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铖的目光在陆琢脸上扫过,但看他神色平静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事。
他这内侄是何等聪慧之人,他方才言语中的暗示他怎会不懂?只怕他并不想娶月莹为妻。
再联想以往,虽说月莹尤其喜欢与她这表哥亲近,但陆琢总是进退有度,举止得体。
既然这样,有些话他反倒不好开口直说了。
想到这里,陈铖出口的话转了一个弯:“这事并非一时半会能解决的,先拖上一段时间,也许刘景那边就改了主意。”
陆琢默了片刻,又问道:“表妹可知此事?”
“并没有告知她。”
厅里的灯烛噼啪一声,暖黄色的烛光照在陆琢白玉无暇的脸庞上,他眼睫低垂似在思虑什么,几息后他霍然起身,朝姑父合袖行了一礼,彬彬有礼道:“内侄还有一事未告知姑父,但已向家父家母写信禀明,我与乐安县的一位姑娘已经议亲,定亲的日子也定下了。”
陈铖语调拖长“哦”了一声,眼神中尽是震惊和讶异之色,他捋了捋胡子,忍不住问:“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家境如何?”
“乐安前任知县沈清卓之女,名为沈瑜。”
陈铖愣怔一瞬,随即猛然起身,他负手在厅内来回疾走数步,终是按捺不住心中惊天巨涛似的情绪,冷着脸道:“这话本不该我说,但你父母未免对你太过纵容!你爹不问朝廷政事,在金陵书院倒是乐得逍遥自在,你母亲是冯将军之后,性情大度不拘小节,这两人对你找一个罪臣之女成婚竟然不在意!”
说完,一甩袖,负手转身看向厅外,对着茫茫夜色低声道,“当初赈灾银子丢失一案正是刑部审理,个中缘由我再清楚不过。此案负责押送赈灾银子的户部主事被斩首,护送监守官员被抄家流放,朝廷勒令他们此生不得返回京都。银子是在乐安地界上丢失的,知县沈清卓被流放十二年已经算是当今圣上开恩,你如今竟要与沈家扯上关系!这案子虽然结案,但丢失的银子仍然没有寻回!若你外放任满调回京都,被有心之人参你一本,说你与赈灾银两丢失一案有牵连,你如何自辩?!即便你可以自证清白,但以后升迁仕途势必会受影响!”
陈铖蓦然转身,直直盯了陆琢几眼,硬生生把“色令智昏”几个字咽了回去,冷哼一声掀袍坐下。
厅内一时寂然,烛火跳跃几下,凉风透过门帘忽地一下吹进来,火光遽然黯淡下去。
陆琢沉默一会儿,凤眸中依然没有丝毫动摇,还是那般稳重淡然的模样。
待陈铖皱着脸猛喝完一盏茶,情绪平定了少许,陆琢方才开口:“姑父,赈灾银子丢失,劫匪找到了吗?”
“这案子自然是有人证的,否则怎么结案?只是抓到的那两个劫匪押到京都时已经半死不活,虽然在供状上画了押,但不久后就在刑部监牢中一命呜呼了。”
陈铖默了默,当时审那两个劫匪的另有其人,供状他看过,上面许多内容其实含糊不清,但主审说是劫匪因受过刑神志不清,言语颠倒混乱所致。
但听到这话,陆琢却蹙起了修竹似的长眉,他此前听说的消息是劫匪未被抓获,但姑父说出的显然是另一番情况。
只是这实情听起来却更让人生疑,既然抓到了两名劫匪,为何不顺藤摸瓜将所有的劫匪一并擒住找到银子的下落,反而漠视劫匪性命且就此结案了?
似是看出了陆琢的想法,陈铖沉吟片刻,回忆一番供状的内容,缓缓摇了摇头,“这就是实情,人证物证俱在,已经符合结案的标准。”
案子虽然结了,但赈灾银子依然杳无踪迹,朝廷此前也曾派天罗司的人追查过,但依然一无所获,现下京都另有要案,天罗司早就被召了回去,所以这事儿基本可以算是不了了之。
陈铖移目看了眼陆琢,虽然他方才动怒斥责一番,他这内侄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莫不是真叫那女子迷惑了心智?
罢了,好歹已经劝阻过,再多说无益,年轻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论结果好坏,自己受着就是了!
