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帝的目光落在南安的手腕上,低低叹息一声,然后缓缓地走向外间处理事务的大殿之中。
大殿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南帝凭着感觉,摸索着走了几步,在雕龙大椅上坐了下来。
椅子冰凉,与空气中的寒冷一起,侵袭着他的身体。
南帝忍不住缩瑟了一下。
只片刻,他又坐直了。
“皇上……”空荡荡的殿中,传来低低的,却又尖细的声音。
接着,远处一盏灯被点亮了。
杨公公慢慢地走近,又点亮了南帝附近的两盏灯。
他将一件浅白的狐皮大衣,披在南帝的身上。
南帝拢了拢大衣,裹紧了些,身子也跟着暖和了。
“朕……是不是惹得天怒人怨了?”他问。
这话,杨公公不敢接。
“你呀,总是这样,什么都不敢说!”南帝叹息一声,“今日,你说罢,朕不怪罪你!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杨公公犹豫片刻,微微直起弓着的身子:“皇上,您的执念太深了。老奴总希望您能放下。”
“朕哪里有执念?”南帝轻笑。
杨公公愣了愣,忽地跪倒在地,等他再抬起头来,眼眶已经红了。
“皇上,是老奴太惜命了!这些年,老奴不该什么都不说的。”
杨公公的这番举动,南帝颇有些意外,他的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
“皇上,老奴是一路看着您长大的。您小时候经历的苦,老奴都看在眼里。
老奴知道,您见不得有人背叛您。二十几年前的事儿,老奴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知道孰是孰非。可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您该放下了!”
“放肆!”南帝一手拍在桌子上,脸沉了下来。
杨公公既是下定了决心,神色便有些决然:“皇上,就算您生气,老奴也要说。您该放下了。大将军承受得太多了!”
“这是他应该承受的!朕为什么要放下?”
“大将军,为何应该承受?皇上,大将军是一个聪明人啊!
他若是知道,您与他并无关系,他还会任您折磨吗?大将军必然是认为您与他有关系,才会这般由着您。您何不妨……”
“没关系,他又能如何?朕是天子,他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南帝提高了声音反驳。
第165章
听懂了吗
“皇上,大将军倘若真死了,您不难过吗?”杨公公凄然问道。
一句话,叫南帝如一只斗败的公鸡,萎靡了下来。
“皇上,老奴是担心您呐。老奴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大约也活不了两年。等老奴去了,您一个人,该多孤单。”
南帝冷笑了几声:“朕这样多的儿女,个个能讨朕欢心,朕如何能孤单?镇国大将军他算什么?少了他,朕能有什么感觉。倒是有他在,叫朕厌烦得很!杨公公,你多虑了。”
他这般说着,眉宇之间不禁流露出几分愁绪,连着冷笑也维持不住了。
南帝将大衣裹得更紧了。
他坐在雕龙木椅上,怔怔地出神。
眼眸里,情绪变幻,一时激动,一时愤怒,温柔愁绪交杂。
过了许久,南帝对杨公公摆了摆手:“你且起来,替朕磨墨。”
杨公公不顾膝盖疼痛,连忙起身服侍。
南帝沾了墨,提笔写了一道圣旨,又盖了玉玺。
他将圣旨递给杨公公:“放起来,你一个人知道就好。”
杨公公看到圣旨,眼皮猛然一跳,浑浊的眼睛也清明了两分。
他不由得看向南帝。
南帝却是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又坐了好一会儿,南帝才站起来,朝着内室走去。
南安睁着眼睛,躺在木塌之上。
南帝与杨公公的对话,他听在耳里,却没有过多的反应,神情还是冷冷清清的。
随着脚步声近,南安合上了眼睛。
之后,接连两日,南安都在宫里。
