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脚步碾石子的声音,简觅夏回头望了一眼。身影修长的男人一边低头护火点烟,一边走了过来。
还没有等简觅夏藏到他视线盲区,人就已经过来了。他几步跨上楼梯,大概打量了她片刻,在下边一级台阶挨着一袋啤酒拉罐坐下。
路温纶今天穿了S定制的西服,当时他们全无沟通,她跟师傅交代的时候胡说了一起,料子也是她自顾自选的亚青灰。他坐下时解开西服纽扣,里面的条纹衬衣开到第四颗纽扣,没打领带,最里面打了件脏橘色V领薄绒衫,走出去即刻上街拍。
他从前就很穿,卫衣工装裤和球鞋,现在衬衫西服也穿得很耐看。穿衣是生活里最小的创造与想象发挥,衣品是都会青年男女识人的第一张名片。简觅夏觉得路温纶这张名片该有不少人想要,何况还有张天然混吃等死的脸。
简觅夏手里捏着刚取出来的一支烟,随手往路温纶西服的纽扣一点,食指轻刮第二颗纽扣,“我缝的扣子。”
路温纶脸上原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一下就笑了。
他也没回话,把玩打火机的手凑近她。
简觅夏衔起烟,勾身低头,宝蓝色金属打火机的盖子由他抹开,清脆一声,火花忽地擦亮。
星火引燃烟,他将打火机收了回去,她亦稍稍抬身。
海畔一阵风吹来,她随意挽起的长发落下几缕。路温纶挑起手指为她拨至耳后。
她垂下眼睫,朝旁边呵出浅浅烟雾。
沉默让人心痒,简觅夏没话找话,将方才采访的笑话讲给路温纶听。最开始路温纶就问过,既是悖论,何不是paradox,para意思就变了。简觅夏没有提paroxetine(帕罗西汀)。
“Para在西语里是个介词,类似for、to。”路温纶说。
“去哪里的意思吗?”
路温纶掸了掸烟灰,看着简觅夏说:“Te quiero para toda la vida.”
简觅夏微愣,路温纶又说了一遍。
勉强听出一个词,她笑,“Viva la vida?”
“你知道什么意思么。”
“生命万岁啊。”
“嗯,‘la vida’生命,你要不要猜下我刚说的什么。”路温纶顿了顿,讲第三遍。
简觅夏微微眯起眼睛,思忖说:“嗯……我还是没有听清。”
对上路温纶专注的目光,转而说,“干嘛啦,干嘛考我西语,我根本不懂。”
“你说你要报班。”
“那是英语啊,不然你换英语,我看我有没有这个水平。”
路温纶轻轻摇头。简觅夏从来是刨根问底的“为什么”女孩,好奇心被勾起,不依不饶,“到底什么啊,你不会趁机骂我吧。”
“我说,祝你长命百岁。”
“真的假的。”简觅夏狐疑,却也有些相信。
路温纶浅笑着,“语言很有意思。”
“你怎么会西语,你也会法语吗?”简觅夏倾身。
“一点点。”
“商务人士,行。”
路温纶捻灭烟蒂,“累吗。”不等人搭话,指着啤酒说,“走一个?”
简觅夏帮他开了一罐啤酒,拿起自己的同他轻碰,“开心。”
“祝大卖。”
简觅夏有很多话想说,到唇边变成“Viva la vida”,英文式发音惹得路温纶大笑起来。简觅夏抱怨,却也跟着笑开了。
不多时,工作人员找过来,路温纶和简觅夏他们一起回去,在秀场后台分别。
亲朋好友的花束与祝福这能送到简觅夏手里,喜气洋洋地埋怨。几位网红媒体已同有名气的走秀模特合影了个遍,这会儿逮着人,要和简觅夏拍照。简觅夏看他们都是唐钰认识的人,便应了。
全身心完成一件事,终于能喘口气,稍微松懈下来,她完全灵魂脱离似的,旁人说话都给不了反应。最后简觅夏应承大家过几天请大家聚一聚,裹起外套跟妈妈一起回家了。
*
好好睡了一觉,简觅夏想就此在床上躺下去,可时装周尚未结束,还有showroom展示会的工作要忙。
时尚是自身的展现,品牌专门店与集众多大牌的百货已无法满足力求个性的时髦精。同样小众而指向特定群体的品牌无法负担商厦的昂贵租金,买手店应运而生。与品牌集合店不同,集合店代理经销多个不同风格与理念的品牌,货品陈列分门别类,而买手店更像是“一家店”,选择更倾向于设计师品牌,整体风格鲜明。主理人和时尚买手们遵循自己的眼光,或买手店的风格,在各个品牌中挑选当季款式。
时装周汇聚世界各地买手,他们是showroom主要客户之一。