陈铖轻叹声气,想起还未说出与陆琢相谈的重点,转而说道:“近日我到济州,要彻查一桩案子,这案子。。。”
陆琢默不作声地看向姑父,陈铖主动向提及此事,想必事关重大。
陈铖眉头锁起,指尖在桌案上轻敲几下,缓声道:“案情说来也并不复杂,济州有一户农家父子上京告御状,称自家的三百亩良田被令国公的家奴霸占。这令国公虽居京都,但在济州有上千亩的庄子良田。这父子俩刚在刑部交了状子,在京都找地方落脚时,乘坐的马车出了事,竟然翻到了河里,两人当场在河中溺毙而亡。”
陆琢怔愣一瞬,然后默默饮过一口茶水,这事怎会如此巧合?
陈铖捋了一把胡须,沉声道:“现在已经查清那父子俩在京都是遭人谋害落水而死。我到济州来,便是要彻查那父子二人所言是否属实。”
陆琢眸低微凉,问:“姑父如今查的结果如何?”
陈铖闻言,脸上的神色有些发冷,片刻后才道:“那父子二人所言属实,我自会将详情如实禀告圣上,听凭圣意裁夺。”
令国公府上虽有爵位但无实权,但与何尚书家有姻亲关系,也就是说,这案子恐怕与何家也有关联。如今圣上刚登基不到一年,而何家势大,京都之中波谲云诡,事情也许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陆琢抬眸看了一眼姑父,陈铖其实是一个秉性刚直的人,官场沉浮虽然让他做事时有所顾虑,但并没有磨去他的一身士气锋芒。
刑部审理案情并如实禀报乃是为官之本分,但此事若是处理不好只怕会牵连自身。
陆琢眼眸微垂,蹙眉思索一番,诚恳建议:“姑父此事若遇阻力,可借助士子之力。”
说起士子,当属京都最大的官学国子监中最多,春闱之前,陆琢亦曾在国子监入读过一段时间,深知这些士子乃国之未来栋梁,他们未经官场,大多秉性端正,关心国事,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如遇这种不平事,士子定会首先发声。
但陈铖未置可否,默然片刻后,只低声道:“你不必担心,我心中自有章程。”
~~~~~~
陆琢自花厅出来,外面早已夜色弥漫,惟有苍穹上几颗寥落星子,星子闪烁,犹如女子汪着一池秋水的纯澈眼眸。
夜风拂过陆琢的袍摆,他负手望了会儿天,把方才那些担忧暂时放置一边,忽然出口吩咐立在旁边的李昭:“明日我要去府衙议事,你去济州当铺问问去年有没有收到一副翡翠耳坠的死当。”
李昭一愣,鹰目中全是茫然,他挠挠头问:“公子,那么多当铺,我一家一家问吗?”
陆琢拧着眉毛看他:“你莫不是忘了济州当铺是谁家的产业?”
李昭恍然大悟,济州最大那家当铺是罗家的产业,他怎么给忘了!
陆琢施施然负手离开,淡声提醒:“报罗子懿的名号,务必找到。”
--------------------
作者有话要说:
走完这一段剧情,明日陆大人和沈瑜就能相见了!
第58章
转眼过了十多日,六月初一有府试,沈睿要提前几日启程,县衙派差役护送车队,沈瑜亦命武安驾车相随。
行了两日的路程,一行人在济州府衙附近的“缘来”客栈落脚。
沈睿和宁栎到了客栈收拾停当后,先去府衙递交了履贴,府衙对过名录之后,三天后按时参加府试便可。
之后,两人就乖乖呆在房内用功读书,一步也没往外出,专心准备三日后的应试。
安顿好沈睿和宁栎后,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此时天色将暗未暗,薄薄一层暗蓝色云霞覆在苍穹,看来是个不会落雨的夏夜。
沈瑜之前已经与赵升约定好戌时在他的“顺福楼”相见,此时时辰将至。
她虽然此前来过济州,但并不清楚“顺福楼”座落何处,要知道这个很简单,到客栈的柜台前询问伙计即可。
客栈伙计正在对着账簿拨算盘,突然听到女子轻柔的声音,犹如玉石叮咚、夏日甘泉。
“小哥,请问,‘顺福楼’该怎么走?”
