被易辞洲抬手阻拦下,“不用,让她打。”
就算邵梨不打,他自己也想打。
可即使打了,又能怎样呢?
如果几个耳光就可以回到从前,那么他的脸早已千疮百孔。说实话,谁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扇了自己多少个耳光呢?
这记耳光,如同一个震天响的惊雷,忽地一下将舒晚的思绪给打了回来。
她恍惚一瞬,待看到面前几个人的时候,不由害怕地跳了起来,直接缩在了易辞洲的怀里。
她颤得厉害,几乎整个人都攀在了他的身上,“廖霍,我看到火光了,你带我走,我走不了,我的腿都摔断了啊……”
满目疮痍,不过如此。
什么叫断壁残垣,正如易辞洲此刻的心境。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当自己是廖霍,耐心地安抚着她,把她小心翼翼呵护在怀里,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火已经扑灭了……”
可舒晚依然镇定不下来,嗓子都是沙哑的,“他不要我了,我那么爱他,他却不要我了……”
易辞洲阖了阖眼,极尽温柔地将她揽在怀里,一声一声柔声道:“要你要你,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看着眼前这一幕,邵梨的眼睛都是疼的。
她是一早就看出廖霍对舒晚有情,但却没想到,这三年来,舒晚竟然一直跟着他,而且依赖到这种程度!
邵梨攥紧了拳,只觉得刚才那一巴掌过去,自己的手心都毫无知觉。
她心口怦怦跳,脑海中几番思忖,忽地恍悟过来,难以言喻地复杂一瞥,然后缓缓道:“易辞洲,她不会就是温夜吧?”
前不久,阮音闹出的风波可不小。
温夜这个名字,几乎一夜之间人尽皆知,能让两个财阀公子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惜让他们反目成仇,着实不容小觑。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温夜就是舒晚。
舒晚还活着,却顶着另一个名字,顶着另一张脸,从她的精神状态和言语之间,她经历过什么,不言而喻。
易辞洲没有否认,答道:“是。”
邵梨急促地呼吸着,恨恨问道:“你要我来做什么?”
易辞洲轻轻抚着舒晚的背,沉声道:“好好陪她,劝她吃药,帮她想起来所有……”
邵梨问:“然后呢?继续被你欺负吗?还是再让她毁一次容?被你折磨得身心俱损?”
“……”易辞洲不知如何解释,只能硬声说道:“然后我会送她去香港,去找廖霍。”
他决定了,只要能让她后半生好过,他愿意拱手想让。
不过就是把她送给廖霍,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只是这次做起来,心痛万分。
邵梨略有些诧异,她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舒晚,却见她表情瞬间遽变,似乎是听到“廖霍”两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就表现出畏手畏脚的惊惧。
她抬眼,眼眸深处浑浊不清,颤着声音道:“求你,别推开我,我不想去陪别的男人……”
话音将落,易辞洲眼前几乎要黑了过去。
舒晚这一声声,在夜色下,伴着凄凉和胆颤,重现着多年前在南沙湾的一幕。
那是她第一次见廖霍,却被他强塞了一杯红酒,亲手推了出去。
“这是廖霍,南沙湾夜总会的幕后老板,也是我多年的好兄弟……”
“去陪这位廖先生喝酒……”
“把他哄开心了……”
“说不定就放了你的那个智障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