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择安紧紧握着她的手,往里走,她只好机械地跟上。
树坑里是湿润的,空气里也弥漫着潮气,这一天阳光很好。江雨绵喜欢特色分明的天气,晴、雨、雪,不喜欢阴天。
此刻已近黄昏,夕阳斜斜落在二人背后,影子被拖的老长。
他们踩着影子走了许久,路择安先问她:“今天不想上课吗?”
江雨绵却不答,她反应起酒吧门口他说的话,回道:“你的名字好。路择安,每条路都选得安稳。”
他的笑声极轻:“不喜欢。”
“为什么?”
“都安安稳稳的走,多没意思。总要踏上些意料之外的小路。何况我没有自由。”
江雨绵呆呆地望着远处某颗树上的大眼睛:“因为你父母对你期望太高了吗?”
他模糊地嗯了一声,许久以后复又开口:“我的两个姐姐都因为我提前辍学了,我压力很大。”
她心跳得快了些,脑子也开始转。她想起江唯,他得到的比她多了太多,但他懂事以后就没太笑过,也没见他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似乎总是淡淡的。
她听见路择安继续说:“我很爱她们,可她们看我的眼神里有隔阂,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算不上亲人。”
江雨绵偏头看他,他眼中怅然,嘴角勾起若隐若现的弧度,似乎是无奈。
天光慢慢流逝,道路前方仍是没有看见尽头,四周行人不多不少。有个骑老式自行车的人拨着车铃慢慢经过,还有踩积雪的小 孩,手里提着保温饭盒的年轻女孩。
身后似乎有人在议论:“看前面那对情侣,手牵了一路。”
江雨绵已经清醒不少,这才发觉左手还被他牢牢握着。他的手很大,有青色的血管浮出皮肤,手指瘦长。
这双极漂亮的手让她不由想起周哲。于是她急急地往外一抽,与他分开来。
她看不出他神色有什么变化,两个人都把手抄进口袋,又这么走了一截,漫天映出晚霞。粉红色,大片大片的。
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听见自己嗓子措不及防的冒出一句话:“我要活不下去了。”
他转过头,停下步子。一张极具少年气的脸,浓眉,内双,柔和的鼻尖,微张的唇。他表情如常,她望着他许久,鼻尖忽然一阵酸楚,泪困在眼眶中,模糊了视线。
她后悔了,于是提起嘴角,一面哭一面笑,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我……开玩笑的。”
路择安伸手抹去她眼角渗出的水渍,微微低头,双眼直视她,语气又轻又缓,他说:“一辈子是太长了,我们应该把它揉碎来看。”
“过一秒钟不难,过一分钟不难。走完一个季节也不难。你只管低头走,等你回头的时候,就会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江雨绵回头,西边最后一抹晚霞正消融于夜色。粗大的杨树光秃秃的伫立着,无比挺拔。道路笔直,不知何时身旁亮起夜灯,这条长街的入口也已不知所踪。
现在她想试试,过了这个冬天,她能不能忘。如果仍然深陷泥沼,再离开,她不差这么几天。
其实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冬天已然过去一半。
第9章 09
几场风过去,天越来越冷,张嘴便能呵出白气。
学校也把上操改成长跑,好巧不巧,第一天跑步,江雨绵赶上生理期。这一天不好请假,到处都是学生会的人再查,她只好强撑着跟了几圈。
四百米的大操场越跑越累,冷风冲进鼻喉,渐渐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早饭也没怎么好好吃,江雨绵感觉昏天黑地的,但她不敢停。
学校这两天把她和余野推上风口浪尖,本就很多人拿同情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她不愿在任何事上示弱。
后来实在跟不上了,正觉腿脚发软的时候,胳膊被一股力量支住。
江雨绵抬头,对上又大又亮的双眼。余野高马尾,没化妆。穿了件宝蓝色帽衫,裤脚高高挽起,脚上的白色运动鞋一尘不染。
“你没事吧?”
江雨绵下意识地甩开她,喉咙里已经不可抑制的发出一个“滚”字。
她抬着的眉向下摊平,手还僵在半空中。江雨绵不忍看,转身要走,不料脚下不稳,踉跄一步,撞上一个陌生人。
“对不起。”江雨绵淡声道歉,站直了身子。
“没事的,学姐,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对方音色脆生生的,江雨绵一看,觉得有点面熟,对方已经挽起她的手,往教学楼里拉。
“回去休息一下吧,我是学生会的,不会扣分。”
到了班门口,她才觉出不对,她怎么知道自己在哪个班?