简觅夏到达租借的展示厅时,团队里的小伙伴已经到了,积极地准备Lookbook和招待客人的茶果。
简觅夏自小五感就比常人更敏感些,高级商场和酒店都有自己的气味,她认为气味是一种隐形而重要的image。此前他们和一个小众香氛品牌谈拢合作,定制了几款品牌香氛,在秀场也有使用,效果不甚明显,展示厅空间小,香氛搭配玩偶陈列,新鲜柑橘香弥漫。
他们做好基础准备,接着和展示模特一起确认服饰。如果说runway是表现设计师的理念,那么showroom则是向客户朴实地展现服装的细节与可穿着性。即使是大牌的ready-to-wear成衣系列,秀款与实际售卖的款式不尽相同。考虑到市场,一些秀款并不会投入实际生产销售。
PARALUV.展示会门庭若市,远超简觅夏预期。面向专业客户,并不是商场卖货,他们用故事传递品牌形象,以设计吸引客户,落点还是要到让人实际摸到的之感。作为一个新起的小众品牌,设计师不可能隐身,简觅夏不时地跟人进行交流,中文里夹杂英文、日语,有次脑子短路,甚至蹦出方言字眼。
眼看着快结束了,简觅夏抽空到里间喝口水,却见一个女孩偷偷啜泣。旁边安慰她的前辈过来和简觅夏说,开始的时候她认错了人,看人穿得很随意,以为是路过好奇的闲人,请人不要随便坐,结果人是行业大佬。
简觅夏心底倒抽一口气,方才她和大佬有交流,对方态度温谦,不像发生了什么。不过能在一个领域做到顶尖的人,示人总是好的一面,实际怎么想不一定。
听说大佬刚走不久,简觅夏包好一袋香氛追了出去。本来想让女孩一起,可她情绪不稳定,以免表示诚意不成,反倒雪上加霜。
男人在路边讲电话,等他收线,简觅夏才上前。
“张总,不好意思,”简觅夏亮出招牌璨笑。
张缘觉原是画报杂志主编,现在转幕后做市场方面的工作,人脉资源极好,大牌座上宾。将将跨入三十代,他本身就是走在前线的年轻人,平时很关注年轻人创意市场,自己有档闲谈播客。简觅夏也是他的听众,按说该称呼“老师”,可一时觉得“总”更显尊崇。
张缘觉果然笑着摆手,“怎么了吗,我没落下什么东西吧。”
“没有。”简觅夏只委婉地说方才招待不周,一点薄礼还请收下。
香氛随处可见,PARALUV的兔子雕塑形状人家不定感兴趣,可她追出来总归是一种态度。
张缘觉说:“没事儿,小事。真的,年轻人很正常,谁刚来的时候没犯过错。”
简觅夏心底大大松了口气,对张缘觉又多了份欣赏。
二人站着聊了会儿品牌,张缘觉问简觅夏加了微信,赶着离开了。
简觅夏回展示厅,女孩怕兮兮杵到跟前来道歉。简觅夏宽慰她,分享自己的经验,说认人认脸很重要,新人没关系,但知道短处了就要想办法补足,下次记得提前做功课。
目前团队里的几个小孩都是踏实做事的人,的确不是他们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行就是个金字塔,话语权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大家都对高级职位的人格外注意。
简觅夏也是在大公司做过junior,慢慢学到的待人接物。
几天各种展会、活动下来,简觅夏终于腾出时间邀请好友一聚。
都不是喜欢正式排场的人,她还不知道定什么地方合适。发消息给路温纶,路温纶问了一句,就帮她安排好了。
*
这天夜里,一行人陆续来到洋房花园。私人小厨的玻璃屋子名气在外,难定,大家坐下后看着周围愿景,都说喜欢。
路温纶有事,要晚点到。待其他人都齐了,简觅夏便唤侍应生开餐。
觥筹交错,气氛恬淡。
简觅夏正听梁幼初聊起女朋友的事情,靠门边的傅禹招呼,“路总!”
童冉是个派对活跃分子,带头鼓掌起哄,“迟到了,罚几杯?”
路温纶笑盈盈看着简觅夏,“你说呢。”
简觅夏还未回话,旁边梁幼初便拎着风衣外套起身,“来,快请坐。作为资方,路总得和我们大设计师坐一起。”
路温纶从容落座,见简觅夏只穿一条单薄长裙,握了握她手背。
“不冷。”简觅夏轻轻抽出手,端起杯子。
-完-
第五十三章
◎Love is blind◎
简觅夏说一起碰杯。童冉说那不行, 唐钰也在旁边帮腔。
梁幼初将自己的餐具拿走,传了幅新的过来。一桌人吵吵闹闹,路温纶捡了个空玻璃杯, 说着“自罚三杯总行吧”,往杯中倒葡萄酒。
童冉大呼,“三杯怎么行!”
