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姑娘是什么性子?娇蛮任性,就和烈马一样执拗,当初殿下没有动心之时,她都不许殿下身边有旁的女子,在她主动用唐大姑娘取代她时,想必他们之间已穷途末路,她下定决心要同殿下恩断义绝了。
以她的性子,要么两情相悦修成正果,两人之间甜甜蜜蜜,要么一刀两断形同陌路,从此相遇也只当不熟,断然不会暧昧在两头中间摇摆不定,又怎么会收下殿下的那只步摇?
殿下看不透,想不开。摔了那步摇又后悔,教他悄悄地捡回来。
但是张让没料到,殿下竟如此放不下——
他心中蠢动,上前一步轻声道:“当时殿下为保护唐姑娘,不得已说了些谎,唐姑娘一定是误会殿下了,若殿下不解释,唐姑娘就会一直误会下去误会还是尽早说开得好啊。更何况殿下现在赌一时之气,当时的功夫不就白瞎了?”
一有台阶给他下,靖王立即由阴转晴,眉间舒缓开来:“你说的很有道理。”
提笔挥毫,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信。
“去给她送去。”
“是。”
张让拿着信,亲自赶去了国子监。国子监一过时辰闭门下锁,外人进不去。所幸他速度快,将将在落锁之前及时赶到。
蘅玉见他很是吃惊。张让上下睃视她,和之前相比唐姑娘没怎么变,即使和靖王没有了婚约关系,对他们这些阉人依然客客气气的,不像旁人表面上对他尊敬,心里却看不起他。
“张给使找我有什么事?”蘅玉开门见山地问。
张让恭敬道:“殿下派奴给姑娘送信。”
蘅玉一听,顿时露出拒不配合的表情:“我和靖王殿下瓜田李下,合该注意彼此间的分寸,他给我送什么信。张给使你也该劝劝你家殿下,别让他总是来勾勾搭搭。”
不守男德。
张让尴尬地干咳,心说唐姑娘这嘴也没变,说话直白得叫人招架不住。
“不是奴不想劝,奴劝了,殿下也得听呀。”
这倒是,蘅玉深有体会。傅峤脾气大得很,不喜欢听的话从来不去听,让张让去劝属实有些难为他了。
“姑娘,这信您要是不愿意收,奴便拿回去,左右不过领几十鞭的罚。”
“一份信罢了,何至于连累你受罚。”蘅玉哼一声,从张让手中接过信,撕开信封抖出了信纸。
这封信写得不长,约莫他写得时候气性使然,想保持住那么一点儿可怜的尊严,不愿意向蘅玉太过低头,偌大的一张信纸只写了寥寥十几个字,大眼一扫就能看个大概。
蘅玉从第一句话看进眼里就开始不爽,读完整封信已然怒浪涛天。
“你先别急着走。”
“这……姑娘有何吩咐?”
“劳烦张给使代我给靖王回一样东西。”
蘅玉三下五除二把信撕了个粉碎,装回信封里,“告诉他,我要他亲自拆开。”蘅玉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叮嘱。
“姑娘。”张让苦笑:“殿下见了,指不定得多生气。”
不愧是自宫里出来侍候傅峤的太监,老道圆滑得沾不住手。张让弯着腰,姿态摆得毕恭毕敬,可蘅玉举信半天,他却连接都不接,摆明了不愿意去触碰傅峤的霉头。
蘅玉没有勉强他,她早已习惯傅峤身边人这般态度。
他的主人是傅峤,自然万事以傅峤为准,不稀奇。但蘅玉计不计较是一说,憋不憋气则是另外一说了。也许是她敏感多思,又或者是她娇气成性,她总觉得张让他们对她恭敬有余,尊重不足,面上挑不出错,可实际上没把她当回事儿。
若说上辈子还有些介怀,这一世蘅玉彻底放下了。
说到底,她虽在唐氏抚养长大,却生活在相对单纯的环境,周遭没有扒高踩低、勾心斗角,全然不擅长管理仆从治理家务。而王府内部人情复杂,上下谁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纵使她有王妃的权力,但弹压不住奴仆,自然会被他们反过来拿捏。
如此想来,她上辈子吃的一些苦头其实怨不得别人,追根究底归咎于‘强求’二字,强求得不到的回应,强求不合适的处境,强求撒不开手的泡影,于是历经了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尝遍佛经所言的一切苦楚。
若她当时该放手的时候放手,该退让的时候退让,也许根本不会还魂重生,重来一次。蘅玉定定地心想。
这时下锁鼓敲响了,永安踩着鼓点打从外头溜达回来。她在宫外过得很快活,诗书经义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学,大街小巷反正是逛遍了,有府兵跟着她暗中保护,累得叫苦不迭,腿都跑细了两圈。
永安见蘅玉在学舍中间呆呆坐着,便踱步过去偷眼瞄她手上,一眼认出傅峤的字迹。
“是我五皇兄给你写的信?”写了什么?表情如此沉重。
蘅玉懒懒瞅她一眼,把信封递给她:“你想知道?自己看。”
永安打开信封,无以言表地把碎片拼回原样,“勿行多余之事……”
——左右尔后无甚大碍,无须深究。
“你们……这是在为什么吵架?”
