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123号——山重一一
时间:2022-04-05 08:53:05

  不敢靠近,怕被婆婆发现责骂。夜色沉沉,树冠遮天的银杏下,婆婆的身影被阴影挡去大半。
  寂静如斯,啜泣声随风飘散。
  待到城中最大的那座寺院,铺满金黄色的银杏叶,婆婆说要给她找户好人家,寻个如意郎君。
  明年她就十六了,别说如意郎君,连肯跨过家里那道歪斜门槛的媒婆,也没见一个。
  昨天原本打算去瞧瞧银杏树的叶子,能不能迟些变黄。
  一树金黄,还瞧见个会爬树的姐姐,美得像画中仙子。
  若不是那妖怪出现,哎,世上除了孪生姊妹,怎么可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俩人?若说不是妖,唇边的黑痣都生得一个位置。
  湖面如镜,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身影。
  瘦小个矮,更憋屈的是胸前平平,鼓起的只有懊恼的腮帮子。
  “老天爷哪,小女不求大富大贵,不求如意郎君,赐我份好活计总还行吧?”
  衣裳洗到半途,孟弓语又想起午时上工去,掌柜无情的嘴脸,五个铜钱还是她恐吓得来的。
  这是第几份工来着?也怪自己按捺不住的性子。
  不就喝酒的妖怪顺便要拿她当下酒菜嘛,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怎么还是忍不住?!
  “啊——衣裳!”
  扑通跳入湖中的身影,不计后果,为了两件破布头。
  连追带游,当真是不知这湖水有多深?每年淹死的人多了去,倒是不差她一个。
  “救命!”
  漠不关心置若罔闻,眼看对岸那个白袍男人转过身去,孟弓语决定拼死一搏——
  “见死不救佛祖不饶……”
  咕咚,好大一口水。
  “咳咳咳!”咳得心疼肺疼,幸好,大难不死。
  小小女娃好大胆子,敢威胁他,向天借的吗?!
  黑眸微眯,透着危险,长袖下的手虚空变化,她会后悔让他救了。
  “法师,你是神仙吗?”
  仰起的脸蛋,双颊绯红,乌溜溜的圆眼珠,天真得是个孩子。
  冷然的薄唇,抿成了直线,“不是,”她都称他法师,哪里还冒出个神仙?不过,法师这名号,听着也难受,“我是妖。”
  “然后?”
  “唔,好久没尝过人肉的滋味了。”
  “我、我不好吃。”
  “没事,皮囊也不错,我的小妖们可是喜欢得很。”
  孟弓语的下巴掉了,久久合不上。
  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说得就是她。
  “很久没洗澡,这皮脏。”
  “方才不是洗过了。”
  强装镇定,婆婆说未满十六前,妖怪看不出她异于常人。在那些妖的眼里,她只是盘菜,跟世间的普通人差不多,一盘肉菜。
  “找什么?”
  不屑地勾起嘴角,妖王满意地看到小女娃在害怕,游移不定的目光,应是找对策。
  “衣裳,衣裳还在湖里。”本是随口胡诌,胡乱瞥去,出其地两件衣裳漂在远处的湖面上,孟弓语突然计上心头。
  糟糕透顶的借口,“破烂东西。”妖王头也不回,反正不用多久,她也会变成一堆破烂。
  毫无征兆,她哇地扑向他——躲闪不及,他的双腿被牢牢抱住。
  “神仙哪,我家穷得揭不开锅,唯有这两件破衣裳还值钱哪。”
  “别装傻充愣,我是妖,不是你说的那玩意。”
  被脏东西黏上是何感觉?就如他这般,想甩甩不开,干净的衣摆立时多了几个黑糊糊的手爪印。
  “大发慈悲的妖大王啊,没了衣裳,我、我爹会卖了我。”楞把娘改口叫爹,没的人事信口诌来,孟弓语只祈盼,这位妖大王记性不好,不记得他们昨儿个的不愉快。
  身无三两肉,她能编个像话的理由吗?
  “哦?你爹要把你卖给谁啊?是给大户人家做奴,还是做妾?”
  恶毒的妖笑得无辜,麻黑的心肠,一张嘴句句欠揍。
  恨不得拿烂泥糊上他脸,白长一副好皮囊,瞎了她的眼,以为妖也会有良心。
  倒跟梦里那三池浑浊,还有那修仙门人……
  “怎么不说话了?”