晚上睡在木塌之上,白日里,随侍南帝。
期间,他唯一下过的命令,便是叫人守好蓝胖子,寸步不离,不容有失。
毕佐椋来寻过南安,他没有见。
只当着南帝的面,让杨公公带话给毕佐椋,等时机成熟,他自会前往一同处理该事情。
毕佐椋得到传话,一头雾水。
可他到底是信南安的,只叫人加强防守,其他什么都不做。
关押蓝胖子的地方,被围得密不透风,连着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喝的水,吃的食物,也都经过层层检查。
像蓝胖子这样的待遇,是绝无仅有的。
不消多时,消息传了开来。
西月国使者蓝胖子,被关押了。
他身系许多秘密,关系着南国和西月国的安宁。
也有传言称,他是北国的奸细。
替西月国出使的目的,是为了刺杀镇国大将军,且还有合谋者。
消息众说纷纭。
到了第三日,南安的脸已经完全好了。
中午用膳的时候,南帝点了名要南安伺候,且只要他伺候,连杨公公都被撵了出去。
南帝只要了几个家常小菜,放在矮桌上吃。
他跪坐在地,招呼南安坐在他的身侧。
南安依言跪坐。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脸上,消融了他的清冷,看上去倒是有两分明朗。
南帝打量着他完美无瑕的脸,心情似乎不错,嘴角也上扬了两分。
“大将军,可还介意这样简单的午膳?”他问。
“臣不介意。”
“你介意也无妨。朕的目的是叫你服侍朕用膳。”南帝对着南安浅浅地笑了一下,又道,“不必自称为臣了。”
南安微愣:“臣该如何自称?”
“你觉得呢?”
“臣不知。”
“你……”南帝语塞。
他皱着眉头半响,最后也没说出来什么,只道,“那就还是臣吧。”
“是。”南安低头,看不出情绪。
南帝便有些烦躁:“你不必事事顺着朕。”
“是……”
南帝……
“大将军,你就是这样服侍朕用膳的?”他问,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了。
南安取了筷子,试吃了一口菜苔,然后往南帝碗里夹了些许。
南帝夹起一截菜苔,又放下了筷子。
筷与碗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南帝生气了。
南安判断,却是猜测不出来他生气的缘由。
他迟疑片刻,问:“皇上,您想吃什么?”
“朕要什么吃不到?朕不想吃。”
南安……
“吃些肉,可好?”半响,南安问。
“朕这个年纪,如何能整天吃大鱼大肉?”南帝反问。
“您……吃点什么?”
“朕想吃肉。”
南安……
“皇上,您说,您这个年纪不能整天吃大鱼大肉。”
“朕想吃!”
“是。”南安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
南帝又砰地一声,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怒气冲冲地道:“朕说要吃肉,你就给朕夹这样肥腻的红烧肉吗?”
南安默了默:“请皇上明示。”
“这就是大将军的态度?”南帝睨着眼睛,很是不悦。
南安改跪坐为长跪,俯身道:“臣没有服侍好皇上。臣知罪。请皇上处罚。”
“怎么处罚?”
“臣愿意服用生死丸。”
“配几粒回春丸?”
南安迟疑了,过了片刻才道:“一粒……”
“就一粒?”南帝问。
南安沉默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妥协了:“臣愿意服用两粒。”
“就两粒?镇国大将军这样强,怎么着也得服用三粒!”南帝冷笑。
南安呼吸一滞。
他低着头,沉默了半响,才道:“皇上,两粒已经接近臣的上限了。若是三粒,臣撑不住。请您……三思……”
南帝一手抵着额头,斜着脑袋看着跪在地上,神色凝重的南安,却是无法与几日前决战蓝胖子的身影联系在一起。
许久,南帝叹了一口气:“朕从来没有想过,你能在武力上碾压蓝胖子。朕知道,你智谋无双,总有办法对付蓝胖子,却不曾想到……你样样都这样厉害,却要跪在朕的脚下,憋屈吗?”
