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名誉不容玷污,奏请三司会审公理此案。
皇上可以忽略唐氏的进言,太子的辩解,却无法将御史台所呈这份,装载着国子监——天下学士众望汇聚之处——上百监生之民情的书表置之不理。
若移交三公会审,首先可将李周从楚王府转移到大理寺天牢,再者在三司眼皮子下,做手脚的余地大大减少,她们有机会洗雪李周的罪名。
蘅玉这一步,硬是将死局走活了。
这叠纸的分量太过沉重。傅峤以为除了老师没人能做到这种事了。
他们都小看了她。
傅峤抚过她的耳廓,手指停在她颊上,是一个充满着珍爱与赞扬意味的姿势。
“好。明日一早,它就会如你所愿,由御史台常御史上书。”
常御史,御史台最为刚直不阿之人,拼着大不讳也敢直言进谏的忠义谏臣,此事交于他,便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蘅玉松了半口气,又抬眼望着他:“还有一件事。”
“嗯?”
“我要见李周一面。”
这个要求很难,对傅峤来说也并不是件易事。
蘅玉在靖王府等了四日,常御史也上书了四次。皇上次次避之不理,楚王不断进宫哭诉。看似没有半分进益,蘅玉却知道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全长安都在讨论这件事,尤其在读书人之中,更是掀起了议论的狂潮。
虽有意见相反的人,可相信李周清白的人更多。
第四日下午,她听说成国公受宣入宫。
皇上不得不动摇了。
皇宫,太极殿。
成国公唐晋英一袭常服,舒洒从容地向皇帝行礼。
他是最端正的世家子,行进举止凝聚了唐氏数百年积累的底蕴风华,他行礼是恭,不是敬,是基于礼节,而非发自真心。
分明被褫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职,他却没有丝毫动容,不像失去无上的权柄,倒像是无心丢了什么不值一提的玩意儿。
皇帝最恨他这点。
他给的权力,唐晋英竟敢这般不放眼里!
是了,唐晋英何曾在意区区左相,他连私通贵妃都敢做,只怕除了坐龙椅,他没有不敢做的事情了。
皇帝面带笑意,和煦地给唐晋英看座,“柔进,你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女儿啊,朕看不比温仁差。”
他将一叠陈情书摔在唐晋英脚下。
唐晋英神色不动,笑道:“那孩子称不上聪明,最多算是有颗赤子之心,招人喜欢。她也是没办法,急了眼,否则怎敢倒逼圣意。”
“那柔则以为,朕该怎么做?”
唐晋英心里挺烦的,什么他以为他该怎么做,分明是除了这么做,皇帝还有别的选择吗?
“天下疆土尽归陛下,柔则不敢置喙。”随便你想怎么做,只要你不在意史官记载,后世评价。
皇帝沉沉地望着唐晋英,然后扯了扯嘴角。
他上了年纪,纵使身为一国之主,用尽天材地宝保养,也难以掩藏苍老之态。人老成这样,心态变化得厉害,便不如年轻时能忍。
他眼角层叠的皱纹下,流露出阴鸷危险的目光。
“那便听你家女儿的,将此案转交三司。”
第52章 第 52 章
当日夜。
“换身不显眼的衣服,我带你去李周。”傅峤敲开客舍房门,对蘅玉说。
“我还要带一人。”
傅峤的动作顿住了,“再带一人?”
楚王府守卫森严,基本没有偷偷潜入的可能。而傅峤能带蘅玉进入楚王的私牢,颇用了些难以拿上台面来讲的手段,楚王不得已默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他的行动。
这一番功夫比把李周救出楚王府还要费劲。
只让蘅玉进入已如此艰难,更别提再带一位了。
“你做不到吗?”蘅玉问他。
傅峤沉默,“带谁?”
唐蘅玉没说话,她怕说出来傅峤会反悔。
果不其然,余氏一上车,傅峤就明显皱了眉,唐蘅玉眼疾手快按下了他。
余氏深陷恐慌惊怕,神经已然岌岌可危,他要是对余氏凶一凶,今夜就不必再去探望李周了。
马车停在楚王府的一处角门。不知傅峤在背后做过什么,这间角门附近没有守卫,也没有侍女婆子。一路静悄悄的,唯有两侧的石灯半昏半晖地指引了方向。
地牢门口还有正常值勤的守卫。全都把头压得低低的,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他们三人一样。只有领头的,看见余氏想多嘴问一句。
蘅玉眼神都没有斜,拉着余氏的手径直下了地牢。傅峤倒是看了他一眼,他自个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进入地牢后,余氏就顾不了其他了,她原本是和蘅玉并行的,越往里走,脚步越急,最后蘅玉远远落在了她身后。
地牢里的气味很不好闻,地面潮湿黏腻,不太好走。她闻不到,也不怕跌倒,几乎要飞奔起来。
“李郎——李郎——!”
