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自是将侯夫人眼中的怨怼看在眼里,却装作若无其事般,上前对侯夫人福了福身子道:“母亲听说府上的小姐病了,便命我二人带了一些珍稀药材来探望,不知妍姐儿身子如何了?”
侯夫人听她问的是小女儿不由愣了愣,侯府对外一直声称病的是武清霜,她自是没料到两人竟是来看妍儿的。
“妍儿前几日受了风寒,不打紧。”侯夫人嘴上说着不要紧的话,手中捏的帕子却是攥得死死的。
沈慧直言道:“我想去看看她。”
“不行!”侯夫人言辞激烈,复又察觉到自己语气不善,连忙解释道:“我是怕给你们过了病气。”
沈慧自是听出侯夫人的抵触,她原不喜欢强人所难,看与不看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偏偏沈谣定定地瞅着她,似是她不帮忙,就打算自己闯进去。
“不妨事,往日里我与妍姐儿是手帕交,关系最是亲厚。她病了,我岂能过门而不入。”沈慧嘴皮子一向利索,纵然两人前几日闹翻了,她依旧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违心的话。
侯夫人说不过沈慧,只能允了,自个儿又不放心,带着几个丫鬟巴巴地跟着。走了几步又对身旁的丫头小声嘀咕了几句,那丫头便急匆匆地走了。
一进屋子,沈谣便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儿,许是门窗紧闭的缘故,这屋子里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沈慧一进门便拿帕子掩了口鼻,她是真不想进去。
沈慧倒是面色如常,她径直走到了武清妍的床榻前。
待看清床榻上的人,沈慧不由心惊,才月余未见,这人怎消瘦至此,尤其是那脸色蜡黄如纸。
沈谣上前两步,当即就掀了被角,侍立在侧的丫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拦。
侯夫人呀紧走几步挡在了沈谣的前头,惊道:“沈六姑娘这是何意?”
沈谣抬眼,正色道:“我学过医可以为她把脉。”
侯夫人哪里会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会医术,只当她是寻机报复,凄声道:“沈姑娘,不管是霜儿还是妍儿都已经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了代价,你们便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侯府的面上,放过她们吧。”
沈谣认真道:“我真的学过医,我师傅是神医孙不弃。”
便是她说得天花乱坠,侯夫人依旧是不信的,她护在武清妍的床前,冷着脸道:“六姑娘再这般无理取闹,就休怪我无礼了。”
沈慧眉心一突,她可不想明日成为小姐贵妇们的茶后谈资,要是送礼被人撵出去实在是太难堪了。
她正要开口阻拦,门口却响起了一道儿清亮的声音:“姑母,六姑娘也是一片好心,你便是顾忌着表姐的身子让六姑娘把把脉又不会少块儿皮肉,何须紧张?”
沈慧循声望去,见一容貌昳丽的素服少女掀帘而入,葱白底绣红梅花的八幅湘裙划过屏风翩然而至,隐隐带来一股香风。
沈谣认出了此人,正是不久前来府中做客的众位姑娘之一,信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周念月。
“你们莫要生气,我姑母也是关心则乱。”周念月身后跟着两个丫头,其中一人正端着红木托盘,上面正放着黑漆漆的一碗汤药,她接过汤药坐到拨步床前,对床上的人轻声道:“你且吃一些,不吃药身子怎么会好呢!”
床上的人虽然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羽睫却轻轻闪动了一下。
侯夫人哑着嗓子道:“妍儿,你就听你表姐的话,多少吃一些。”
武清妍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众人,抬手便推开了周念月手中的汤药,她是久病之人本就没多大力气,这一推不过是将药碗推开了几分,洒出一些汤药,恰好滴在葱白底绣红梅花的八幅湘裙上,污了一片梅花。
周念月捏着裙子,甚是惋惜道:“这么好的云锦,真是可惜了!我不管,妍儿你得赔我一条新的!”
沈慧原就听说这信国公府的嫡小姐是个性子跳脱的主儿,不想跳脱成这样。
武清妍似是没有听到,翻了个身子,将众人的视线隔绝在外。
周念月气的直跺脚,将手中的碗“哐”地一下放在床边的矮杌子上,红着小脸道:“你若是不解气,我将你姐姐拉过来,任你打骂便是。”
武清妍依旧不说话,倒是侯夫人有些沉不住气,她并不想让沈家姐妹在此看笑话。
“月儿你去歇歇,我来劝她。”侯夫人伸手便去端药碗,却见一双素白的小手先一步拿过了药碗,青花小碗趁的手指洁白如玉。
对上沈谣清凌凌的眸子,侯夫人翕动的嘴唇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沈谣说道:“若是我能说出这剂药中所有的药名及剂量,你便让我为她把脉如何?”
