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脸躲了一下,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到了司马澈手背上。
他像被烫了一下,慌忙蹲下仰头去看谢黛宁,手头没有帕子,便抻了袖子去给她擦眼泪。
谢黛宁微微抬眸,看着他说:“我其实是死了吧?为什么看见阳光,我这么疼?”
司马澈顿时惶惶然的错开目光,不敢看她,半天才说:“别说胡话,你会好起来的。”
谢黛宁没有反驳,也没叱骂他,司马澈便推着她,顺着殿外的长廊,往一处高台去看雪景。
到了地方,她才辨认出,这里似乎是东宫的偏角处,离清凉殿和皇宫的大门都有很长的距离。
司马鸿做太子的时候,因为不是宣帝亲生,所以不便居于东宫,在宫外另辟了太子府,她幼时虽然常常入宫,却从未来过这里,东宫一直是荒僻的。
现在也没怎么修整,远处的树木,亭台都带着一点旧似的,被雪一盖,颇似荒废无人的庭院。
小动物倒是不少,司马澈吩咐人在雪地上撒了谷子,小鸟一拨一拨的飞来,倒也有些野趣。
看了一会儿雪景,司马澈邀功似的同她道:“对了,年节快到了,我昨日派人去街市上给你买小玩意儿去了。”
见谢黛宁不应,他又笑道:“虽然想买的没买到,却也不是全无收获!阿宁,你想不想知道我给你买什么去了?”
半晌,谢黛宁才道:“买什么了?”
司马澈来了兴头,走到四轮车前面的空地上,撩着衣袍弯腰画了起来。
很快,谢黛宁便看明白了,他画了一只小鸟。
司马澈拍拍手上的雪,又走回她面前,笑道:“猜到了吗?”
谢黛宁看看他,恹恹低头:“是……啄水鸟?”
司马澈却顿时欢喜起来,语气愈发温柔,本想抓她的手,忽然发觉手被雪沁的冰凉,又讪讪的缩回去,道:“阿宁果然聪慧,一下就猜中了。”
谢黛宁再次沉默下来,司马澈停了一会儿,迟疑着问道:“之前你昏睡时,也并非一味昏着,有时也说些胡话……我听你话语,仿佛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所以这段日子我才着人去寻这个啄水鸟,终叫我寻着个胡人,他听说过这啄水鸟的做法,说愿意一试,我已经把人接到宫里,过几日就能做出来了。”
谢黛宁有些疑惑,想起过去的事情,和这啄水鸟又有何关系?
但是她不动声色,看向司马澈,道:“我是想起来了,我的母亲是因我才去了谢府的池边……”她停下来,以为已经接受了的事实,乍然提及,心里还是揪着疼起来。
司马澈见她痛苦,正要安慰,谢黛宁却又继续道——
“……其实你已经把事实拼凑起来了,不是吗?你还想知道什么吗?我都告诉你,是我听见谢婉宁的奶娘同她谋划,因为幼弟性情暴戾,曹氏又偏心嫡子,所以她们想设计他落水生病,借此来驯服他,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我本来只想看二房出事,可是母亲却不是那样的人,她不肯做半点有悖良知的事,而且为了顾全二房颜面,她甚至亲自去池边想要阻止,偏遇见了谢婉宁,她也后悔听了奶娘的话,想把石板固定回去时,不小心掉进水里,我母亲刚好赶到救了她,可自己却脱力上不来了……
“母亲其实已经去了,连句话都没留给我……我为什么会忘,大概不忘记,就活不到现在吧,害死她的人,是我!”
她许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一气说完之后,喘息不断,司马澈轻轻拍着她后背,只道:“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抬眸盯着他,恶狠狠的说:“过去了?是你让我想起这些,现在你有什么资格告诉我过去了?”
司马澈低下头,不敢再看她双眼,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手紧紧捏住她双肩,急切的问道:“京城的事情呢?你想起来了吗?想起多少?”
“京城?”
“对啊!”
司马澈轻轻摇晃她一下,看她身子一下歪倒,方觉出不妥撒开手,只是仍旧急惶惶的追问:“你想起了吗?阮清辉把你接来京城时,你身子特别虚弱,常常生病,好一阵坏一阵的。那时父皇继位不久,宫里不太平,他让我到阮家住了一阵,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我刚失去母妃不久,心情不好,你便把一只会动的啄水鸟给了我,我不小心给弄坏了,你还安慰我……后来我回宫,专门找了匠人去修补,可是始终修不好,我去阮府想告诉你时,才发现你竟然不认得我了……阮大人说,因为一些不好得事情,你总会时时忘事,我便去求父皇,派了最好的太医给你医治……你慢慢不再忘事了,却始终没想起我……”
随着他的讲述,谢黛宁的脑中,忽然浮现起一个梦境,那是和沈屹成婚不久,两人才找到军饷所在的墓道,那天她太累了,回到府里就昏睡过去,不知为何忽然梦到了小时候。
她在阮家偏院里闲逛,忽然看见一个比自己大些的少年正挥舞着一根粗木棍,抽打着地上的杂草,嘴里还不住的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那少年生的很好看,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可是他的神情狰狞,眸中满含戾气,似有天大的怨怒一般。
她把舅舅给的啄水鸟给少年玩儿,却被他跌在地上摔坏了。
那原来不是梦境吗?是发生过的事情?
她看着司马澈,他还在期许的凝视着她,他的脸和梦里的少年渐渐重合起来,他其实也是很好看的,只是因为总是满身满眼的暴戾之气,才令人敬而远之。
她也曾安慰他吗?
