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围着沈慧和武清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缤纷桃枝下,鹅黄色撒花烟罗衫的少女黛眉微蹙,拎着有些脏污的衣裙发着呆。
此时的沈谣在心中思索,如果此刻向侯夫人请辞,不知可不可行。
这边的动静闹得极大,丫鬟早就禀告了侯夫人,一众贵妇急急赶来,瞧见武清妍捂着的小脸不由愣了愣。
武清妍见母亲来了,眼眸中不由含了泪,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看得让人心疼。
反观沈谣依旧是一副神游天外的冷淡模样。
沈慧冷着一张脸,不由冷嗤道:“我从来不知侯府的家教竟荒唐至此!”
侯夫人闻言,眉头皱起,瞧着沈慧的目光透着几分不悦。
几名当事人似乎都没有解释的意思,反而是沈慧身旁的丫鬟如蝉一脸委屈的福身对侯夫人道:“回侯夫人,我家姑娘原是听到妍小姐的声音,要过来和妍小姐说话,却无意间听到了妍小姐与刘小姐的谈话声……”
如蝉声音清脆悦耳,尤其是模仿两位小姐的声音,语气和腔调拿捏的极准,学得惟妙惟肖。
只是侯夫人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起来,而跟随在侯夫人身侧的都御史陈夫人瞧着武清妍的目光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待如蝉说完,四周竟是静悄悄的。
“谣妹妹的衣衫污了,不如随我的丫鬟去暖阁更衣,你看如何?”武清霜的声音适时打破了一瞬的沉静。
沈谣点头,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随即便跟着武清霜的丫鬟去了暖阁。
她不想穿武安侯府为女眷备下的衣裳,便嘱托青竹回马车上将换洗的衣服拿来。
武清霜的丫头将她送至暖阁便要去准备糕点茶水。
沈谣理了理衣衫,独自坐在暖阁黑漆铺猩猩红坐垫的玫瑰椅上,耳畔听到门外两个丫鬟的说话声。
“白芷妹妹,你怎么来了?”说话的正是将她引至暖阁的丫头,柳枝。
“侯夫人命我来看看六姑娘可有哪里伤到,我这里带着药膏。”白芷的声音有些耳熟,沈谣略一回想便想起来了,她是武清妍跟前的丫头。
沈谣心中诧异,侯夫人怎么会指派武清妍的丫头过来给她看伤,难不成是武清妍心中不服,偷偷派了丫头来侮辱自己吗?
心中千般思量,面上却仍是不显。
待白芷丫头进来为她看伤,她却是冷淡的拒绝了。
白芷也并不勉强,只是将药膏放在她手边的小桌上,又仔细叮嘱了几句便推了门出去。
她刚出门,沈谣便听到白芷的尖叫声:“不好了,出事儿了!”
沈谣依旧坐得四平八稳,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砰——”地一声门开了,白芷忙喊道:“六姑娘您快随我来,出事儿了,贵府五姑娘落水了!”
这次沈谣坐不住了,跟着白芷便出了门。沈谣所在的位置乃暖阁的三楼,白芷将她引到栏杆处,指着不远处的湖泊。
沈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湖面波光粼粼,并无一丝不妥。
她心下了然,已猜出这白芷的意图,只是心中波涛汹涌,不敢相信。
果然,她眼角余光瞥见白芷伸出手推向沈谣的后背,她早有防备,身子一转,白芷便扑了个空,整个人撞在栏杆上。
只是下一瞬,沈谣的眼眸蓦地瞪大。眼睁睁看着白芷身下的栏杆发出一声脆响,掉下了阁楼。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出手,堪堪抓住了白芷的左手,连带着她的整个身子也被拽出一大截,半个身子已是悬空,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栏杆。
沈谣垂眸看着底下小丫鬟惊恐的双眸,她泪流满面,戚戚然哭道:“六姑娘,奴婢不是有意的,您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全身的力气都寄托在手指上,只是无论她怎么用力,手臂都抬不动分毫,反而是两人交握的双手,因紧张生出濡湿的汗意,不断的下滑。
沈谣今年不过虚岁十三,半大的孩子,又先天不足,能抓住她已是身体的极限,更别说将人救上来。
她拖着她不过是期许拖延些许时间,待旁人发现她们,救下她们。
白芷哭花了一张脸,面上全是绝望,她为了成事,将周遭的丫鬟婆子都支开了,此刻竟没人一人发现她们。
春日和煦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沈谣有些迷茫的双眼一时竟被阳光慌得生疼。
身上的力气在一丝丝抽空,她知道是时候下定决心了,清澈的眸子里流过潺潺溪水,她努力张了张口:“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白芷怔住,惊恐地瞪大了双眸,眼中满是惊恐与恨意。
沈谣的手蓦地伸开,看着她犹如一只断翼的白鹤,直直坠了下去。
“砰!”鲜红的血花开在青石上,慢慢地渗入地下,埋入沈谣的脑海深入。
第7章 破局
回府时,沈慧主动要求和沈谣共乘一辆,原本沈涵打算跟她们一起,却被沈慧一个眼神制止。
马车行走在路面上发出轱辘声响,方才坐定的沈谣脑海中不断涌现白芷临死前的一幕,忽然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哽在喉间无法释放,她陡然弯下身子无法抑制地干呕起来,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那一刻的狼狈让一旁坐着的沈慧惊愕之余,生出几分怜惜。
她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试图缓解她的难受,见不起效忙又倒了水喂她喝,谁知沈谣喝得急,又呛了嗓子不住咳嗽。
沈慧被吓到了,忙对外面的车把式喊道:“改道去医馆。”
“咳咳……不、不用……”她好不容易压住喉间的不适,对沈慧道:“我没事,回府吧。”
沈慧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再纠结,又令车夫原路回府。
车厢陷入一阵沉默,静默了许久,沈慧率先开口道:“可恶!我定然不会绕过武清妍,不仅在背后败坏你我名声,还意图杀人报复,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之人。”
沈谣低垂着眉眼,手中捏着一海棠金丝纹香囊,许久后方才低低道:“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那些毕竟事关你的名声,不可轻忽。”
沈慧抬眸,“你可有法子?”
