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颤抖的手紧握画笔，转头望去，声音的主人是一个跟自己同岁的女孩，穿着舞裙，脚上是精致的舞鞋，头发盘成一个小小的发髻在头顶上，一丝不乱，她身后跟着一名极貌美优雅的华贵女性，大概是她妈妈。
芮小柔想装作光明正大的样子，却终是露了怯，小声答她，“我在……学画画。”她目光望向那名优雅的女性，将眼底的羡慕藏得极深，那名女性也笑望着她，浅浅的笑，没开口说话。
女孩说：“我叫周心珞，在楼上学跳舞，这是我妈妈，她很忙，不能每天陪我，不然，以后咱俩一道吧？结个伴，好不好？”
那个时候，芮小柔是震惊的，也充满了感激。
她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她的朋友有间只属于自己的大房子，在八中旁边，她没说为什么不住家里，芮小柔看得出，提到这个问题，她的眼神很伤心，所以她很小心地从来不问。
周心珞邀请她过来同住，说自己一个人很寂寞，她热情地向她展示衣柜里整排的漂亮裙子，数不清的包包和鞋子，“这都是我妈妈送我的，你喜欢哪些，借给你穿。”
芮小柔沉默地摇头，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这份好意，她活到15岁，早已明白——借来的东西再华美，也不会真正属于自己。
这会是暑假，她中考全区第一，骄阳八中向她发出邀请，说是高一全年免除所有学杂费，而整个骄阳，只有八中能学画画，可是，那昂贵的费用，高一之后呢？她要如何维持……
周心珞用好看的眼睛望着她，“我也要进八中，因为我喜欢的人准备进八中，我要追随着他，”她想想，贴心地道，“你陪我一起吧，我学跳舞，你学画画，咱俩一道住这，你所有需要的开销，都可以问我拿，好不好？”
她拉着芮小柔的手，像天真又精致的洋娃娃，在努力争取着一个并不出众的，甚至可以说卑微的朋友，她带着真心，用自己的资源去交换这个朋友的友谊。
芮小柔眼中蓄满了泪，像坠进一个梦，所有烦恼都因为这个人的一时兴起而烟消云散了，再没有词语能形容她心中的感激……
可是，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第46章 时光2
那些沉重的记忆一一涌现，打破了连日来空寂的心，芮小柔的平静终于消失不见，像透不过气，对着话筒一股脑倾倒开来。
“她是那种讨人厌而不自知的人，成绩一塌糊涂，从来无心学习，虽然她给我钱，可每次也就一千两千，我不开口要，她从来想不到，学画画很费钱，需要买各种各样的材料，好的专业书籍也很昂贵，她给的钱总是很快就花完了，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厚着脸皮问她要。”
“她成天窝在那个房子里抽烟喝酒，流着泪跟我反复讲她绝望的爱情，每次讲的时候，她会问我为什么不哭，她借酒发疯指着我骂，说我卑贱、冷血，没有人类的感情……”
“没办法，我只能在听的时候偷偷拧自己的腿，拧到发紫，拧出红色的血点，确保会痛到极致，这样才能陪她一块流几滴眼泪，她才能满意，不再对我说些尖酸刻薄的话，人生攻击我。”
芮小柔冷笑，“她难道不知道，感情是有钱人的专属，穷人光活着就要费劲心力，哪有心思想那些奢侈的东西……”
“因为拿了她钱，我只能事事处处顺着她，她每晚吐得满地都是，我得伺候她洗漱，扶她睡觉，帮她洗内衣，打扫屋子，早上起来，她还怪我没打扫干净，问我为什么不在屋里点香薰……那之后，我每次收拾完，就在各个角落点她那些昂贵的香薰，在泛着酒臭味和令人作呕的浓郁香味中，熬夜学习，捏着鼻子画画。”
芮小柔眸中浮上一层怒火，“我越来越受不了她，开始四处打工赚钱，希望能经济独立，好摆脱她……那样的日子很忙，课业繁重，东奔西走，还要对她随叫随到，整个人喘不过气，成绩一直下降，老师对我的态度也从热情到冷漠……”
“而那个时候，她隔三差五逃课，窝在房子里，还命令我陪她一起，我本就学习时间不多，那些课程每一节都很重要，可我不得不在白天本该上课的时间，陪她待在屋子里虚度光阴，一遍又一遍听她诉说那狗屁的爱情。”
芮小柔声音泛着冷意，“学习差，跳舞也不好好学，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多花不完的钱，整个人生没有一件事需要努力，却时刻觉得自己比谁都痛苦……大千世界，痛苦的人那么多，别人都在努力活着，就她整天醉生梦死，顾影自怜……她有什么资格谈痛苦？矫情得令人想吐。”
她沉默了一会，继续道：“那段时间，我奶奶身体很差，我带着她到处看病，每晚在病房里熬夜看书，周心珞不断打来电话，我整个人压抑得想爆炸。”