包括沈慧在场的诸人没有一个人相信沈谣的话,能尝出每一味药已经是非常难得,便是医术高明的大夫也不一定能做到,更何况要说出每一味药的剂量,是以侯夫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沈谣将药碗放至鼻端轻轻嗅了嗅,轻声道:“石膏5钱,知母2钱,粳米1勺,甘草……7分,人参1钱,五味子……”
轻轻含了一口汤药,她细细品后继续道:“五味子10粒,麦门冬(去心)1钱,山栀1钱桂(去皮)5钱。”
侯夫人早在沈谣开口之后便让丫鬟将太医开的方子拿了来,甚至还将府中客卿云大夫请了来。
不仅是在场几位小姐便是云大夫也惊道:“你是不是看过药方?”
沈谣皱了皱眉,不予解释。
侯夫人却拿着药方说道:“不对,这药方里面没有桂皮。”
沈谣笃定:“我不会错。”
这时,云大夫身旁的小药童欲言又止。
第16章 病源之争
云大夫道:“你小小年纪有这般能耐已非常难得,错一处也不打紧,但是大夫治病救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厘之差便可致人死地,岂能知错不改。”
“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这般与国公府的嫡小姐说话!”沈慧见云大夫咄咄逼人,自个儿妹妹跟个锯嘴葫芦一般一句话也不说,气得狠狠瞪了沈谣一眼。
侯夫人连忙打圆场,“云大夫也是医者父母心,只是话说得重了些。还望六姑娘体谅则个,这里空气逼仄,不如两位小姐到外间休憩如何?”
沈谣方才说出的药方与侯夫人手中的药方有出入,先前的约定便不作数了,他虽然嘴上没说,可侯夫人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沈慧并不想逗留在此,见侯夫人已给了台阶便想带妹妹回府,哪知沈谣一脸木讷,仍旧盯着武清妍。
见她不走,几人都有些尴尬。
“不对啊,我记得前几日太医来复诊之后,确实加了桂枝,想必云大夫忘了?”周念月察觉到药童古怪的脸色,骤然想起前几日来看武清妍时不经意听到了曹御医和侯夫人的交谈声。
侯夫人脸色有些不好看,瞧着周念月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责备,讷讷道:“是吗,我可能是忘了。”
沈谣道:“如此,前面的约定便可作数了。”
侯夫人木着一张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沈谣也不管武清妍反对与否,兀自拉过她的手腕查看,把过脉后,又让丫鬟将武清妍翻过身,翻开了她的眼睑和舌苔,最终轻轻出了一口气道:“我猜得没错,她是真寒假热之症,阴盛阳衰之象。此刻,三姑娘阴霾四布,阳光欲灭,唯有急于扶阳抑阴,温逐寒痰,方能救之。”
云大夫大怒:“荒谬!三姑娘分明是温疟,她脉浮大,身无寒但热,风湿热痹,壮热汗出,气粗烦躁,心营肺卫,白虎汤清营分热邪,加桂枝引领石膏、知母上行至肺,从卫分泄热[1],才是正解。”
沈谣亦冷笑:“云大夫看诊无数,竟是连寒热真假,都辨不出,若那方子有用,何以三姑娘吃了这许多日,身子不见得好,反倒愈发沉了。”
见云大夫依旧不服,她继续道:“她因阳气虚衰,阴寒内盛,阳气被逼于外所致,寒极则似热。你若自己观察,便会发现她虽表面身热面红,口渴咽干,然而仔细察看,便后发觉她身虽热但不高,四肢冰凉、喜穿厚衣;面红如涂脂,但仅限两颊;口渴却无饮水的欲望;烦躁不宁但禁之即止,浑身疲乏;脉虽浮大但按之无力,舌淡苔滑,正是真寒假热之症,应以大剂四逆汤,加上肉桂以急于温中回阳,连夜续服方可起死回生,舍此别无良法。”
自沈谣从祖宅回到京城至今,沈慧从未见她说过这么多话,不说别人,便是亲姐姐沈慧亦被震得一愣一愣的。
那云大夫也是目瞪口呆,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倒是侯夫人脑中不停回荡着沈谣说的那句‘起死回生’,抓着沈谣的胳膊凄声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家妍儿命不久矣?”
