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佳放下手机,沉重地冲母亲摇了摇头。
她走到窗边,遥望着灰色的天幕,浮云涌动,沉闷无风,始终是透不过气。
这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过去了吗?
圣诞节这天,蓝萧萧着一身黑色衣服,手里拿束花,跟景千一道,走进北郊最大的公墓园区,顶层风水极佳的地段,矗立着一块黑色墓碑,上面有工整的三个字:周心珞。
一侧,小字写着出生日期与逝世日期,短短十数载光阴,最好的年华,终成一抔黄土,长眠于地下,但景千母亲遵照她遗愿,为她选了离家最近的一处位置。
蓝萧萧将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目光缓缓投向正上方的照片,那个她曾隔着玻璃凝望过背影却始终没见到正脸的人,此刻,在照片上浅浅微笑。
跟芮小柔一模一样的发型,却截然不同的脸孔,明明是明媚的长相,但连笑容都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忧伤。
她似乎是个活得很不快乐的人。
蓝萧萧怔怔望着,脑海里蓦地浮现另一张脸,习惯性假装柔弱的坚韧,幽深望不到底的眼眸,浅浅的梨涡,无害却时常叫人后背发凉的微笑……
不由自主地,两张面孔仿佛在眼前缓缓重叠,带着模糊的虚影,同样在笑,一双眼睛在流泪,另一双眼睛却燃着疯狂的火焰,藏在层层遮掩之中,偶尔浮现,又望不真切。
刹那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涌进脑海,蓝萧萧来不及开口,身子已失控地跌倒在地,急急地喘气,手心溢满了汗。
“你怎么了?”景千慌张地俯身扶她,“是不是害怕这里的氛围,我带你走吧?”
蓝萧萧苍白了脸,狠狠抓握住他的手,思维凌乱地说着,“画室,夕阳的光,墙上的画,有问题。”
她紧紧望着景千,嘴唇翕动,仿佛说不清楚,又怕他听不懂,急急地仰头看天,夕阳的光线尚且灼热,但撑不了多久,会变暗了。
“快去画室,我带你看,墙上的画——好像藏着两张巨大的人脸。”
景千猛地变了脸色,见她身子乏力,一把将她横空抱起,匆匆下楼梯,周心珞的墓碑位置很高,几乎在公墓的最顶层,脚下楼梯亦仿佛永无止境,蓝萧萧望着每分每秒都在黯淡的阳光,蹙眉说着,“快。”
画室的铁门已经被查封,门上贴着大大的封条,加了道锁,蓝萧萧在楼梯间找到一根铁棍子,景千沉着脸接过,用力破开门锁,将门狠狠踢开。
夕阳的一丝光线恰恰映在整面墙的画上,依稀可见浓淡不一的虚影,藏在那一层凌乱分布的彩色线条画之后,蓝萧萧急急走向窗户,将窗用力推开到最大,确保残存的光线能清晰照在画上。
景千拧眉对着墙面,小心翼翼将表面那层一张张揭去,遍布在墙上的两幅巨大人像画,便一点一点呈现在两人眼前。
蓝萧萧惊呆了。
左边是那个熟悉的发型,人脸部分,一半是周心珞,一半是芮小柔,扭曲地结合在一起,透着说不出的诡异,让人心里发慌。
身体被锁链层层束缚在柱子上,双手朝上被厚重的铁环反扣在头顶,那铁环仔细望去,像是一副手铐。
双膝跪地的姿势,腰上还绑着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压抑至极的绳索,膝盖被从地面伸出来的铁环扣在地上,扣得极紧,似动弹不得,脚踝上,甚至上了两道枷锁,将双脚锁在一起,无法移动分毫。
头顶上,是烈日晴空,地面上,却遍布荆棘,身处大片的花园里,背景是满片的黑色花朵,底下交错着紫色的叶子,每朵花都被画成诡异的笑脸,有的却似乎在流泪……
这是,赎罪的姿势,还是惩罚的姿势?
蓝萧萧惊恐地望着,据她了解到的信息,当晚赵润在仓库被人发现时,就是这样的姿势,听说他身上绑了数不清的绳索和铁链。
芮小柔为什么,将周心珞和她自己的脸拼在一起,画成这样的姿势?
周心珞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么,难道,她恨她?
她蓦地想起,那晚在顶楼,包佳对她说,芮小柔似乎很厌恶这间屋子,好像在这里有过什么不快的记忆。
而这里,是周心珞生前居住的屋子……
蓝萧萧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另一侧,画面上是一位老人,慈爱的面孔,头发花白,眼睛紧紧闭着,坐在一张藤椅上,微微佝偻着背,唇边漾着温暖的笑,手中似乎在编着什么竹制的小东西。
她的脚边,有许许多多的滕匡,摆满了一小块地,蓝萧萧拧眉,她为什么闭着眼睛?是安睡,还是别的什么寓意?