傅禹笑说:“可以了。”
童冉一个眼神瞪过去, 傅禹接着说, “先吃饭。漫漫长夜, 我们这么多人还喝不倒他一个?”
童冉笑着拍手, “损还是老友损。”
路温纶连喝三杯勃艮第, 唇边溢出酒。他拿手指腹轻轻抹去,等大家一起碰了杯, 终于坐下来。
简觅夏低头笑,轻声说:“你干嘛接腔。”
“高兴。大家都高兴。”
路温纶往长桌扫了一眼, 简觅夏说,“向阳有事。”
路温纶淡笑, “他们家到一个就行了。”
话里有话,简觅夏却是听懂了。海岛之行向阳和傅禹大打出手,除却向阳,大家的关系没变, 向阳知趣地回避。
众人动筷, 三三两两闲话。有几人是工作团队的小伙伴,他们知道路总,但没见过, 窃窃私语商量着是否要一起敬酒。
简觅夏见状说, “没事的, 随意就好了, 今天是朋友聚会。”
路温纶转头看她,“哦,我又是你朋友了。”
简觅夏抿唇,“那不然。”
童冉抬手指过来,“少说废话,你俩得单独喝一个。”
简觅夏失笑,“我走圈好吧,各位哥儿姐儿,承蒙照顾。”说着续酒起身。
路温纶作势跟她一起敬酒,她一把拽住他,低声说:“你坐。”
梁幼初看着二人这样子,止也止不住笑。
旁的几位察觉出不寻常,跟他们的老友打探,各个笑而不语,故作缄密。
庭院幽静,玻璃房中鹿角吊盏与烛台微光交映,食物香气将人们温暖抱拥,喧嚣里流露惬意。
简觅夏摩挲着桌子木纹,抬眼瞧旁人,旁人亦正看着她。
“怎么了?”他今晚格外柔和。
简觅夏一瞬失语,用笑掩饰。路温纶脸上笑意更深了些。
“怎么了。”她说。
“小时候,”路温纶说出这个词,简觅夏心口莫名漏了一拍。他说,小时候总见她人前装乖巧,露出假模假样的笑。
“哪有……”简觅夏赧然垂眸,可他说的事实,辩驳不了。
“后来吧,我忘了是什么时候,”路温纶收回视线不再看她,“应该是有天傍晚,大家吃了饭回学校,你不知道怎么笑起来。太阳落山了,还能看到一点夕阳,那个画面在我脑子里停了很久,我发觉这女孩真好看啊。”
简觅夏脸颊发烫,“你乱说。你再说,你喝酒。”
路温纶无声地笑,“喝就喝。”
“你忘了那天我跟你说的话了。”
“秀也办了,这么顺利。”
“你跟我讲条件?”简觅夏抬眼。
路温纶只看着面前酒杯,指腹一下又一下轻抚玻璃脚,“是你在跟我讲条件呀。”
简觅夏满腹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路温纶又说,“不如我们重新认识吧,不是前任,不是朋友,更不是高中同学。”
“重新认识我,简觅夏。”他看向她。
猝不及防承接男人的目光,简觅夏怔了怔,“我……路温纶,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
路温纶笑容里有几分无奈,或许还有失落,“你紧张做什么,现在这个小路又不能拿你怎么办。你说好就好,不好便不好。”
他们说话声音很轻,分别坐两旁的老友还是听到了,却都假装忙着和其他人讲话。
童冉起身越过他们,和梁幼初商量起什么,傅禹听了也点点头。
“这儿差不多了?去唱K,还是去酒吧?”童冉走到简觅夏身后,手搭在椅背上。
简觅夏看了路温纶一眼,又看向兴致正好的诸位,便应下来。
大伙儿决定去唱K。慢吞吞收拾衣物往外走,简觅夏问:“小钰,去吗?”
唐钰看了眼时间,想了想说:“去吧!难得你请客。”
“反正玩会儿,你要是困了到时可以先走。”
“我是那样的人嘛,今晚陪你。”
“你要跟向阳说一声吗?”
“他?谁管他。”
二人相视而笑。
会所离餐厅有一段距离,他们分坐几辆车过去。简觅夏带着工作上的伙伴先上车,可竟让路温纶他们先到。路温纶开了包房,发来房间号。
推门而入,《Crooked》轰炸耳膜,简觅夏愣了愣。见童冉正站在立麦前浮夸假唱,挥手蹦跳,不禁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