伙计拨算盘的手一顿,蓦然抬眼一看,险些被眼前女子的容貌晃了眼。
他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一贯利索的嘴皮子说话竟然结巴了起来:“姑娘,‘顺福楼’在。。。七里街,距离咱们客栈得。。。得小半个时辰的路程,您到那里一瞧,最。。。最气派的那家酒楼就是了。”
沈瑜颔首轻声谢过,戴上帷帽便出了客栈。
暮色四合,月色清朗,初夏的傍晚,济州的街道比乐安热闹不少。
武安驾着马车到了七里街,沈瑜撩开车帘向外看去,方才明白这街道为何叫这个名字。
光是街道两旁铺子张挂的灯笼映出的光亮,就足以照的这街道亮如白昼。
抬目望去,街道绵延七里不绝,行人摩肩接踵,酒楼饭馆、金银铺、绸缎庄、脂粉铺甚至于一些青楼伎坊都在这条街道上林立。
这是济州最繁华的地段,沈瑜略略瞧过去,这些街道上的铺子门面装修上等,里面的摆设也十分精巧,绝非乐安寻常铺子可比,恐怕一间铺子一年的租银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现在还没有那么多财力,想要在济州开脂粉铺的想法恐怕得往后延一延了。
还在思量间,武安将马车稳稳停在了一间酒楼前。
他在外面低声说:“沈姑娘,到‘顺福楼’门口了。”
沈瑜应声下车,她刚一掀开车帘,‘顺福楼’候着的伙计就热情地走上前来.
伙计殷勤问道:“请问,可是从乐安县来的沈姑娘?”
沈瑜轻轻颔首,她透过帷帽的轻纱看去,眼前的“顺福楼”足有三层,进出的人物从衣着饰物上瞧过去都非寻常人,应是济州达官贵人经常光顾的地方。
伙计躬身道:“沈姑娘,我们掌柜的等候您多时了,您随我到后面的雅阁来吧。”
绕过前面的三层酒楼,沈瑜才发现后方别有洞天。
竹林花丛掩映中,卵石铺就的小径通往几方小巧雅致的院落。
夜色太暗,借着灯笼的亮光看过去,院落名字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但管弦丝竹之声隐约传来,间或有女子娇柔的劝酒声和男人的嬉笑声传来。
沈瑜眉毛微皱,这些院子实属隐蔽,应是酒楼专门接待那些达官贵人的地方,饮酒作乐之时,少不了女子相陪。
不过片刻,伙计已经引着沈瑜到了雅阁前。
这院子称为“雅阁”,实在不负其名。
阁前有几丛竹子并一方小池,池上有假石垒砌的山亭,亭中自上而下流水潺潺,顺着水流瞧过去,几条五彩锦鲤正在其中悠闲的游动。
而这阁屋用料也颇有讲究,由青竹所建,飞檐翘顶,样式新奇别致,称之为竹馆也很合适。
一进到这院落中,外界的喧嚣吵闹便与之隔绝,只觉清雅幽静,而且竹香清幽,沁人心脾。
赵升顾及她女子的身份,选择在这个雅阁谈事显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伙计禀报一声后,雅阁的门从里打开。
赵升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用茶,他前面的桌案上还摆着一本翻了几页的册录,想来他放才应是在看这本册子。
看到沈瑜进来,赵升忙起身,他眉眼一弯,爽快笑道:“阿瑜妹妹,快请坐。”
赵升今日穿着一身淡青锦缎绸袍,发束玉冠,手边还放了一柄乌木镶玉扇子,与沈瑜上次所见的形象有所不同,看上去很难让人与他掌柜的身份联系起来,倒像个悠闲自在的富家贵公子。
沈瑜摘下帷帽,递给一旁服侍的女子,两人坐下,服侍的女子奉上热茶和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赵升便挥手让女子退了出去。
“阿瑜妹妹,你先看看这个。”赵升将手边的册录推放到沈瑜面前,示意她打开。
翻开册录,沈瑜一行行看过去,上面记录的是济州几家女眷的府邸住址,后面备注了信息。
这些信息大都一致,所写的都是需要若干盒口脂及面脂,以及时间时限。
沈瑜看完展眸淡淡一笑,没想到她的法子这么有效果。
先前赵升同她要食铺方子的时候,她提出的致谢方式便是请赵升在酒楼中赠送顾客“颜如玉”脂粉铺中的特色脂粉。
沈瑜的想法并非心血来潮,顺福楼本就是济州最有名声的酒楼,且出入酒楼的人大多非富即贵,现如今“颜如玉”脂粉铺中的脂粉全是独家研制,质量上乘,颇有特色,针对的对象就是这样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