放眼看去,这幅画的背景和左侧那副截然不同,大片的纯黑,像烟雾笼罩,不远处有一条窄小的河,河的另一侧有许许多多小小的、模糊不清的人影,凌乱又狰狞,像举着手在竭力嘶喊,又发不出声音,被一道窄河挡住,使老人丝毫不受影响。
她的头顶上有大片的竹林,竹枝上开满了古怪的花,像白骨,又有些像昙花,是窒闷的暗色调。
蓝萧萧知道,这个一定是芮小柔的奶奶,她想在画里表达什么?又为什么在周心珞的屋子里,藏了这样两幅画,她目光落到右下角,没有日期,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画这些东西的。
想起包佳说的,她每次来这个屋子,芮小柔都在画画,画一些杂乱无章的抽象线条,这样看来,她是为了将这两幅阴森的壁画层层叠叠藏起,包佳每次跟她过来,都是晚上,早上又一同匆匆离开,大抵从未在夕阳的光线下,发现这一切吧……
蓝萧萧踏着沉闷的步子,走到墙壁处,按下开关——果然,屋里的灯都是坏的,根本不会亮,窗台上,地面上,都还有残存的蜡烛……那个人,就如同在寝室的时候,总熄着灯,躲在黑暗里,时常将进门的室友吓了一跳。
……
尽管心里隐隐有道声音提醒着她,这件事已经结束了,离开吧,告别吧,不要再去想了,芮小柔心里藏着什么,与她有什么关系,那一切都是阴暗的,沉闷的,透不过气的。
可脚步却踟蹰,似乎踏不出这间屋子,侧头望去,景千拧眉看着左边那幅画,久久没移开目光,仿佛正压抑着滔天怒火,他拳头紧握,手臂上青筋直冒,甚是吓人。
蓝萧萧叹了口气,却游移不定地开口。
“能不能帮我个忙,想办法让我去探视芮小柔一次?”
景千声音泛着冷意,“你想干什么?”
蓝萧萧拉了拉他衣服,肯定地道:“帮我,我一定得去。”
景千没说话,只绷紧唇角看她,等她解释点什么,但蓝萧萧什么也没说,她没告诉他,她心里有个怀疑——
周心珞的死,很可能和芮小柔有关。
她必须去跟那个人当面对峙,撬开她的嘴巴,听她说出过去的、全部的秘密。
第45章 时光
走出那间屋子,景千拉着她,在小区里吹了很久的凉风,直到将适才那股惊悸渐渐吹散,蓝萧萧心情才平静下来。
景千说:“那次在车里,我告诉过你,对期末考试的成绩会有要求,你还记得吗?”
蓝萧萧点头,期末就在一月上旬,已近在咫尺,穆阳回归后,拼了命地学习,独来独往,心无旁骛,虽然她花了很多功夫克服难点,但能否在这一次就超越穆阳,她心里没什么把握。
景千脚步停下,“我的要求是,你排名进前三。”
蓝萧萧望着他,“如果做到了,你就安排我探视芮小柔么?”
景千仰头看,今晚的夜格外美,繁星点点,包裹着朦胧的月,像他憧憬过的某个画面,他声音也柔了,“一月十八号是我生日,如果你做到了,我邀请你来陪我过生日,有礼物送你。”
蓝萧萧迎着他轻眯起的好看眼睛,也扬起抹笑,“好,那我必须竭尽所能。”就在那一天,她要鼓起勇气,对他说出自己的感情。
人生中头一次的爱情,不管有多少阻碍,她都要一往无前。
她轻轻地问:“那,如果我做到了,可以探视一次芮小柔么?”
“可以,但只能一次。”
“好。”
隔了许久,她想到什么,“那万一差一点点没做到,还能陪你过生日吗?”她小心翼翼望向他的眼睛,直到望见他勾起的嘴角。
“当然,只是不一定有礼物,所以,这阵子你得好好收心,假如想要那个礼物,或是探望芮小柔的话。”
他坏笑着,故意逗她。
那个礼物一直在那,连同他的心,从未曾离开她半步,只是,他不想见她总将目光放在别处,那会让他感觉依然离她很远……
之后的日子,蓝萧萧言出必行,拿出高三那年的劲头,几乎不眠不休,上课也坐得笔挺,像换了个人。
景千时常望着她,带了点患得患失地想,她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自己承诺的礼物,还是为探视芮小柔?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这结论让他很不爽。
爱上一个心有世界、满身热血的人,大抵就是这样无奈的感觉,她像星光,不屈不挠,纵使不能改变结果,也非要事事探寻真相,他想做承载她的天空,为她撑起一整片安宁的星海,却终究只能活成包裹她的空气,让她离不开,已是极限,想将她牢牢抓握在手心里么,那还任重道远。
他笑笑,总会有那么一天……
一月上旬,期末的成绩出来,蓝萧萧不敢置信地望着名次表,她竟排到了班级第二,景千第一,她目光一路下寻,穆阳的名字出现在——第二十名?