谢黛宁久久不言,司马澈眸子里的热切终于渐渐冷却,他张了张口,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谁,喃喃低语道:“没关系,想不起来没关系,以后我长长久久的陪着你,这些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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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Q要是宣帝没有冷待他多好…一定也会像楚王一样是个好孩子的。】
【来了】
-完-
第111章
◎长夜◎
长久躺在床上不动, 谢黛宁的日夜开始颠倒,她必须让自己时时陷入梦境,才能一动不动, 挨过漫长的时间。
也挨过愈发浓重的绝望——
身边的宫婢原本都是守帝陵的, 为了让这些青春年华的女子能在陵墓安然到老, 她们很小的时候就被带离家,由姑姑们养大,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
谢黛宁告诉她们, 自己和沈屹曾为大烨做过什么也好,诉说自己作为一个母亲,被迫离开出生不久的孩子的痛彻骨髓也好, 都徒劳无功,寻常人都会感动的母女之情, 于她们是万分陌生。
谢黛宁想和她们亲近, 想套话, 想求得帮助,却根本没有用处, 她们微笑着, 待她如同珍贵的物件,悉心伺候,对她的请求却不敢有任何回应。
这些宫婢不知何谓怜悯, 同情, 更不懂什么大义和牺牲,甚至连亲情和男女之爱都没有见识过,她们只是做好领头姑姑交代的事情, 沉默而顺从。
废人一般躺在这里, 是谢黛宁唯一能有的反抗。
但就是这样的反抗, 每日昏昏沉沉,谢黛宁也不敢让梦境太长,若是真的沉睡,万一有什么动作被宫婢发现,去告诉司马澈……
她不敢想,真被发现了挨打挨骂也许都是小事,如果司马澈强要了自己,那该怎么办?
别的女子会如何反抗?死?她也要去死吗?不!她不能死!绝不!
……她,不怕失去贞洁,但若再有了一个孩子,她还能回去吗?
阮清忆让她回到念念身边,她是一定要回去的,她不能让念念也失去母亲!
可是忍辱苟延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有办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身边的人不能求助,外面的人,想必都以为自己死了吧?
城墙坍塌的一刻,她跌入那个机关的一刻,无数砖石砸下来,司马澈说整个城门都塌下来了,相信她能活下来才是疯子!
所以她现在喘着气,却是个死人,在没有把握前,她只能这样躺着做一个喘息的死人,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只是当黑夜降临,周围的声音都沉寂下去,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动动手脚,在床榻上坐起来,或是伸手触摸一下周围的物品,去感受它们的温度。
还有自己的肢体。
她本是健康矫健,生气勃勃的,翻身上马都不需要人扶,更别提刚成婚时,沈屹解了余毒重新练武,她便常和他一同早起,两人在院子里练得大汗淋漓,畅快无比。
现在,像所有深宅里孱弱的妇人一般,皮肤下的肌肉渐渐萎缩,失去了往日的力量。
就算找到机会,这样的身躯也无法撑着她逃离此地。
京城的凛冬,没有月光的夜晚,谢黛宁终还是忍不住悄悄起身下床,她不穿鞋子,哪怕地面冰冷刺骨,为了不发出声音,她还是赤足在漆黑的宫室里一圈圈走动着,试图恢复一些体力。
最近司马澈忙于前朝之事,有时会几日才来一次,谢黛宁想不出办法逃离,只能希望他对自己再无兴趣,不要再来了,但是他来的时候,她又希望能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
她最想弄明白的,就是沈屹。
一开始司马澈听见她提沈屹就暴怒,但是她也只肯说这个,司马澈便压下怒意,告诉她一些。
司马澈讥讽的笑着说,沈屹接受了首辅之位,为了大烨每日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着实是个好官。
谢黛宁不明白,沈屹那样的心性,怎肯屈从于司马澈?
她相信他必有缘由,只是现在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所以她根本猜不到。
这日夜里,等周围静下来之后,谢黛宁又轻手轻脚的从床榻上翻下来,踩着冰冷的砖石踱步。
宫室高大幽深,檀香的气息萦绕不散,刚刚梦到谢家旧事时,她也在昏睡里闻到过这味道,像无形的锁链一般困住了她。
现在的情形……想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师兄,祖母,舅舅还是念念,世人,他们都以为自己死了?没有人会找一个已死之人,也没人会帮她。
她不想灰心丧气,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这股味道赶出鼻腔,但是却毫无用处,抬头看向几步外的窗户,窗纸是幽幽的墨蓝色,没有月光,却比往日要亮一点,她知道是因为昨日下了雪,空气必定是清凉而又干净的。
谢黛宁静静的站了许久,终还是忍不住走到窗前,轻轻的只推开一条缝隙,然后凑近去吸那股沁凉的寒气,没有檀香的味道,也没有腐朽的木气,只是干干净净的空气。
凉意顺着鼻腔直达心底,她感受到了寒冷,却仿佛又活过来一般,眼泪忽的滴落。
她好想不顾一切冲出去,在外面奔跑呐喊,奔向她爱着的家人,她的念念,她那么小,身边的人能不能好好照料她?她找不到自己,是不是会哭?
还是会慢慢长大,忘记她,忘记还在襁褓中时,抱着她的亲生母亲?
她会不会……恨自己?
恨她为了虚名去隆城,抛下才满月的女儿,永远错过她长大的每一个瞬间,让本该堆积满爱意的日子,只留下恨?
这样的胡思乱,让谢黛宁痛苦的五内纠结,她真想用仅存的体力拼一把,闯出这个牢笼去!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她还是忍住了,如果这样做了,司马澈就永远不会放过她了,她用尽力气一点点关上窗户,为了念念,为了师兄,她还是得忍耐,等待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