“嫂夫人,你别着急。”
蘅玉追上去,不让她没头苍蝇似的乱闯:“李周在戊三号牢房,我带你过去。”
傅峤给她看过牢房的地图,戊三号牢房在最里头西起第三间。
戊字头的这排牢房,环境最恶劣,连灯也点得不亮。她们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伏在地上,泪意便冲到了头顶。
“他受刑了,嫂夫人,快取药。”
“哎,哎。”余氏顾不上擦眼泪,手忙脚乱地从挎篮最下头的伤药翻到上面来。
蘅玉抖着手,开了重锁。
灯笼照亮了浓臭的黑暗,她看见污浊的血色流淌到她脚尖。
前世的雪夜又一次袭来了。
这一世,她却看得更清楚。
割舌,剜眼。
断手筋,挖髌骨。
还有脖颈间,几乎斩断他头颅的,干脆利索的一刀。
整个世界离她远去,她耳中响起尖锐的嗡鸣,眼前闪烁着黑白的噪点。蘅玉晃了晃,扶住牢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了人间。
余氏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撞开她扑进了牢房。她伏在李周身上,浑身剧烈抖动,从他空洞的眼眶摸到血肉模糊的双膝,最后捧着他的头,哭得撕心裂肺,哭出喉间的血来。
那嘶哑痛苦的声音已然不是哭泣了,而是九幽地狱传出的惨嚎。
蘅玉没有上前,她连看也不敢看,脚步踉跄地向外走。
傅峤想握她的手,蘅玉甩开了。
“我求你最后一件事。”
“好。”
“带他出去,给他下葬;通知临晋县子,瞒住璇玥,别让她知道。”
走出地牢,蘅玉便病了。
她发起高烧,不断地梦到李周陈尸的黑暗地牢。
她在地牢恶臭狭窄的巷道里徘徊,两边牢房里淌出黑红的血,从脚底慢慢将她淹没。李周躺在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里,浑身污浊,遍体血腥。
他的手抬不起来了,腿站不起来了,哭发不出声,黑洞洞的双眼淌下血泪。
直勾勾地盯着她。
蘅玉真想永远地睡下去啊,一梦不醒,就在梦里陪他。
他替她死了,孤零零地死在地牢里,痛苦折磨地死在黑暗里。他有怨,想找她索命,她愿意引颈就戮,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囚进没有出路的地牢。
她知道,她平息不了他的怨恨,赔偿不了他的性命,若她可以陪他,就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
可她身体里却还有最原始的求生欲,水、药、汤,一碗碗地灌进去,就不争气地恢复了过来。
烧退了,她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梦里的牢房逐渐远去,李周张着血淋淋的嘴无声嘶吼。
等她再好一点,能站起身,蘅玉听说了他丧礼的消息。
她避开所有人,在一个天阴欲雪的清晨,独身去了李周家。
她还没去过李周新搬的宅子,但是很好找。因为快过年了,每家每户都挂上了灯笼,处处新红,只有他家的门棂看不见除死白以外的第二种颜色。
蘅玉在门外站了很久,她想听一听里头的动静。
哭声也好,辱骂也罢,总之,有点什么声音。
可里面的人心死了,哭不出来,也没力气骂她,像埋进土里的棺材,寂静得什么都不存在了。
“嫂夫人,昨夜是李周头七。我……来给他烧柱香。”
门没有开,余氏也没有回应。
我还奢望什么?奢望余氏会出来迎接吗?
蘅玉绝望心想。
“小娘子,莫叫门了。这家娘子好几日都没动静了,孩子饿得直哭都不见她管。你要是来祭拜的,直接进去罢。”对门婆婆探出脑袋,朝门里努了努嘴。
蘅玉擦掉眼泪,朝婆婆行了谢礼,伸手犹疑不决地推开了门:“嫂夫人,那我自己进去了。”
院子里脚步凌乱,未扫的积雪融成泥水,一夜冰寒冻成污浊不堪的冰。她记得余氏最干净利索,从来都把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何时如此泥泞过?
蘅玉闭了闭眼,迈步走进正堂。
“嫂夫人……”声音梗在嗓子里,她后退两步,膝盖发软跪到了地上。
余氏挂在房梁上,早已没了气息。
她自尽了。
第53章 崩溃
“今早发生了件大事。”
“大事?又有哪家王爷侯爷的儿子被杀了?”