沈谣眼眸垂了垂,缓声道:“三姑娘之病已至千钧一发之时,此时不救将回天乏术。”
侯夫人又将目光落在云大夫身上,后者只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此刻,侯夫人已将沈谣的话信了八分,抓着沈谣的手腕,未开口泪已落下,“先前是我不对,求六姑娘救救我家妍儿。”
沈谣并不端着,丝毫没有将侯夫人先前的挤兑放在心上,连忙吩咐丫鬟准备纸笔,她拿起笔,一气呵成,随即将药方递给侯夫人道:“这方子你也可以拿给别人看,真是仲景祖师所拟。”
侯夫人将药方一并给云大夫看了,云大夫接过后,细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脸色依旧差极。任是哪个大夫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当众打脸,脸色都不会好到哪儿去,云大夫已经算是极有涵养的了。
云大夫离去前深深看了沈谣一眼,这才拿着方子去抓药。
倒是周念月不放心,在侯夫人耳畔嘀咕了几句,随即侯夫人跟前的大丫鬟便跟在了云大夫后面。
沈谣对着一切都漠不关心。
沈慧却多看了周念月几眼,没想到这丫头挺有心,若是云大夫怀恨在心,在药品上做手脚,这药就算喂武清妍吃下也是没用,到时候武清妍病情严重,武安侯府的人还不将一切罪过都算在了沈谣头上。
“这下好了,妍儿有救了。”侯夫人眼中含泪,嘴角亦挂着笑,只是这笑刚到一半就又凝固了。
“可是妍儿不肯吃药这可如何是好?”
周念月瞪了床上的武清妍一眼,恶狠狠道:“这有何难,捏着鼻子,给她灌下去。”
侯夫人苦着脸道:“之前也强喂过,可都被她吐了。”
周念月虎着脸,“吐了再喂,反正侯府又不缺那几个药钱。”
沈慧也被周念月的恶人姿态震得一愣,半晌方才道:“武清妍,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存心拿别人的错处来惩罚自己,便是你真的死了,看你那姐姐可会为你掉一滴眼泪。说不得便欢欢喜喜地嫁给陈家的大公子了。”
“沈二姑娘慎言!”这话说得侯夫人脸色铁青,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女儿便是再不堪,也不能容别人这般糟蹋。
周念月笑嘻嘻地附和沈慧道:“哎呀,二姑娘此言甚合我意,我这表妹真真是一根儿筋。”
这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将侯夫人气的也是不轻。她知道自个儿这表侄女心直口快,心眼儿不坏,况且她娘亲去得早,自小儿又是她看着长大,一直视作亲闺女待的。
沈谣坐在床榻前,端详着武清妍的神色,低低道:“你真的想死吗?被人放在密不透气的匣子里,四周黑洞洞的,到处都是虫蚁啃食着你的尸身……”
武清妍的身子微不可查的颤了颤,又听沈谣继续道:“我是不想死的,哪怕每日要吃很苦很苦的药,哪怕整日里躺在床上不能起来,哪怕是明知道人固有一死,可总想着与老天争,能多活一日便是好的。且人活着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苦要为难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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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金匮》卷上:白虎加桂枝汤
第17章 先苦后甜
武清妍慢慢地听着,紧闭着的双眼慢慢溢出泪来,划过脸颊无声落入枕中。
沈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侯夫人道:“让人准备干姜汤先喂她吃一些,她近来给她吃些温补易克化之品,以扶助正气。还有,时刻注意她寒热之变化,避免寒凝气滞、寒凝血瘀、寒伤阳气而演变成虚寒证,甚至亡阳之逆证发生。
前面说的倒还罢了,后面侯府人听得便有些迷糊了。
沈谣自是看出侯夫人的迷惑,便道:“罢了,将这些话告知府上大夫,他应是清楚的。”
说了一会儿话,丫鬟便将姜汤端了来。
侯夫人正犯愁如何哄她饮下,沈谣却接过碗,亲自端到武清妍跟前,轻声道:“待会儿吃药的时候,让人备下蜜饯,这样便不觉得苦了。”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原本躺在床榻上不言不语的武清妍,居然自己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丫鬟连忙拿了靠枕垫在她的腰下,沈谣舀了一勺汤药送至武清妍唇下。
武清妍抬眸深深看着沈谣,眸子湿润且清亮,一滴清泪划过脸颊,坠入汤勺中,她启唇含下汤药,一口咽下,末了嘴唇动了动,虽然无声,沈谣却听懂了她要说的话。
谢谢。
侯夫人的眼眶又开始发热了,她捂着唇低声哽咽。
沈谣一勺一勺喂她饮下,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拿起盛着蜜饯的碟子送到武清妍面前,她道:“苦过之后吃点甜的,人生百味一一尝过,才不枉人世走一遭。”
武清妍抬头瞧她,明明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说话却是老气横秋,仿佛这十年的酸甜苦辣已被她悉数尝过。
她有些懵懂捏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竟是从未有过的甜,从唇齿渐渐甜入心头,泪过两颊。
离开武安侯府时,天色已晚,国公府已多次派人催促二人回府,想来是周氏不放心两个女儿在侯府受到苛待。
忙了一日,沈谣已是疲惫不堪,羸弱的身子已不堪重负,出府的那一路几乎又由青竹将她搀扶着离开,路过暖阁时,沈谣抬眸一瞥,似乎瞧见往昔坠楼的那处站着一暗绯身影,以她的眼力本应将人看得一清二楚,奈何那人身姿诡谲,便似惊鸿照影,飞鸿泥爪,转眼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