“臣没有憋屈。”南安回答。
南帝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起来吧。”南帝正了正身子,颇有些语重心长地道:“逸儿,你可以求饶的。你可以一粒都不要吃。”
南安一身黑色的衣袍,跪坐在地,若有所思。
他的神色,还是冷冷清清的。
“听懂了吗?”南帝问,有些许期待。
南安垂下眼皮,回道:“臣听懂了。”
南帝总觉得,南安并没有听懂。
他的脸垮了下来,半响,才道:“不必服侍朕了。大将军用膳吧。用完午膳,你与朕去一趟卧龙寺。”
第166章
指了一条阳关道?
南安低头,低声道:“皇上,臣不去了。”
“为何?”南帝的眼眯了起来。
南安沉默不说话。
南帝的眼神便越发危险了。
“朕再问你,去不去?”
“卧龙寺是皇家寺院,臣不合适进入。”
“你是在埋怨朕?”
“臣没有。”
南帝的脸色渐渐难看。他的手握着拳,青筋明显。
大殿里,静悄悄的,唯有呼吸的声音。
过了半响,南帝忽地掀了桌子。
桌子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盘子、碟子碎了一地。
菜混杂着汁水,散落在各处。
南帝双手撑在腰上,喘着粗气。
闻声而来的杨公公,被屋里的景象吓得眼皮一跳,忙上前给南帝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南帝的呼吸才平稳了下来。
“随朕来佛堂。”他冷眼瞧着南安吩咐,又对杨公公道,“唤血玉去佛堂。”
南安与南帝前脚进入佛堂,血玉后脚就来了。
这个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衣,对南帝行了一礼,便退守在一边。
“锁上镇国大将军。”南帝吩咐,“朕要去一趟卧龙寺,明日回来。在此期间,你要寸步不离地守着镇国大将军。”
“是。”血玉取了手镣,当着南帝的面将南安的双手反锁,欲将钥匙藏于怀中。
南帝余光扫过:“钥匙给朕。”
血玉的手一顿,反应过来,忙弯腰将钥匙双手奉上了。
南帝接过钥匙,将目光落在跪在蒲团上的南安,冷声道:“大将军既是跪着,膝下就别垫了。还有,朕不在的这段时间,也不必用膳了。”
“是。臣遵旨。”南安取走膝下的蒲团,直接跪在地板上。
南帝看他唯命是从的样子,火气降了些许,只道:“希望你不要背叛朕。”
待南帝走后,血玉在佛堂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闭目养神。
他这一坐便坐了一下午。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血玉点亮了佛堂里的灯,走到了南安的身边,问:“皇上去卧龙寺,与大将军你有关?”
“无关。”
“哦。”血玉应了一声,抬起头来,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这会儿,皇上应该在卧龙寺了,大将军可以自便了。”
血玉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丢在了地上。
钥匙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却不是白日里他递给南帝的那把。
南安反手拾起钥匙,自顾自地开了锁。
他站起来,活动了手脚,对血玉道:“谢谢……”
“不必。大将军别忘了你的承诺便好。”
“我不会忘。”随着话音落下,南安消失在夜幕中。
血玉望着南安跪过的地方,轻笑了一声,然后又坐回了椅子,继续闭目养神。
……
晋王府……
展荣端着杯子,喝了一口茶,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好茶啊!”他放下杯子,身子往后一靠,颇有些慵懒。
“这几日,当真没有人审问蓝胖子?”晋王问。
“没有……”
“为什么不审问?镇国大将军,他不想知道结果吗?”
展荣笑了起来:“怎么不想知道?镇国大将军是什么人,素来雷厉风行,他怕是早就知道结果了吧!我敢确定,他在我之前就已经知道蓝胖子是北国的奸细了。”
“他知道蓝胖子勾结的人是谁吗?果真是皇后?”晋王急切地问道。
“这一点,我还真不知道。镇国大将军这几日都被皇上留在了宫里,我想套套交情,也做不到。”展荣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