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当朝咳血,甚至晕倒,这事已是藏不住了,而今安养身子要紧,切莫再逞强。只要皇兄信得过,芳华与太傅大人愿替皇兄分担国事。”
尃帝侧卧在榻上,眼底青黑面色苍白,唇都发了乌色,喉间的喘息带着丝微的哮鸣音,闻之呼吸困难,开口时语声更是气虚低弱。
“朕的身体,朕清楚,久病成疾,自当认命……”
“皇兄!”
芳华长公主眼眶一红,上前跪坐在榻前,低声安慰他,“没有那般严重,是皇兄放心不下国事,才拖累的久了些,只要您安养一阵子,定然会龙体恢复康健的。”
尃帝哑声失笑,“朕……朕不与你争论,而今,你们只听朕说,别让咳咳咳朕,再多费口舌。”
芳华长公主掩着帕子捂住唇,将哽咽声咽回去,点了点头。
临近正午时,已有许多老臣与身体文弱的文官,跪的久身子吃不消,被神武卫扶了下去送出宫。
梁安德自偏殿内出来,一眼瞧见的,是跪的齐整整的武将。
烈日当空,阳光刺目,站在廊檐下的三位王爷都满头大汗心浮气躁。
偏偏跪在为首的那人,眉眼冷峻面若寒霜,跪的腰背笔直,冷冽如冰山,仿佛与这焱焱氛围隔绝,通身透着不卑不亢安然自若的矜贵之气,桀骜而孤高。
他想起帝王的旨意,不由咽了咽口水,扬声传话。
“圣上有旨,请诸位大人各自回府闭门思过,近日闭朝,无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宫。”
“梁公公!”
珣王急急上前,“父皇抱恙,本王原该守在榻前侍药……”
“王爷,您还是奉旨行事吧。”
梁安德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扔下这句,转身进了殿内。
殿门自内关上,留下众人神情各异面面相觑。
第170章
即刻前往陇南镇守,无召不得回帝都
盯着面前紧闭的殿门,思及里头尃帝不知道会交代些什么,珣王脸色忽青忽白,握紧了拳头。
在殿门前站了片刻,他突然转身,大步匆匆的离开了。
箫平笙掀袍站起身,眼尾淡淡扫过他远去的背影,继而和朔王对视一眼,缓缓转身,当先出了宫。
尃帝病重,闭了早朝,箫平笙无所事事,每日待在府中寸步不离陪着江幸玖。
这日,夫妻俩陪箫老夫人用过膳,牵着手在榭亭苑内遛弯儿。
“我祖父接连几日不曾出宫,看这情态,怕是严重了。你说,陛下如今,应当已经立下传位诏书了吧?”
帝都城内近几日,神武卫日夜游街,井然有序,各家各府都是府门紧闭,夸张些说,已经是冷冷清清了无人烟。
这等氛围营造的,简直是帝王大限将至的架势。
“是不太好了,倒也没有过分严重。”
箫平笙淡淡回了一声,牵着她走进亭子,扶她坐好。
“真要是不成了,神武卫就该包围各个官邸了。”
江幸玖樱唇微抿,正欲说什么,却被疾步而来的箫胡打断。
“将军……”
箫胡先是看了眼江幸玖,继而眸色暗晦不明,接着道:
“梁公公在敞庭,传圣上口谕,宣将军入宫,与朔王一同护驾左右。”
“入宫?”
