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祖父同我说‘做官做人要坚贞,真理公道是首位’是真的。”
“却原来,蘅玉说的话才是对的吗?这世上没有真相,没有正义,即使朋友受害,为我牵连,我也应从大局出发,规避风险,保全自身?”
临晋县子闭上双眼,只觉这话分明是在凌迟他的内心。
不是她错了,是他错了。
他不该把孩子教得这般正直刚强,无所畏惧。
临晋县子睁开双眼,把汇报交给她:“李周杀害皇嗣证据确凿,现被楚王府私自关押。唐氏为撇清关系,大致不会公然救他。但他是国子监监生,有宋祭酒在,楚王断不敢杀他,他性命无忧。”
“顶着杀害皇嗣的罪名,他现在性命无忧,今后呢?妻儿族人又怎么办?”
“你知道他不是凶手,楚王庶子并非他所害,那可曾想过幕后是谁?”
“……太子?”
“据说楚王此胎保得艰难,刘氏怀胎六月就已卧床不起,连太医署都没把握那孩子能健康出世。太子静观其变便可,为何要动手冒险?”临晋县子摇了摇头。
“……”郭璇玥答不上来。她的眼界终究不如祖父,手上也没有足够的信息。
“太子、皇上、世家……甚至楚王,都有理由下手,无论是谁,都能从中得利。只却与我们毫无牵扯,沾上百害而无一利。”临晋县子盯着郭璇玥,眼神凌厉:“如果玥娘你执意插手,那便与我郭家没有关系,家里不会助你援手,也不会替你担责,一切后患需你自己独力承担。”
郭璇玥流着泪,叩了三个头:“多谢祖父成全。”
从临晋县子的书房出来,郭璇玥擦干眼泪,立刻行动起来。她一边亲自去把余氏母子接到马骚宅,一边派人去国子监找蘅玉。
她现在心中有千种疑问万种忐忑,必须得与蘅玉见面倾泻。
比如,她们分明早已经跟李周说过罢手,为什么李周却被楚王府抓个正着?
难道她们早在罢手之前就已经暴露了吗?
郭璇玥在马骚宅的院子里徘徊,只觉得头顶天空阴沉得欲要择人而噬。
第48章 梦魇
“姑娘,蘅玉姑娘不在国子监,被唐公子接回了成国府。”
郭璇玥心里一沉,隐约知道她晚了一步,但仍不甘心地问道:“你有没有去成国府找她?”
白露:“成国府戒严,谢不见客,我没能见到蘅玉姑娘。”
“门房进去通报了吗?”
白露摇头。
郭璇玥一颗心凉凉沉到了底。
该怎么办是好?她现在陷入这般左支右绌的境地,背离了家族,没有可供驱使的人手,以为可以互相依靠的同伴,则被父兄软禁了。
而她之前想都没曾想过,最煎熬的时刻竟是面对余氏——
哐当!
身后门扉洞开,余氏鬓发散乱扑倒在郭璇玥跟前,一双眼红得滴血,里头是郭璇玥无法直视的恐惧和指责。
“唐姑娘呢?她为什么不来?她知道的,我夫君连鸭都没杀过,又怎么会杀人!是你们,他是帮你们的忙,他干了什么难道你们不清楚吗?她不来,你去跟楚王解释,我夫君没有下毒,杀死皇嗣的人不是他——!”
“你,你先起来!”郭璇玥又惊又怕,从没见过如此失控的场景。她想把余氏搀起来,可她的力气那样大,攥着郭璇玥的手臂,五指陷进她肉里去。
为什么她突然变成了这样?郭璇玥忍痛心想,以前看着还好好的,竟没料到她是这般癫狂一疯妇。蘅玉还赞她巾帼不让须眉,可她一听李周出事,就全然再无半分理智,哪里配得上巾帼二字。
郭璇玥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她推在地上,“你冷静些!”
余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凄厉又绝望。她是个普通的民妇,带着孩子背井离乡来照顾夫君,为了减轻家中负担,在外抛头露面辛勤奔波,她的愿望是当上独当一面的牙婆,不用再把酬金分旁人七分。
她的愿望如此渺小,她的身份如此低微,这辈子她见过最大的官是县令,王侯将相与她的距离那样遥远。
可现在她的丈夫被定罪毒杀皇嗣,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见到丈夫,也不知道是否会波及满门。
她的丈夫要没了,家要没了,愿望没了,念想也没了。
还有她的儿子,他还那么小,刚学会三字经。毒杀皇嗣的罪人之子,她儿子会怎么样?她还能教他千字文吗?