“她却对我很不满，觉得我陪她太敷衍，逼我跟她一道抽烟喝酒，我必须保持清醒，所以拒绝喝酒，她把烟递到我手里，倨傲地看着我，我只能硬着头皮抽……那滋味很恶心，我呛得眼泪直流，她一直逼我，当她说话的时候，我只能不停地抽，她才会满意。”
“一天又一天，终于，我离不开烟了，学习时候都静不下心，手一直抖，到处找烟……那种感觉，真的很绝望，我觉得自己废了，人生完了。”
她眸光黯了黯，“我得想个办法摆脱她，于是，我告诉她，你爱的人不爱你，是因为没有危机感，如果你跟他厌恶的人谈恋爱，说不定会激起他的征服欲……她信了，跟赵润好上了，终于，不再无时无刻缠着我，让我能喘口气了。”
“可好景不长，她发现那样做没效果，疯得更厉害，把我拽到房子里，怒气冲冲质问我，为什么她打电话，那个人都不接了，微信也从来不回，她瘫在地上喝酒，叫我把她那些大段文字的长微信读给她听，命令我，要用悲伤的语气，要哭着读……”
“那些矫情的文字让我反胃，她却偏要我一遍遍朗读，营造出适合她喝酒的伤感氛围，她一喝就是两三个小时，我哭不出来，也哭不了那么久，最后，只能用钥匙的尖端，一下下扎自己的腿，逼出一些眼泪……”
蓝萧萧蹙眉看她，心里沉闷得说不出话。
芮小柔握话筒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白，“班里优秀的人很多，别人都没命一般地学，我成绩波动厉害，焦虑得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却把一节又一节珍贵的上课时间，耗在她身上做那些无聊的事，看她脸色苟活。”
“有天她又逼我帮她想办法，我随口道，那你就做件惊天动地的事，刺激一下他，最好是能让他感动，永远不会忘的那种……”
芮小柔的手微微发抖，“我只想让她找点事做，别总缠着我，我想安心学习，我真的没想到，她竟会跑去跳楼……这个人简直有病，命都没了，还谈个屁的爱情……”
她声音变得冷寂，“她死了以后，我本以为可以松口气，从此自由，却没想到，我每晚都会梦见她，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她的脸，把我从梦里吓醒……在那些梦里，她跟我说一个人很孤单，叫我去陪她……我怕得不行，只好在梦里求她，告诉她，是因为赵润太渺小，激不起景千的征服欲，才害死她的，跟我没关系，我承诺会帮她找赵润报仇，她才不再说叫我去陪她的话。”
芮小柔唇边浮起一抹苍凉的笑，“为了摆脱她，我只好在学校散布谣言，把赵润弄得人人喊打，终于，我梦见她的次数开始变少，偶尔也能安心睡个好觉……我太累了。”
她目光很空，又仿佛隐隐藏了火焰，“然后，我就收到赵润他爸的律师函，他说会告我诽谤，会请最好的律师，将我送进监狱，让我把牢底坐穿……”
她忽然落了泪，大颗大颗往下落，“我奶奶害怕我前途毁了，她打听到赵润在校外租的房子地址，大雪天里，她一个盲眼老人，不知道费了怎样的艰辛，找到房子那边，跪在他门口，想求他看在同学份上，让家人放过我。”
她哽咽着道：“我去找她，拉她起来，她不肯，还很凶地骂我，说比起我的前途，她给人下跪道个歉，算得了什么？”
“她跪了三天三夜，赵润躲在屋里，怎么敲都不开门，我每天给她送饭，劝她回家，她死活不走，最后那次，我想强行将她拉回家，我说我不怕坐牢，毁了就毁了，她打了我一个耳光，让我滚回家，说别管她。”
这次，她停了很久，蓝萧萧眼睛红了，心也像被狠狠捏住。
芮小柔说：“我赌气回去了，就在那天晚上，我接到警局电话，说我奶奶死了，坠落楼道，意外身亡……我不信她会坠楼，她在帮我求人呢，事情还没着落，以她性格怎么会坠楼？”
“我去那个小区到处打听，终于有天，有个保洁阿姨匆匆跟我说，那天她在楼底下看得一清二楚，赵润开了门，似乎赶着出门，我奶奶扒拉着他腿求他，拼命磕头，他厌恶地狠狠一把搡开，然后，我奶奶就跌落了……”
她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眸中一片血红，“我让那个阿姨陪我去警局作证，她挣开我手跑了，我在小区里到处打听，再也找不到她人，我去警局报案，他们说法医验过，就是意外坠楼，不存在人为因素……”
她望向蓝萧萧，“如果是你，你信吗？如果赵润心里没鬼，为什么我奶奶死后，他们一家慌忙撤诉，不告我了？先前不是咄咄逼人，说让我把牢底坐穿吗？”
蓝萧萧轻声问：“会不会有可能，是你奶奶为了帮你……”
芮小柔打断她，“不会，那个保洁都亲眼看见了，而她为什么又突然消失，显然，有人收买了她。”