江幸玖月眸微怔,猛地侧头看向箫平笙,低语喃喃,“我心怎么这么慌呢……”
箫平笙原本面无波澜,闻言眸底溢出抹笑意,手掌搭在她肩头轻柔捏了捏,嗓音柔润安抚她:
“别乱想,许是圣上有什么话要交代,旁人想见他一面都难。”
江幸玖心里乱的厉害,欲言又止,终究是没说什么。
她知道,即便说再多,箫平笙还是得进宫去,于是自言自语安慰自己:
“祖父也在宫里,朔王素来与你交好的,应当是我想多了。”
箫平笙没再说什么,只俯身抱了抱她,接着温声叮嘱清夏和明春:
“外头热,陪夫人稍坐一会儿便回劲松院去。”
“是,将军。”
临走,他又握了握小娘子的手,“我去了,你莫要胡思乱想,等我回来。”
江幸玖自是点头应下,箫平笙这才举步离开。
盛夏正午的日光十分耀目,榭亭苑内的回廊悠长阴凉,他穿一袭浅碧圆襟锦绣云纹的广袖长衫,走到苑门处,还特地回头看了看她。
两人隔着园景相望,江幸玖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姿态悠然负手而立,似乎是笑了笑,继而转身离开。
箫平笙入宫的第一夜,江幸玖便失眠了。
许是夏夜闷热,她辗转反侧怎么都不舒服,到后半夜,半梦半醒仿佛做了噩梦,豁然醒来时,便趴在床榻边吐了起来。
她腹中骨肉已近四个月,这还是头一次恶心呕吐。
守在外屋的明春闻声推门进来,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唤了人来。
折腾了一通,劲松院里灯火通明,等江幸玖捂着剧烈跳动的胸口平息下来时,恍惚抬眼,瞧见月洞门框外,院景的天色,竟然微微放亮了。
她靠在床头软枕上,睡意全无。
屏退了明春,四周安静下来,江幸玖盯着虚空处发了会儿呆,不知想到什么,便从床头柜子里翻出了那枚「鎏金灵犀石佩环」,将佩环捧在掌中,她心下才像是安定了。
天光大亮时,江幸玖早早起身,囫囵用了两口膳,便打算回江府去,祖父虽然不在,但父亲总归是比她懂的要多。
然而,还没等她收拾妥当,清夏进来传话,说江昀杰来了。
“三哥……”
江幸玖自里屋出来,瞧见蓝裳武服的郎君,负手站在屋外廊道下,面向着庭院的方向。
听到她的唤声,江昀杰才转过身,秀隽的眉眼间含着几分肃穆和沉思。
“阿玖……”
自陇南回来,江昀杰忙着升迁,忙着仕途政务,兄妹俩是难得机会再这样私下说话。
而今再见面,他又是这种神情,江幸玖没缘由的心头一紧,月眸里浅薄的笑意也渐渐消匿。
她捏紧手里的帕子,听见自己语声轻弱发涩,“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江昀杰抿了抿唇,举步靠近她,摆手挥退了明春和清夏。
四目相对,回廊风清热温缓,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知道箫老三也入了宫,父亲昨日借着给祖父送衣物的由头,递了帖子往宫里去。正巧祖父也有些话交代,他们见了一面,父亲让我过来,给你传个话,怕你如今怀着身子,胡思乱想再伤了身。”
“这几日,秦院判和太医院的太医两人一组轮守永延宫,圣上的病况依然不见好,而今已是频频咳血,已现末态。珣王在太后那儿没少扇风,太后去了几趟永延宫,都被挡在了外头,没瞧见圣上的面。”
“有芳华长公主和祖父守在圣上跟前,圣上失声前,已经立下了八皇子的继位诏书。除诏书外,令有几道旨意。”
江幸玖点点头,抬手引他进屋,“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完的,三哥进来说吧。”
江昀杰也没磨蹭,径直跨进了门,兄妹俩进了堂屋西侧的内书房,一左一右坐在榻前。
“宗人府里的乔贵妃,圣上已经赐了白绫。怀王贬为庶人,将终身囚禁在城郊别宫的后庄,至死不得离开半步。”
“除此之外,新帝继位后,祖父仍任命太傅,大哥任命太子少傅,一同协助芳华长公主辅佐新帝朝政,鞭策新帝长成。”
“册封朔王为镇国王,掌大召兵马大权,坐镇帝都守卫皇城与新帝。”
——镇国王,兵马大权,给了朔王。
江幸玖垂着眼,听到此处,不由眼睫颤了颤,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绣帕。
江昀杰顿声,半晌,看向江幸玖,声线缓和了几分。
“新帝年幼,继位之初,必定引起他国动荡,故而圣上留了道旨意,他一旦薨天,命护国大将军箫平笙不必送陵,即刻轻装简行前往陇南镇守,新帝一日不能主持朝政,他一日不得放松警惕,无召不得回帝都。”
“即刻前往陇南镇守?”江幸玖黛眉紧蹙,月眸波动,“无召不得回帝都?”
——这与流放有什么区别?
“圣上忌惮他,北关镇守的是箫家军,是不放心送箫平笙去北关的。”
江昀杰说着叹了口气,“齐国公与世子乔怀藏已「死」,乔家军有多记恨箫平笙尚且未知,但绝对不会轻易服从他,箫平笙孤身一人去了那儿,兵符又受远在帝都的朔王牵制,他只会举步维艰。”
江幸玖心里乱的厉害,闷着头若有所思,一句话未言。
江昀杰见状紧接着安抚她,“不过,有祖父在,朔王又与箫老三交好,这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如今圣上有意将箫老三拴在宫里,祖父的意思是,先顺其心而为,后再见机行事,所以你且安心,耐心等一等。”
江幸玖点点头,她想,尃帝将他的身后事全都安排好了,不也正证明了,他是真的自觉大限将至吗?