她冲景千吐了吐舌头,有点心虚,景千笑,“这次算特殊情况,不还有下学期么,你再赢他一次,就不算胜之不武了。”
蓝萧萧点头,只能这样了,过去的已经不能改变,那就把握好将来吧。
景千给她看账目表,一学期下来,她欠他的债不仅早就平了,他还倒欠了她一大笔惊天巨款。
蓝萧萧吓得直摇头,“这哪行,我能有今天,全仰仗你,哪能这样坑你?要不然算了,咱们把关于奖罚的制度取消得了。”
景千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这个问题,等过完我生日……再议。”蓝萧萧歪着脑袋想了想,也行。
她缓缓问:“那件事,怎么说?”
景千无奈看她,叹了口气,“寒假第一天,下午两点。”蓝萧萧看眼日历,“十五号?”
“嗯,”景千勾唇,“那么晦气的事,起码得跟我生日隔几天。”
“成!”
蓝萧萧总算踏实了,所有的事都在变好,等见了芮小柔,将心里最后一丝疑惑也解答之后,大概才能真正地告别吧!
骄阳市郊,北城看守所。
这天是阴天,天空是灰色的,冷风呼呼吹在脸上,裹着羽绒服也有丝冷,铁门外面,景千倚着栏杆,帮她将拉链拉高,皱眉道:“也不多穿点,那里面可没有空调。”
蓝萧萧吸吸鼻子,心里沉甸甸的。
景千没说陪她进去,倒也正中她意,他要去了,芮小柔铁定很抵触,不可能对她交心,当然,事到如今,就算只有她自己,芮小柔也未必肯跟她说话吧?
蓝萧萧转身,面对着厚重的铁门,无论如何,尽力而为吧,景千在她身后,忽然喊了句,“快去快回,我就在这等你。”
“好。”她转头对他说道,不由加快了步子。
铁门近处,她深吸了口气,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见了她也没说话,示意跟着走。
蓝萧萧脚步沉沉,说不上自己的心情,这段时间沉浸在学习里,那些复杂涌动的情绪,也沉寂了很多,只剩下最后这一丝难以释怀了。
假如,芮小柔真的不肯说,那她便也强迫自己放下……
椅子上,蓝萧萧坐姿有些僵硬,室内有一股阴冷,她却摘了帽子和手套,将拉链往下拉了拉,露出脖颈,仿佛不这样,会透不过气。
面前是块透明玻璃,对面有把椅子,此刻是空的,玻璃那头,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一道窄门,芮小柔还没来,她心情复杂地等着,脑子里闪过各种想法,一时间甚至不知该怎样开口。
窄门开了,蓝萧萧呼吸也提了起来。
芮小柔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拖着机械的脚步缓缓上前,坐到椅子上,用戴手铐的手,有些艰难地拿起玻璃下方的电话,蓝萧萧也赶忙拿过自己这侧的话筒,紧紧贴着耳朵。
芮小柔变了很多,整个人毫无生气,头发剪短了,脸上也难得素着,一身灰色衣服,衬得苍白的脸比往日多了分冷清。
却也叫人第一次将她面目真正看清,再无任何粉饰或多余的表情。
芮小柔先开口,目光朝着蓝萧萧,不带一丝情绪,“你是唯一一个,来看我的人,说吧,你和你了不起的男朋友,还想从我这知道什么?”
不待蓝萧萧开口,她又冷冷补了句,“他现在一定在外面等你吧?”她牵动嘴角,挤了个淡淡的笑,脸上的梨涡那么熟悉,“有什么想问的,最好一次说完,不然可能再没有机会了。”
蓝萧萧蹙了眉。
心里有些莫名的难过,也许是这种场合,这样的见面方式,让人无法不压抑吧,也或许,因为她最后那句话……
她压住突然涌起的情绪,缓缓开口,声音带了丝小心,“你为什么憎恨周心珞?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她不是资助过你的生活吗?能告诉我,你恨她的理由吗?”
芮小柔唇角紧抿,没反问蓝萧萧为何知道这么多,这种时候,许多东西已经不重要。
她长久凝着蓝萧萧的眼睛,似乎在做决定,要不要把那些本该带到坟墓里的秘密,告诉这个人。
闭上眼睛,脑海里仿佛过电影般,那些尘封的往事一一浮现。
……
步行街上,最繁华的画室门口,穿粗布衣服的女孩小心翼翼贴着玻璃张望,她手里有块自制的简易画板,上面铺着反复使用的薄薄一层画纸,拿着铅笔,隔窗跟里面的学生一起学习素描。
这样的画室,学费是很昂贵的,她每天偷偷地来,虽然听不见老师的声音,但隔着玻璃,能清晰望见里面学生画板上的内容,她极有天分,一点点临摹,倒也惟妙惟肖。
连呼吸都敛着,动也不敢乱动,生怕里面的人觉得被打扰,出来将她赶走。聚精会神间,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你在干什么?”这声音没有恶意,似乎只是好奇,却因为太过突然,将她的慌乱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