对方长得不算漂亮,但是看着让人舒服。她戴了银色细边圆框眼睛,不明显的双眼皮,鼻头圆圆的,巴掌脸。个子比江雨绵略矮,齐肩发,整个人很瘦。
她笑起来有一对小虎牙,很可爱。此时她就笑着冲江雨绵解释:“江雨绵学姐,我叫林霏,和江唯一个班的,我是他同桌。他跟我提起过你。”
江雨绵看着她,心里莫名敞亮了些,唇角微扬:“今天谢谢你了。”
林霏眨巴着眼睛,把她往教室里推:“这有什么的呀,我去给你接热水吧。”
江雨绵坐下,忙摆手,指了指路择安的位置让她坐。
林霏坐下,拉住江雨绵的手,看上去有点欲言又止,江雨绵笑了,示意她说下去。
“学姐,就是……”
江雨绵宽她的心:“说吧,没事的。”
林霏咬着嘴上的死皮,还是有点不敢说,但还是提起一口气:“学姐,那我问了。现在学校里传闻很多的,那些是不是真的呀?”
江雨绵想把手抽回来,但是看见她那张纯然无害的脸,又有点不忍,只好半推半就:“有些是吧。”
跑步的音乐声顺着窗子飘进来,环绕在二人之间。林霏与她对视,目光清亮,眉心微皱,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学姐,你难不难过。他们怎么这样……”
江雨绵望着小姑娘挺着脖子替她申辩的模样,心中像开了条缝,有丝丝缕缕的暖流渗入。她于她是个局外人,可就是这么个局外人,愿意站在她的角度说话。
她开始委屈,这么多天,学校里议论的人很多。有骂余野的,也有笑她傻的。可是除却路择安,就没有人来关心她的感受。
原来那些楼道里见到打个招呼的高一同学,统统对她避之不及。老师私下里议论纷纷,拿她做反例。看上周哲的普通女生,不敢与余野相较,也都拿她开刀。一时间他们的故事成了笑柄。
可江雨绵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无比认真的喜欢上周哲。
想着,鼻尖忍不住泛酸。这时跑步的音乐停了,楼道里鱼贯而入,一片嘈杂。班里开始进人,不约而同地先瞟一眼林霏。
她们握着彼此的手,江雨绵不想让她不自在,更不想让林霏受她影响,低声道:“回去吧。”
林霏手上力气没有松下来,江雨绵抬眼,透过薄薄的银框眼镜,看见她神色未变。她说:“学姐,不要有什么顾虑,我陪着你。”
江雨绵笑了:“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林霏乖巧地点头:“在医院。”
江雨绵思忖着:“你去看过江唯啊,这么说你们关系很好。”
林霏露出小虎牙,语调轻快:“对呀,同桌当然玩的好啦。”
可巧这时路择安站在了座位边,他只穿了件短袖,左臂夹着篮球,额上有汗,但身上还是散着淡淡的香皂味。
林霏很机灵,迅速站起身,绕到江雨绵的一侧,眨巴着眼睛,凑到她耳边:“学姐,他坐这里?不赖嘛。”
显然这话让路择安听见了,他嘴角微扬,并不急着坐下,把球扔到座位底下,声音不轻不重:“挺有眼力见儿。”
江雨绵把他看在眼里,此刻忍俊不禁,鼻尖挤出一丝气声,有意挫挫他的锐气。
路择安拉开凳子,顺势坐进去,回视她,语气里勾起笑意:“怎么?不爱给我当同桌?”
“嘁,你挨着我才是三生有幸。”江雨绵回击。
林霏在一旁乐不可支:“学长,你叫路择安吗?”
江雨绵心惊:“你怎么知道?”
林霏歪头想了想,不敢再提传闻:“我们入学的时候,他作过优秀学生代表讲话。而且,他也是学生会的呀。”
江雨绵看着路择安吊儿郎当的样,脱口而出:“你这么厉害?”
“才知道?”
江雨绵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撇撇嘴,想着法泼他冷水,两人又拌了几句嘴。这时候上课铃打响,林霏答应中午过来找她。
四周沉寂下来,江雨绵才又感受到小腹传来痛感,她弓着腰,脸伏在课桌上,双手环住小腹。
老师都对江雨绵上课睡觉见怪不怪了,也不理她,就这么静静过去十多分钟。
肩上忽然被戳了一下,她没转过去。又一下,过了会,再一下。她不耐烦了,直起腰拿气声对他:“赵洁早放弃我了,你这个班长也省省心。”
路择安脸上找不到开玩笑的痕迹,他发气声时音色也是清脆好听的:“我督着你从不为任何人。”
江雨绵刚醒,揉了揉眼睛,有点迷糊:“你说什么?”