“唉,不是,不是。”说闲话的书生摆了摆手,叹气道:“是成国公的女儿。”
听闲话的愣住:“是那位唐姑娘?唐蘅玉姑娘?”
“她净衣披发,从升平坊一步一叩,一路血泪陈冤,差点在宫门口自尽。”
听闲话的惊呆了,“自,自尽?”
“太可怜了,磕得头破血流,站都站不稳,冰天雪地只穿了身素衣,整个人和鬼没差了。”
“怎么会这样?莫不是……她和那个死掉的书生有什么不成?”
说闲话的大怒:“你说什么呢!士为知己者死,李周为她丢了性命,妻子又随他而去,只留下一个五岁小儿……若她无动于衷,做只埋头乌龟,那才是真正的卑鄙小人!”
“我的错,我说错话了。”听闲话的见他较真,急忙服软,等他浑身怒气平息下去,才接着问:“唐姑娘最后怎么样了?”
“这……府兵驱散了围观的人……后来应该是国公府派人把她接回去了。”
然而事实上成国府没抢到人。
是的,没错,抢。
不知道靖王用什么手段控制了莱瑞诗卡,暗中保护蘅玉的她在蘅玉失控之后率先赶到她身边,抢在唐明煦之前,把蘅玉交给了靖王。
唐明煦气得不行,尤其当靖王横抱蘅玉,穿过层层府兵,隔空与他对视之时,怒气直线上升到顶峰。
自打蘅玉决然出府,唐明煦就再也没见过她。一是由于靖王把她扣在靖王府,百般阻挠,二是蘅玉全心投入李周的案子,无暇他顾。
宫门后,唐明煦几乎日日去靖王府,但仍被靖王用各种原因拒绝了。
“蘅玉情况不好,太医说不宜见客。”
“蘅玉刚刚睡下,是她这些天唯一一个好觉,不愿惊扰她安眠。”
“蘅玉说暂时不会见你,请唐公子先回去,等她养好精神再回家。”
唐明煦心绪复杂,他知道蘅玉还是在心里埋怨了他。
若没有他隐瞒她的三天,李周或许有救,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但追根究底,蘅玉更怪她自己。
昂贵的草药、补身的食材,流水一样从成国府送进了靖王府。靖王也不计损耗,甚至听说动用了皇后的私库,他后来才得以见到一个仅仅消瘦了些许的唐蘅玉。
靖王允许他见蘅玉那天是蘅玉的生日。
她的生日连着春节,往年家里都会延续过年的喜气,热热闹闹地给蘅玉庆祝一番。
今年却没有这个心情。
过年那几日,靖王府送来消息,说是蘅玉高热不退,拒水拒食,请国公府上下做好准备。
父亲一连数夜难以入眠,莹琇跪了半日,转头也生起病。他则守在靖王府,一刻没敢离开,府中哪还有什么闲情过年呢?
直到蘅玉生日。
靖王答应唐明煦能探视蘅玉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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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峤刚下早朝,从宫中回来。年后他领了大理寺卿的官职,现下也需要每日入宫常参了。
他回府后没去前宅的书房,径直抄游廊走入王府后宅。
张顺见怪不怪了,这些日子都是这样的。王爷不管打哪儿回来,一定要先回后宅寄白院看一眼。
现在寄白院里住着唐姑娘,按理说,后宅正院应是靖王府未来女主人的住处,可当日靖王把从唐姑娘从宫门口抱回来,直接送到了寄白院,旁人都心觉不妥,毕竟没名没分的,唐姑娘住在寄白院……
可王爷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旁人那还敢吭声。
不明不白的,唐姑娘已在寄白院住了一月有余。
刚走进寄白院院门,便见一只当阳峪窖绞胎瓷瓶当头飞来。
傅峤脚下错步,瓷瓶砸到地上,啪嚓摔了个粉碎。
她还病弱,能砸成这样,怕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别累着了,歇歇。”
那瓶子差一点就砸傅峤头上了,可他像是不会生气一样,嗓音舒缓,神态怡然,坐在满地碎片的房间里,唤人上了一杯温蜜水。
“……”蘅玉瞪着傅峤,挥手打掉他递来的蜜水。
啪呲。
除了又添了只碎茶碗,地上又多出一滩蜜水。
张顺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进来,把蜜水擦了个干净,怕这位姑奶奶脚下打滑,摔着自己。
“薄胎瓷砸得好听些,拿着也轻。张顺,把她房里的瓷器都换成薄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