他一旦薨天了,祖父大哥和朔王,都会留箫平笙在帝都的。
所以,而今尃帝想怎么处治箫平笙,已经不重要。
毕竟,他信任的人,都信任箫平笙。
第171章
他如今在宫里,又是做些什么呢?
江昀杰来这一趟,倒是省了江幸玖再回去。
临走,他低声交代江幸玖,“安心呆着,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亲自过来知会你。”
江幸玖点头应下,将他送出劲松院。
她在院门下目送他离开,直到再也瞧不见他的身影,才满腹心思的折返。
这日午后,江幸玖呆在内书房看书,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不知过了多久,明春领着小孔大夫进来,江幸玖闻声抬眼,想起今日是该请平安脉了。
“夫人……”
小孔大夫依然做男儿装扮,她对着江幸玖明媚一笑,熟门熟路的自己搬了个绣凳,搁在软榻前坐好。
江幸玖莞尔一笑,配合着她将手腕搭在软枕上,口中柔声道:
“而今外头风声严谨,春晖堂去看病的人,怕是也少了吧?”
小孔大夫一手搭在她腕上,闻言浅笑点头:“医馆,本该是病患越少越好的。”
这话有些诙谐,江幸玖眨了眨眼,笑了一声,就听小孔大夫接着说道:
“何况将军安排了那位住在医馆后院里,我和父亲行事小心又小心,如今医馆生意清减一些,也是好的。”
江幸玖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那位'指的是谁。
之前箫平笙在箫夫人面前提了一嘴,可这些日也没瞧见那位入府来住,院子倒是提前准备好了的。
合着,箫平笙把人先安排在了春晖堂里。
想着,她低声问道,“怎么送去了春晖堂,可是因着他得了病?”
小孔大夫收回手,随口回道:“娘胎里的病,得用珍材妙药吊命的,将军的意思,长途跋涉,先安排在春晖堂里将养一阵。
不过除了费些银子费些药材,倒也无需我们做什么,他身边跟着常年用的大夫,医术也是了得的。”
江幸玖眼睫低垂,轻轻颔首。
齐国公世子,竟然还是个病秧子……
世家大族,怎么就这么多病秧子。
“夫人的脉象平稳有力,只是瞧神貌,可是昨晚没歇好?我听明春姐姐说,您昨晚吐过。”
明春连忙点头,“吐得好厉害,折腾小半个时辰呢。”
小孔大夫唔了一声,面露笑意,“夫人身怀六甲,心态情绪便十分敏感,这份敏感也会反映在身子上,偶尔吐一回,倒也不是坏事,目前来看是夫人忧思不宁心生顾虑所致,夫人放宽心,自然会好的。”
江幸玖月眸浅弯,“我知道了,多谢你。”
“夫人严重。”小孔大夫笑了笑,站起身看向明春,“日后夫人若有任何不适,可即刻派人到春晖堂寻我,最近不忙,我和父亲一直都在医馆的,姐姐不必怕寻不到人。”
明春捏着手点头「唉」了一声。
小孔大夫便拱了拱手告辞。
明春送她出府,与进门的清夏擦肩而过。
清夏掀了内书房的紫晶珠帘,走到近前低声传话:
“泰竹院方才来了人,说秦家送了帖子来,秦家与忠勤伯府陈家的喜日提前了,定在三日后。
箫夫人的意思时,外头形势紧张,秦家将喜事提前,也是怕宫里那位突然……到时再耽搁了。夫人您如今怀着身子,到日子就不必去了,箫夫人独自去走一趟便成。”
江幸玖点点头,“这个时节,能去的人恐怕也不多,心意到了就成,应当也没人会怪罪。你替我从小库里挑个礼品,送去泰竹院,就劳母亲替我带过去吧。”
清夏应了声,转身要走,似又想起什么,满眼担忧的望着她:
“夫人身子不适,今晚奴婢就不回江府去了,跟明春一同守着您。”
江幸玖怔了怔,知她是不放心自己,心下熨帖,不由浅浅一笑:
“你一个月统共才回去两趟,就不怕如松不悦?”
清夏腼腆一笑,捏着手摇了摇头:“不会的,将军不在府中,夫人身边也只明春和奴婢两个亲近的。这时候,奴婢自然得陪着您,如松不会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江幸玖心头柔软,月眸里的笑意也十分柔润。
“将军是不在,但这将军府里,这劲松院中,都是他留下的人,你只两晚不在,能出什么乱子,快收拾收拾回去吧。”
“夫人……”
清夏还想说什么,江幸玖摆了摆手打断她,视线已经落在书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