“什么叫我们为什么吵架?我没有找你皇兄吵架,他隐瞒我中毒的事实,我甚至都未曾找他追问。”蘅玉冷笑道。
永安捕捉到‘中毒’两个字,心里咯噔一跳,她是皇帝宠爱的小公主,自然隐约听说了一些内情,唐蘅玉确实不宜继续深入追查,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她皇兄说得是什么话?永安盯着白纸黑字,深觉窒息。
两行字,三句话,既可以理解成你没事儿就不必再去冒险,更可以理解成他没怎么着你你计较什么。
永安回忆起蘅玉解毒时经受的痉挛剧痛,心里狠狠拧了一把,酸胀起来。
难道对五皇兄而言,不死便算不得大碍?别说蘅玉读完发怒,她看了都生气。
“这信你要不要?你不要我便给五皇兄送回去。”
蘅玉双眼一亮:“那可真再好不过,我是求之不得!”
永安拿着信,愁了一整晚。
她原本并不担心蘅玉和她五皇兄,反正胳膊拧不住大腿,唐蘅玉又那样天真,是骗也好,是哄也好,她五皇兄总能让唐蘅玉回心转意。
好赖不成,她五皇兄不是还能□□的嘛。
但这封信,击碎了永安的信心。
这样下去不成。永安点着夜烛,蒙着厚被,连夜洋洋洒洒写就了一封其厚无比的长信,苦口婆心地进行了一番感情指导。
第二日傅峤看到信纸碎片的怒火,被这封长信浇了个透湿,终于从像是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环绕的热浪迷宫中清醒过来。
他这个人,恼怒且为唐蘅玉冲昏头脑的时候失了八分精明,可一旦冷静下来,心情又不那么美妙,触感便会恢复异乎寻常的敏锐。
他看完信,托着下巴面无表情地沉思片刻,把张让叫了进来。
“这信,怎么不是由你带回给我?”傅峤点了点面前一撮信纸碎片。
他的声音和声细气的,语气却笃定得像是看见昨日傍晚国子监发生什么了一样。
张让冷汗唰地下来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深知傅峤秉性,明白此刻找托词辩解只会激起他猫捉耗子一般折磨他吐露本心的异趣,当即认罪道:“殿下恕罪,奴再也不敢怠慢唐姑娘了。”
“以前你也这般怠慢她?”
“殿下恕罪。”
傅峤挺直了腰身,真诚道:“怠慢……怎会是你的罪呢?分明是我的过错呀。你们惯常欺上媚下,我没料到竟连唐氏贵女都敢怠慢。”
张让闻言,心中惨淡。
他对唐姑娘可比旁人更谨慎恭敬,又怎么能说他怠慢?
是,他没听唐姑娘的吩咐。
是,若换唐大姑娘一样命令他是会遵从。
但这不是他的过错。粗野强势之人必得小心以待,温软良善之人万事可以商量,这是人性使然的常理,欺软怕硬的人的天性。
张让心里清楚,下回碰上唐姑娘,他的‘怠慢’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是唐姑娘自己惹来了所谓的‘怠慢’。
傅峤仿佛洞悉了他的内心,将张让所思所念一览无余。
“张让啊张让,从今往后别叫我看见你的脸。”他厌恶极了:“我记得你有个义子叫张顺,你和他的位置便换一换吧。”
张让没有失去镇定的脸猛地失色,他瞠大双目,声音颤巍巍地尖利上去:“殿下……殿下恕罪——!”
傅峤击中了他的死穴。
张让和张顺是义父子,义父子不像亲夫子,其中半是亲近,半是提防。张顺凭借和他的关系往上爬,他指望老了有张顺做依靠,亲情有三分,剩下的全是算计和权衡。他们的关系,只能他压在张顺头上,张顺等他伸手赏给他残羹冷炙,不能反过来,一旦倒置,什么义父子,都是狗屁!