  他兴致未减,她却一反方才胡闹的举动。
  利索地起身,拍了拍满是泥泞的双手,孟弓语似无可奈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视若无睹越过他,朝着风起微澜的湖水走去。
  她若自己寻死,也可免脏了他的手。
  “不得赖活,不得好死,不如拾回我的衣裳,再死。”
  妖王一撇嘴:“死都要死了,还要那些做什么?”不会是已经害怕得语无伦次,失心疯了吧。
  “横竖没了选择,”她也编不下去了,凄楚一笑,“只愿来世入得修仙门,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
  还妖呢?妖,莫不都傻的?
  跪在佛祖像前,孟弓语暗自偷笑,余光瞟到婆婆虔诚的侧脸,赶紧收敛起来。
  闭上眼,仍禁不住去想,唇越抿越紧。
  走出大殿,抬眼望向院中那棵古朴苍虬的银杏,晚霞如锦给它渡染了一层幻彩。
  “方才,偷着乐啥呢?”
  婆婆突如其来的问话,扯回了她的注目。
  “没有的事。”
  孟弓语对答如流,然后恨不得咬掉舌头,马脚就这么露了出来。
  “佛祖面前,不许撒谎。”
  看来婆婆是已察觉,她若再狡辩,怕是只会惹婆婆不高兴。
  “真没啥事,不过是遇到个有趣的……”
  眼眸含笑似三月春风,言语清冷如二月飞雪,是妖非人。
  她还在迟疑,他已踏着飞落的五彩锦缎,翩然而至。
  “木婆婆。”
  “法师,您来了。”
  “你不是?!”咻地住口,孟弓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婆婆转头看她:“怎么了?”
  他分明是妖,可婆婆却尊称他“法师”?她被弄糊涂了。
  “小施主,又见面了。”她还未答,妖王先一步打断,可这接下来的话,“见你安然无恙便好,碧湖不太平,往后还是少去的好。”
  “小语,你去湖边了?”
  对上婆婆担忧的目光,孟弓语措手不及,嗫嚅着:“洗、洗衣裳。”
  衣裳还丢了,就为引开眼前此妖的魔爪。
  “婆婆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去碧湖,你怎的又忘了?!”
  碧湖通黄泉,也不知是从哪个朝代流传下来的话。本也无人为意,又因湖水清澈,各家各户去洗个菜洗个衣裳,也图个方便。
  直到去湖边寻找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没有一片布一只鞋,他们未归的亲人像是凭空消失了。
  后来,尸体浮上湖面,血肉模糊,那张人皮不知所踪。
  于是又说,碧湖下面有妖怪,恐慌自此蔓延。
  孟弓语被告诫远离碧湖的时候,年岁还小。
  “我、我忘了。”不然呢?说是那方湖四周清净,她挺喜欢,不见人烟也没有妖怪出没——这后半句,如今得改改了,有妖啊。
  “你这孩子……”
  “木婆婆,您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婆婆正欲责备她,又被这妖打断话头,孟弓语庆幸不用再听陈年唠叨,可也欣喜不起来。
  谁知道这妖打的什么算盘?
  “小语,你先回家。”婆婆接过她手中放香烛的竹篮,“我和法师有话要谈。”
  什么话不能让她听?孟弓语身子未动,直直地瞅着婆婆,更何况,那是一只妖啊。
  即使他救过她,但也曾想吃掉她。
  虽然她成功地骗取过他的信任,难保他现在反应过来,不会报复。
  婆婆自己也说,妖不会无缘无故接近人类,肯定有企图。
  一步挡在他们之间,孟弓语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婆婆,他不是人!”
  ***
  “木婆婆,您孙女的皮囊是个不错的选择。”
  妖王望着远去的身影,仍不死心地频频回顾,笑得意犹未尽。
  “她只是个孩子,”木婆婆叹了一口气,忽然嗓音嘶哑,“妖王,此地无他人,你我也不必学人类那一套。”
  侧目相向,“行,那就恕我直言不讳了,”妖王咧嘴,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找我来何事,类?”