余氏呆呆的,泪流不尽。
郭璇玥心中难受又不忍,像是刀割一样。她真想一把推开眼前的一切,埋进被子里,不去管谁获罪,不去听谁会死,也不去看余氏万念俱灰的泪眼。
“你别哭,李周他一定没事,我同你保证。这事发生的突然又蹊跷,明眼人一看便知幕后人剑指唐氏,李周冤枉。况且他是国子监监生,楚王不敢动他。”
余氏眼中亮起两点微茫的希望:“真的?”
她不是相信郭璇玥,她是想相信她丈夫不会死。心里必须有一丝支撑的信念,她才不会轰然垮到底。
“真的。”郭璇玥斩钉截铁道:“只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李周没罢手?我和蘅玉应早就给他传过消息了。他……没收到?”
“收到了……他收到了。”余氏回忆着,轻声喃喃:“不必再去跟那人接触,他还松了一口气。”
“他为什么又接近了那幕僚?”甚至还混进了楚王府?
“……我不知道。他什么都没告诉我。他说那些事,我知道得越少越好。他原本不去了的,他晚上睡不着,跟我商量能不能再搬一次家……我们早该搬走的,不,我们就该离你们远远的!”
郭璇玥闭了闭眼。
她说得没错,蘅玉说得也没错。她不该把无关的人卷进来。他俩夫妻该离她们远远的。
他们曾经多款恰,一起并肩作战调查真相,在红梅纷飞的树下交换消息,他那时还说,他能帮上忙真高兴。
可就仿佛一睁一闭。
天就变了。
上一刻笑着的人下一刻被关在楚王的私牢里,上一刻还完整的人下一刻浑身鲜血淋淋,上一刻活生生的人下一刻怒睁着无神的双目。
她分明醒着,却被梦魇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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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大家的鼓励呜呜呜……最近有点难写,写得比较碎,建议攒一攒……
第49章 不配
“姑娘,我们该怎么办?”白露惶然不安地询问:“能不能找大公子和二公子帮忙?”
郭璇玥有两位同胞哥哥,长兄在弘文馆做校书郎,听着清贵,却不是什么实权官职,牵扯到朝中事有心无力;次兄刚考完进士,尚在家中守选,不过他交游广泛,说不定真认识几位能在楚王面前说得上话的。
要不是祖父同她谈过利害,她一定会傻不愣登地去找二哥帮忙。
郭璇玥颤着睫毛,坚决道:“不行。我是不懂事的小女儿,代表不了郭家。我哥哥们不行,他们得离楚王与太子的争斗远远的。”
天塌了有高个子来抗。若将哥哥牵连进来,有罪,便该换成他们背负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白露又重复问了一遍。
是啊,她该怎么办呢?
郭璇玥颓唐站在马骚宅院中,一时仿若天地茫茫,她彳亍于陡峭危崖上,行差一步就会尸骨无存,而眼前没有一处可容她立足。
咚咚。
有人隐秘地敲响了马骚宅宅门。
白露受惊地跳起来:“谁?”
“宋祭酒家仆。”
郭璇玥心里一松,当即酸涩冲进鼻腔,逼出了她的泪花:“是宋祭酒……白露,快开门请大圆叔叔进来!”
“先生还在宫里,我就不进去了。”大圆匆忙道。他是从宫里赶出来的,双脸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霜花,显然在外头守了半夜。
“宋祭酒没事罢?”
“没事。先生昨夜接到消息后入宫求见,在政事堂外等了些时辰。现下趁上朝,先生嘱我给姑娘带个信。”
郭璇玥展开信纸,上面铁画银钩地写了一个字。
‘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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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书房。
张顺恭敬地推开了门:“禀王爷,临晋县子府郭璇玥郭姑娘求见。”
傅峤昨夜没有睡,此刻双眼亮得异常,不答反问:“早朝情况如何?”