张让不能想象张顺爬到他头上的后半辈子,太监宫女里的磋磨最是下作,让张顺压他一头,对他而言还不如死了干净。
傅峤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张让扭曲变色的面孔,心情终于愉悦了起来:“教我看看张顺会不会怠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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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我对留言是有把子社恐的。一边很激动有人留言,有人投雷,一边又可能太高兴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合适。总感觉三言两语的道谢完全没办法表达内心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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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剑袋
送回那封碎信后,傅峤偃旗息鼓,一连安静了许多天没来找蘅玉的麻烦。
蘅玉松了一口气,毕竟傅峤是地位尊贵的靖王,而她现在不如往日,充其量只能说是唐左相的养女,当时没忍住脾气撕了信,一觉醒来有点后怕,还有些后悔,觉得她实在是不够慎重。
傅峤或许是还念着些过去情面,一次两次的没有同她计较,要是他哪天突然反应过来,她已经不是唐氏的掌上明珠了,跟她翻脸了呢?
蘅玉联想到那场面,不由得浑身抖了一抖。
唐蘅玉啊唐蘅玉,你还是长点记性吧!上一辈子是谁杀了你都不知道,这辈子还要继续得罪人吗?
蘅玉拷问着自己的内心,痛心疾首地决定来日必须低调行事,定要当一个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唐蘅玉!
但俗话说天不遂人愿,这些个人啊,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唐明煦送了她衣裳,傅峤送了她步摇,裴子鹤裴二好似也忍耐不住,久违出现在蘅玉跟前。
“小蘅玉,还记不记得我是谁?”他蹲在女学学舍的墙头,笑眯眯地问。
蘅玉惊喜,这还是在西市被他所救之后,她第一回 见到他。
“裴二!你去哪儿了呀?我去裴府找你好几次,你都不在。”
她准备了许久的谢礼,至今都还留在手里没能送出去。
裴二望着她委屈又明亮的双眼,轻哼一声,开玩笑道:“想我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抛在了脑后。”
边说边想跳下墙。
“诶诶——!”
蘅玉急了,扑上去抱住他悬下来的一条腿,使劲儿往上推。
“这可是女学学舍!你别跳,去外头等我。”
裴二不高兴了,“旁人能进去?我不能?”
“……旁人都是走正门,你想从哪儿进来?”蘅玉怒瞪着他,一副他要敢跳进来就要把他打回去的彪悍表情。
这里是女学学舍,住的都是女监生,正门和翻墙自然性质很不一样。
裴二挠了挠鼻尖,悻悻道:“好了好了,我听你的还不成?我在外面等你。”
蘅玉松了口气,还没等松完,裴二又从墙上探出脑袋:“我是不是最听你话的?”
捡起小石子,蘅玉朝他脑袋上砸了过去,裴二笑眯眯的,一缩脑袋躲开了。
蘅玉赶紧跑回学舍,从橱子里翻出谢礼,揣怀里就往外跑。
裴二正无所事事地倚在国子监门口的柳树下。他出自裴氏,虽是小裴氏的庶子,也养得一身清高脱俗的皮骨,又因常年练武劲瘦高挑,即使放浪不羁地斜倚着树干,随心所欲地交叠着双腿,和“坐如尸,立如斋”称不上丝毫关系,仍好看得教人忍不住怦然心动。
蘅玉脚步放慢,停在恰好能看清他的位置注视他,欣慰心想,江湖闯荡了两年,他开朗豁达了许多。
裴二从前敏感多思,和前世的她很是相似。
她不知什么时候听过一句话,叫“欲使一人毁灭,必先使之疯狂”,先前一直不记得,重生之后突然回忆起来,便觉得这话是有道理的。
人想得多了,想要的多了,容易陷入偏执的境地。偏执便像在周遭卷起一阵狂暴的飓风,把所有的人都驱赶出境,直至自己也消耗殆尽。
有她做前车之鉴,当然希望他能平安康健,顺遂到老。
那些求不得,放不下,不如就随它去吧。
裴二听见她的脚步声,转头一笑:“来了怎么不叫我?”
蘅玉迎上前去,道:“我在想好久没有见你,你变化真大。”
裴二微笑:“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
蘅玉答不上来,她觉得是好的变化,可放在别人眼里头,他们不争不抢大约就是自甘堕落。
“我也不知是好是坏,不过我喜欢。”所以,千万别变回原来的你。
裴二一怔,微红了脸:“你惯会说好听的哄人。这些话是不是常挂嘴边说给别人听?”
“旁人?”蘅玉歪着脑袋,满心茫然。除了裴二,没有谁变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