隔了很久，芮小柔声音变得很轻，像强压住什么，“其实，我奶奶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她是个孤儿，寒冬腊月的天，我被人裹着破被子，丢在她屋门口，那会她眼睛还没瞎，能微弱地视物，她见我浑身冻紫了还冲她笑，把我捡回了家，跟她相依为命。”
蓝萧萧震惊地望着她。
芮小柔声音低低地，“她日子很穷，靠编滕匡赚一点微薄的钱过活，视力很差，全靠手艰难摸索，但她还是咬牙供我读书，她说，人只有读书才会有出息。”
“小学的时候，她让我每天带着蛇皮袋去学校捡瓶子，回家她集满了能卖掉，赚一些钱，我那时很听话，每天在班上问同学收瓶子，久而久之，大家都瞧不起我，喊我、拾破烂的……”
她眼泪再次滚落，像停不下来，“我很努力念书，次次考第一名，老师却永远把我座位排在最后排角落，看都不愿看我，就像……我在他们眼里是个臭要饭的，是个乞丐，会脏了别人的眼睛。”
“班里有个女生，特别漂亮，大家都喜欢她，送她各种礼物，我也是，我很想跟她做朋友，鼓起勇气找她说话，她问，你有什么能送我的？”
芮小柔顿了顿，艰难地道：“我什么都没有，文具都是捡别人剩下的用，美术课上，老师发画纸，一不小心多发了一张给我，我偷偷留着，那是崭新的、雪白的画纸，特别珍贵，下课以后，我兴冲冲把那张画纸像献宝一样拿给她，说这个送你。”
她笑了，带着眼泪，“结果，她当所有人的面，把画纸撕得粉碎，大骂我，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拾破烂的？以后，这样的东西少拿来恶心人。”
蓝萧萧再没忍住，眼眶发酸，情绪失了控，断断续续地说：“如果，那个时候，你遇到的是我……我一定会好好珍惜那份礼物，我还会、把我最好的东西也送给你，真的！”
芮小柔望着她笑，泪光盈盈，哽咽了，“可我……遇到的不是你。”
她艰难地用手背抹了把泪，“从那以后，我就恨上了我奶奶，自己都养不活，一个瞎子，还逞强养孩子，拖别人一起受罪……为什么不直接让我在年幼无知的时候，干脆死了算了，这样辛苦活着，每天看人脸色是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我在家里发脾气，砸东西，我说，别人都有很多礼物，漂亮的衣服，我什么也没有……她熬夜，摸索着，帮我用细竹条编了一顶帽子，还做了一个竹蜻蜓，绑上别针可以挂衣服上……”
“那天，我接过这两样东西，把它们狠狠摔在地上，用脚踩，我说这都是不值钱的破烂，我不是拾破烂的。”
她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很久以后，当我回想她那时抹眼泪的画面，心像刀绞一样……后来我才懂得，商店里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再昂贵也不是我的，只有竹编的帽子和蜻蜓，才是真正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她身子忍不住发颤，“那时候，她已经是个瞎子，在漆黑的夜里，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才为我做了那些……每一次，我发脾气，她都默默受着，我把成绩单读给她听，她会开心地笑，夸我聪明，有出息，她说，我会有个好的人生，只要坚持下去……”
“后来的很多年，我很叛逆，时常不归家，对她的话不屑一顾……连最后一次，我走的时候，也是带着气……她没见过我多少好脸色，但她却是这世界上，唯一真心爱我的人。”
“我就像一粒尘埃，被她捧在手心里……”
芮小柔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
“她走以后，我每晚梦见她，梦里是整片的黄土，像个沙漠，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垂着头，闭着眼睛，我过去拉她，怎么也拉不动，她说，你别管我了，走你自己的路吧，奶奶膝盖在土里生了根，起不来了……”
她抬起眼睛，望着蓝萧萧，目光只剩一片空落。
“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人也走了，我还要什么大好前途？努力拼搏为了什么？就算功成名就，又有什么意义？还会有人望着我笑，夸我有出息吗？”
她摇头，“没有了，不会再有了……”目光沉下，她继续道，“赵润是罪人，罪无可恕，如果没人制裁他，我就自己上，虽然我很努力想全身而退，但你信吗，有的时候我其实也没那么在意……牢底坐穿又怎样，我并不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