“唐大人与宋祭酒遭斥,唐大人——停职反省,皇上似有……解除殿下与唐氏婚约之意。”
傅峤冰消雪融,十分愉悦的模样。
“让她等,下朝后再让她走。”
“是。”
靖王府,瑞晏堂。
郭璇玥已经喝完了一盏峨眉雪芽,靖王还没有现身。但她丝毫不慌。她觉得靖王一定会见她。
既是因为他身边近侍张顺亲自出来迎她,也是因为张顺将她安置在隆重待客的瑞晏堂,更是因为她手上这杯稀少珍贵的峨眉雪芽。
她祖父手上只有一罐的名茶,靖王却拿来招待她。
郭璇玥清楚得很,她是沾了蘅玉的光。不是身为临晋县子的孙女或者国子监的学生,而是蘅玉关系亲近的密友,才得到靖王如此热情的盛待。
既然如此,他没有不见她的道理。
郭璇玥沉着气等,等得日上中天,白露急得转了无数圈。
张顺进来了。
“郭姑娘,王爷今日繁忙,实在是无暇见客,姑娘别等了,先回去罢。”
郭璇玥猛然攥紧了手指:“没事。我左右无事,能等到王爷空闲下来。”
张顺笑了笑:“姑娘在这空等又有何用?不如回去和唐姑娘一起想想办法。”
郭璇玥立即明白了。
靖王想见的人不是她。
够格欠下这份人情的人也不是她。
“多谢公公指点。”她行礼,毫不拖沓地起身离开。
白露焦急地追在她后头:“姑娘有办法了?”
唐姑娘被唐公子接回成国府,想见她一面不比见靖王更容易。若要白露来说,还不如苦求靖王。
起码在靖王府她们是等在瑞晏堂,下人还给姑娘上了香茶,成国府她连门都没进去。
郭璇玥哪里有什么办法,她心里纷杂一片,狂风过境后的树林都没她此刻混乱。她想不出敲开成国府的办法,她知道唐公子一定不会让蘅玉涉险。
她听说过他是有多爱护妹妹的。
可形势不容她缓缓,时间如白驹过隙,每过一息一刻,她耳边仿佛就会多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备受煎熬,恨不得赶到时间前面。
车夫体谅她的焦急,马车驾得飞快,在进入朱雀大道时,与一辆朱顶双驾的马车迎面相撞。
“姑娘!”白露扶稳她,撩开车帘一看:“是裴大公子。”
郭璇玥下意识向外探头。上次西市之后她就没再见过他,他瘦了许多,也不知怎的,眉头下意识地微蹙着,温文清华之中又添了些忧悒寥落。
原本她不想见他,是因为迁怒与自傲,迁怒他如此懦弱,自恃清高不愿再多欢喜他一分。
可现在谁又比谁高贵?说不定,她比他还要更不堪些。
郭璇玥苦笑着,决然登下马车。
“裴大公子见谅,家奴无状,冲撞了公子。”
裴子谦凝了凝视线,认出眼前少女是蘅玉的朋友:“无碍。郭姑娘是否受伤?”
郭璇玥摇了摇头,轻声道:“裴大公子可愿借一步说话?”
裴子谦沉默地矗立了半晌,郭璇玥与他面对而站,几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听见他道:“你是想打听朝中的消息?”
郭璇玥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裴子谦的马车是从宫中来的。
她一时来不及考虑裴子谦如何能进宫,急急问道:“朝中现在是怎么个情形?李周……李兄可还安好?”
裴子谦摇了摇头:“皇上大发雷霆,严厉斥责了太子。没人敢提李周,他还在楚王府。”
郭璇玥显然没听懂他的话,茫然追问着宋祭酒唐左相的情况。
裴子谦又怎么会同她细细解释,他告诉她一条消息就已讲足了情面。
皇上信了楚王,认定此事是太子所为。
那么下面的人,自然会呈上皇上想要的结果。
唐左相、不,成国公和宋祭酒已然失去出手的先机,他们之后的一举一动,都会招致更深的怀疑。
李周没救了。
宋祭酒兴许能保住他的命,但他这辈子却也就这样了。
从此苟活一世,什么抱负,什么理想,与他再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能活着,终究是好的。
所以裴子谦希望她能认命,老老实实回去静待尘埃落定。
可她显然不懂他的期望,也不愿意懂他的期望。
郭璇玥弯腰长揖,头深深地埋下去:“求裴大公子援手,帮我向蘅玉送一道口信。”
裴子谦还记得她骂他的时候腰挺得笔直,头昂得高高,分明在仰视他,目光却很鄙夷。
没错,鄙夷。
事实上,不光郭璇玥鄙夷他,他也觉得自己很丑恶。
他这般虚伪且拿不出真情的人,是不配喜欢蘅玉的。
裴子谦自小就知道。
他配不上蘅玉。
配不上那个对谁都能露出真挚而灿烂的笑容,对谁都能掏出一颗真心,赤诚而美好的唐蘅玉。
不管是虚情假意的人,还是别有用心的人,她都会无差别地接受,然后给予他们索求的东西。
他七岁之前,很想娶蘅玉。因为唐蘅玉是成国公的爱女,娶了蘅玉,他便是父亲的继承人,是小裴氏毫无疑问的宗子,裴子鹤没办法再玩弄那些见不得人的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