沈谣依旧敛眉,“你只需令人在外说兰草是锦衣卫安插在国公府的细作,谣言不日便破。”
闻言,沈慧神色微微一变,瞧着沈谣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诚然,沈谣的方法很妙,锦衣卫乃皇帝的走狗,若是让朝中的大臣们得知锦衣卫在各家官邸内安插了探子,还不知掀起如何轩然大波。自然这样的流言,锦衣卫也不会让她流传出去。
而且涉及到锦衣卫的留言,百姓们便是再好奇也不敢私下里乱传,被锦衣卫们听到了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沈慧犹豫了下,开口道:“今日的事情你怎么看?”
察觉到姐姐态度的转变,沈谣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眸子,修长的羽睫,遮盖了眼睛,看不出丝毫情绪。
“白芷并不是武清妍的心腹。”
言下之意,今日要害沈谣的人并不是武清妍。
沈慧觉着可能是白芷临死前曾对沈谣吐露过真相,遂继续问道:“究竟如何?”
“若是我没猜错,今日应是都御史家与武安侯家的相看宴,都御史陈夫人看中了武清妍,不过经此一事,怕是两家的亲事也黄了。”她将今日之事在心中细细过了一遍,又思及沈涵今日所言,脑子里仍旧乱糟糟,但她十分清楚要害她的人不是武清妍。
沈慧想了想,觉得沈谣说得有些道理,遂开口道:“既然武安侯夫人说会给咱们一个交代,咱们等着便是。”
“恩。”沈谣依旧神情淡淡。
沈慧将她神色尽收眼底,脸色有些不好,原本她已主动示好,若是个有心眼的此刻就该顺坡下驴,做出姐妹情深状。偏偏沈谣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丝毫不会看人脸色,一向骄矜的沈慧,便忍不住冷言冷语道:“沈谣,你还真是不讨人喜欢。”
沈谣捏着香囊的指尖微微泛白,却咬了咬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武安侯府发生的事情早已传回魏国公府,国公夫人早早便侯在门口,待姐妹二人下了马车,急忙上前一把拉过沈慧,将她一番打量,确认她无事之后,方才看向她身后的沈谣。
沈谣对这样的境遇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淡淡道:“我没事。”
回到国公府沈慧便将兰草是锦衣卫暗探的消息命人传了出去。此后的几日也果然如沈谣猜测的那般,关于沈慧的谣言便再未传出。
沈翀得信儿后也匆匆回了国公府,回府后径直去了沈谣的院子。说起来自沈谣回府,他还是头次主动来找她。
沈谣的院子名为紫藤院,顾名思义这院子里遍植紫藤,尤其是南院一条长长的紫藤花廊,古青色的紫藤树虬盘在精致的木花架上,花坛里种植了龙柏、女贞等各色长青植物,长廊下铺着各色椭圆形的鹅卵石,细密有致地铺成各种花卉、虫鱼的形状。
待到花开时日,深深浅浅的紫,蓊郁葳蕤,紫云垂地,香气袭人。
见到沈翀,紫藤院的下人皆是一脸怪异,沈翀原以为是紫藤院鲜少来客,是以他们会因自己的到访而诧异。直到青竹将他引至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他依旧有些怔怔,“阿谣在哪里?”