  或是太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或是曾决心忘了这个名字,木婆婆的身子有些微震动。
  来自亶爰之山,来自山海的异兽,类,才是它真正的名字。
  类深深吸气:“找到孟婆了。”
  “她在哪?”妖王语气平静,可惜握住禅杖的手出卖了他内心的起伏。类收回余光:“记得你答应过我的。”
  没有回应,取代的是朝向某处的霹雳一掌,古老的银杏树立时被窜天火光包裹其中。
  “明日带着那个女人来玉清见我。”
  不容质疑,类知道,眼前的男子已经将困住牡丹亡魂的禁锢烧为灰烬。而明日,只要将他口中的那个女人交给他,玉清的池水便能令牡丹的亡魂,得到永久的安宁。
  恨只恨,自己虽来自上古山海,却只是一头毫无妖力的野兽。
  十五年前,它也只敢威胁他,如今,它仍捉摸不透这个男子的心思。
  指甲嵌入掌心,那个孩子是它最后的底牌。
  因为,除了同来自上古的它们,现今世上不会有谁能如此轻松寻到孟婆。
  鸿蒙初开时,孟婆已在天界,山海之中亦有异兽。而天地人三界中,并无妖界。
  “碧湖下那些亡魂?”妖王曾这么问过。
  “除了尹府公子,其余性命皆与我无干。”类坦荡得像只野兽,“至于木夫人,是我来晚了。”
  索然无味,妖王欲转身离去,被这异兽的又一番话诧异到。
  “你能带我入玉清吗?”
  其实,碧湖不通黄泉,去往幽冥的路在玉清。
  妖王一口拒绝:“无法。”有的想逃逃不出,有的无门非要入。
  对,他是无法,不是唬骗,可,“如果我能找到孟婆呢?”类就是以此为条件。
  “你想得到什么?”妖王整暇以待,找孟婆的并不只他一个,幽冥比他更急,所以,“又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你?”
  “救出我妻子的亡魂,帮她去幽冥,”画地为牢,而它束手无策,幸好遇见了他,“你是妖,不在三界内,不受所制。”
  这是夸他吧。妖王抬脚就走——
  “我既能找到孟婆,”类仿佛横下了心,“也能杀了她,从此三界再无,此人。”
  “多谢。”
  面对傲然离去的背影,类佝偻着身躯,好像就是那个年迈的木婆婆。
  “婆婆!”孟弓语一直躲在山墙外,见到那个法师扮相的妖离去后,才敢跑回来。
  “小语?!”木婆婆惊出了一身冷汗,“你怎么还在这里?”不用猜,妖王至始至终一定知道这孩子在附近,幸好他还不知道其他事。
  “婆婆,”孟弓语的注意力停留在烧透了的银杏树,不禁感到吃惊,“树上的姐姐也被烧死了么?”
  木婆婆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却对她说:“小语,明天出嫁吧。”
  ***
  十五年前的那天,类以孟婆的性命为要挟,妖王同意了,只是——
  “那个女人的性命,本王要亲手了结。”
  鲜艳地红,铺陈在老旧残缺的床沿,就像主人的表情,别扭。
  婆婆的举动令她没有一点准备,措不及防,甚至心生逆反。嫁人,原本该是一桩美好的事情,而此刻,孟弓语只想将喜服丢出门外。
  “我不嫁。”
  “虽然只是个外门弟子,但婆婆亲眼给你瞧过了,那孩子一看就是人中龙凤,迟早啊会出人头地。”
  过了今天它就不再是她的婆婆,亲手养大的孩子啊:“嫁过去后,他一定不会委屈了你。”只要上了山,即使被妖王察觉,也能安然无事。
  开山立派的玄门正宗,妖王总要忌惮三分,不会真的为了一个女子——不会的,妖王身为妖界首领,会三思而后行。
  “婆婆啊,为什么?!”迫切地,孟弓语只想要一个缘由,思前想后,“是不是跟昨天那妖有关?”
  一夜未睡,婆婆的变化就是在那只妖出现后,除了这个,她想不出其它。
  “别问了,婆婆不会害你的。”如果说,牡丹的死不是由它起,木夫人的亡故也是一场意外,似乎除了抢走尹府公子这副皮囊外——如果没有银杏树下的第一眼,也就不会有今天。
  它错了,可它没有退路,牡丹的亡魂还在等着自己。
  欺骗妖王的后果,试一试,说不定还能搏上一把,大不了灰飞烟灭。
  孟弓语何其无辜,眼睁睁把她亲手交给妖王,类不想再错一次。
  “琉焰湛,不同与寻常修仙门,”它打听过了,“妖魔鬼怪都惧怕,去了那儿,你会很安全。”结亲,也是不得已之选。
  说到这,类像个慈爱的婆婆,拿起喜服,照孟弓语身上比了比。
  “可是你说过,离法师和道士远远的,修仙门的人难道不是吗?”有的话她从小铭记,现在用来反驳也正是时候。
  “当然不一样。”
  妖王会化身法师、道士,却永远不可能变作他最讨厌的修仙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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