路择安眸中有亮光,高挺的鼻梁立在面中,下颌线条流畅整齐,喉结突出尤为明显。
“我希望你好,别放弃自己。你要考个好大学,这样才有前途和未来。”
江雨绵呆滞地点头。此情此景,迎着少年无比认真的脸,她身体里的一切疼痛都被剥离了,她似乎被控制了,只想得到点头。没人提醒她该做什么,无论是老师还是父母。她成为被遗弃的船只,迷失了航线,飘摇于茫茫大海。
很久以后,江雨绵对高中时期作回忆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路择安是她的灯塔。
温城一中的食堂分成两层,高一在一层,高二在二层。每层都有教导主任再查,不准串年级。
江雨绵也不知道林霏是怎么混进高二的,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浅蓝条纹的高一校服。大抵是她脑子里机灵,脸上又满是真诚,跟老师们打好了关系。
林霏一眼就认出了江雨绵,她确实好认,一个人孤零零的坐靠窗的位置,露出的皮肤都白得发光。隔过几行,就看到余野,身上没套着校服。
林霏从她身边经过,余野目光躲也不躲,直勾勾盯着她,自下而上,神色锐利。林霏也毫不示弱,唇角微微翘起,看着她,直至她从余光里消失。
江雨绵正低着头,专心地搅合着一碗牛肉面,她这两天食欲不怎么好。
对面的座位被拉开,映入一张带笑的面颊,江雨绵心中有点惊喜:“你没吃饭吗?”
林霏摇了摇头,从袖口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瓶,递到她眼前:“这是布洛芬,我痛经就吃这个,很管用的。”
江雨绵接过来,拿在手中端详,忽然意识到:“为了给我买这个没赶上盛饭?”
林霏露出左右对称的小虎牙:“没有,我不饿。”
话音还未落,腔肠间就传来一声呜咽。林霏瞬间涨红了脸,解释着:“我减肥。”
江雨绵两颊浮出笑意,心下夸她可爱:“你这么瘦,瞎减什么肥。”
林霏生怕肚子再叫下去,有点不好意思的抿抿嘴:“嗯……那我吃一点?”
江雨绵把药放下,碗推到她跟前:“没动过。”
对面的小姑娘眼里亮晶晶的,端着面碗,朝圣似的仰望她:“学姐,你人真好。”
江雨绵被逗笑了:“一点吃的就把你收买了。”
她俯着身,一边吸溜面条,一边模糊地夸好吃,看起来是饿极了。江雨绵趁她不注意悄悄拿手机按了两张。
她抬起头时,面碗已经见了底,她舔舔嘴唇,笑呵呵地冲着江雨绵:“我以后叫你姐姐好吗?”
“好。”
“那我每天都能来找你吗?”
“好呀,如果你能进的来。”
林霏眨眨眼:“我就说来找我亲姐。”
窗外又响起篮球场男生呼喊的声音,她想起上一次与她对坐的还是余野,不禁有点怅然。她目光放远,余野已经离开刚才的座位。
“姐,记得吃药啊!”林霏把她思绪拉回。
江雨绵点头,晃了晃药瓶,里面哗啦哗啦的响:“小饿鬼牺牲一顿饭换来的,我肯定不能忘。”
后来林霏真的每天都来,还拉着她一块绕着操场遛弯。
林霏时常拿她和路择安打趣,江雨绵便把她和江唯说到一块,以作回击。
两人坐在操场的绿草坪上,林霏忽然很认真的开口:“江唯什么时候来上课啊?”
“下学期吧,他腿伤的挺严重。”江雨绵望着路择安运球的背影,有点心不在焉。
“他是怎么伤的。”
林霏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发沉,与以往不同,江雨绵心思收回来一些。她认真想了想,这么久以来,他俩交流甚少,她甚至没亲口问过他,只隐约记得宋香兰的说辞。
“是从天桥上滚下去的,不过台阶不算高。”
“姐姐,你当时在场吗?”
江雨绵莫名心虚,不敢与她对望,想办法岔开话题。可是没有笑意的玩笑听上去像极了质问:“你怎么那么关心他?”
“噢,”林霏似乎觉出自己语气太急,笑着圆场,“真的是。”
二人冲着球场沉默一阵。年末,天气骤冷,视球如命的男生最讨厌冬天。室内球馆不开,只能在外面挨冻。路择安的秋季校服外套之外没有套羽绒衣物,袖管卷起一截,篮球在他修长的五指间掉落弹起,尽在掌控之内。
阳光很薄,淡淡为他渡上一层光晕,江雨绵一时间竟出了神。她想起上次在食堂时候的事。
那天二楼似乎比平常拥挤,一片凌乱嘈杂。有不锈钢托盘与餐勺之间的触碰,有拉椅子时与大理石地板的摩擦,有同学互相招呼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