青竹抬手指了指上面,沈翀疑惑地抬起头,只见五丈高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遒劲的枝干上坐着一身着月白色软缎百褶罗裙的少女,桃粉色绣白莲花软缎丝履在罗裙下若隐若现。
眉目精致的小小少女紧闭双眼,密密长睫垂下,在苍白面色映衬下愈发浓黑。少女白嫩的小手环抱枝干,脸颊贴在青白枝干上,如此亲昵的姿势,仿佛是躺在母亲的臂弯,娴静温馨。
然而沈翀却被这一幕惊到,弱弱小小的妹妹是如何爬上这高大的枝干,缘何这满院子的下人竟没有一个制止的。
他想出声叫她,又恐她真是睡着了,被他这一惊,说不得就从树上掉了下去。
青竹见沈翀脸色十分不好,便对他福了福身子,指了指树干后面蹲着的几个婆子,又指了指远处的小径。
沈翀会意,知她有话对自己说,又看了一眼守在梧桐树旁的丫鬟婆子,这次举步朝着远处的小径走去。
“她经常这样?”离得远了,沈翀方才开口问道。
青竹咬了咬唇,斟酌道:“自七岁后,姑娘遇到不开心的事总是会爬树,初时奴婢们也吃惊不小,后来姑娘慢慢长大,便甚少爬树。”
沈翀疑惑道:“七岁?”
“姑娘她……”青竹的声音有些哽咽,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道:“您知道姑娘的身子弱,大夫们都说养不活的,是老太君心有不忍这才将六姑娘接到青州祖宅,由杏林世家的家主孙神医诊治,后来姑娘数次濒死,老太君便将姑娘彻底交给孙神医带回药王谷亲自调养,孙神医对姑娘悉心照料,养至七岁身子便渐渐好转了,除了偶尔有心痛之症,平日里与寻常人无异。只是……”
第8章 旧时殇
“孙神医察觉姑娘博闻强记且嗅觉易于常人是习医的好苗子,便在为姑娘治病的同时也会顺带传授姑娘医术。可是,孙神医并非只有姑娘这么一位弟子,那些半大的孩子们嫉妒孙神医对姑娘的格外照顾,便趁着神医外出治病时,将姑娘骗至后山的林子里……”
青竹眼圈有些红,言语更是愤懑不已:“一个病弱的小姑娘被困在深山老林,不用奴婢说您也知道有多凶险,奴婢寻到姑娘时已过了一个昼夜,她趴在一株百年梧桐树上,树下围着十数只猩红着眼的豺狼,没人知道她这一昼夜是如何活下来的,只是姑娘被救回来时浑身都是伤,尤其那双满是冻疮的手糊满了鲜血,回来后姑娘连着发了数日的高热,醒来后一句话也不说,整整两年不曾开口……奴婢后来才知道,姑娘是受了惊吓,得了失语之症。”
说到后面青竹已泣不成声,听到沈翀耳中却句句剜心,从前他一直以为妹妹是跟在祖母身边养身子,有一堆人伺候着,并不需要他操心。
偶尔他也会想起这个孱弱的妹妹,差人送些礼物过去,却从未真正地关心过她。
沈翀沉默地走到梧桐树下,抬眸却发现沈谣已经睁开眼睛了,稀薄的光线透过鲜嫩的枝叶落在她的眼睫上,那双原本漆黑如墨的眸子透出几分琥珀色的柔光来,熹微光影落在发间,细绒的碎发轻轻舞动。
少女眼眸纯净湛清,窝在树上的样子像极了慵懒的猫儿。
“其实是一年半。”
“什么?”沈翀微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沈谣垂眸看向沈翀,平静道:“我哑了一年半,后半年其实是忘了怎么开口说话,久而久之就有些不想说话了。直到回到青州老宅,祖母怕我孤寂,便时常与我说话。”
沈翀嘴唇动了动,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凝视着沈谣的眼睛,郑重道:“阿谣,你下来吧,我接住你。”
为了怕沈谣摔着,梧桐树的主干上被青竹安置了一圈旋转木阶,只要扶着主干小心些并不会睡着。
然而今日的沈谣却不想走木阶,沈谣羽睫轻颤,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庄子在《逍遥游》里说‘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哥哥,你说人真的能飞吗?”
沈谣站起身,张开手臂,衣袂飘举,广袖挡风,她闭了闭眼,整个身子往前倾倒。
闭上眼的瞬间,沈谣脑海中显现出一张惊恐的脸,她双目圆瞪,泪水被吹落在风里,青碧的裙衫如断翼的蝶,直直坠了下去。
那一声巨响,便如瓜果坠地,鲜红的汁水溅了满地。
沈谣蓦地睁开双眼,随即又望入另一双深湛的眸子里,那里面清澈地倒映着自己。
在沈谣睁开眼的瞬间,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泠泠地望着自己,他的心跳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心中划过一抹异样之感。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却并不令他讨厌。
沈谣轻轻推了推哥哥的手臂,沈翀会意随即将她放在地上。
“阿谣,你若是不开心可以说出来,也可以哭出来。”沈翀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番话,只是看着她冷冷清清的模样,便觉得心酸。
沈谣微愣:“哥哥我并没有伤心难过,我只是有些不安。从前我只想着若是我好好治病,认真吃药,只要我肯努力,便能一直这么安静地活着,不惊动任何人,便是阎王爷也早早将我忘了,让我这么偷偷地活着。可是,今日才发现生命如此脆弱,并非你小心翼翼便能安然无恙。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