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123号——山重一一
时间:2022-04-05 08:53:05

  “天哪,装个空调也没多少钱吧?老板哥哥不是连这点小钱都要省吧?呜呜呜,纪狣啊,我快不行了。”
  “跟七叔没关系,多数是孟大姐抠门。”
  酒吧外,大门上红绿交错的琉璃倒映出一个站立挺直的身影,七月的正午阳光灿烂刺目,却恰巧避开了“玉清”的所在,仔细看还能看见丝丝白气。
  “我比你们更想弄部空调好么,真是。”可,也要安装师傅能找到这个地址才行。
  没好气地推开虚掩的大门,一脚从夏天迈入冬季,孟宫羽直接打了哆嗦,这个见鬼的地方冬热夏寒。打量了一眼裹得像粽子的俩人,她也预备去更衣室将自己的全副武装。
  “姑娘你好,请问府上纪先生在吗?”
  昏暗的角落里,一位老妇人慢慢起身。她朝孟宫羽缓步走来,银丝白发,脸色红润,画着淡淡的妆容,臂弯上挎着一只小包,一身剪裁贴合的旗袍,衬出老妇人恬静典雅的气质。
  不待孟宫羽询问,纪狣已滚到了她身后:“大姐,这位奶奶一早就来等着了。可我找不到七叔,只好等你来。”
  纪狣心里想的却是:他找不到,大姐就能找到?
  “在,您要不稍等,我给您去叫他,”纪拈今天并未告知她有预约的客人,而通常遇上这种情况,孟宫羽都得亲自跑一趟,“对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吗?”出于礼貌,也出于随口一问。
  却不想,老妇人报以高深的微笑:“我是来找纪先生,取一味药。”
  药?“我们这不卖药啊?”条件反射般地回答,孟宫羽转念一想,“纪先生有?”
  “没错,那个药只有这里才有。”
  玉清才有的药,名叫白咎。
  仑者之山……有木焉,其状如榖而赤理,其汁如漆,其味如饴,食者不饥,可释劳,其名曰白咎,可以血玉。——《山海经》
  普通筷子长短,她的小指粗细,深褐色的外皮红色纹理层叠。白咎长得就像烧火的柴火棍,即使摆在她面前都会被忽视。
  就这样不起眼的“柴火棍”,老妇人如获至宝似地闻了又闻,摸了又摸,还用真丝手绢包裹后才仔细地放进小挎包。
  老妇人朝纪拈颔首:“多谢纪先生慷慨。”
  “夫人客气。”
  “别过纪先生。”
  “慢走。”
  木楞地目送老妇人喜滋滋地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木门后,孟宫羽一把拽住了方想往转角处迈步的胳膊。
  她开门见山地问道:“那药是做什么用的?”这儿才有的药材一定不寻常,可他连一分钱都没收?虽然来这的客人也常有不付钱的,但那可不一样,万一是仙草呢?
  “吃的。”一边答得干脆,一边挣脱她的桎梏,纪拈瞪了她一眼,瘦瘦弱弱力气不小。
  这个答案令人十分不满意,孟宫羽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圆:“太官方,听不懂。”
  撇了撇嘴,“非官方的,只怕你更听不懂。”摆明了,纪拈就是小瞧她,以及,“放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才走了个文绉绉的老太太,立马这就跟她之乎者也起来?!
  “不说,不放。”今天,她就跟他卯上了。
  挑衅般地,她整条胳膊都挽了上来。近得,他都能闻见马鞭草沐浴露的味道。“食者不饥,可释劳。”说完,纪拈使劲挣脱,然后离她三丈远。
  “啊?就这个?”这算什么仙草?与她想象的大不相同。再瞧他跟躲瘟神似地往后退去,孟宫羽不由啧舌。
  明明就是一副有所图的模样,纪拈直感头皮发麻:“白咎人类不能吃,死了这条心。”隐藏都不隐藏,无遮无拦的脸上都写着呢——仙草啊,想要。
  有这么明显吗?摸摸额头,被揭穿了。不过她还是要解释一下:“我又不是想成仙,只是好奇仙草什么味嘛。”比如就像灵芝、人参、雪莲、何首乌啥的,她就好奇仙草是什么味道,而已。
  人类尝不得,咦?“那刚才的,哦,忘了。”她怎么把这里是哪给忘了,能入玉清的,除了妖魔也就鬼怪咯。
  自说自话估计快成习惯了,纪拈也是越来越无语:“胡夫人不是妖。”
  “胡夫人?”聊斋二字从孟宫羽脑海中闪现,脱口而出,“狐狸!”
  鬼怪见多的后遗症吗?“你才狐狸呢。”早晚,他都得被她逼疯,姓胡就是狐狸,她那会披着狐狸皮也没姓胡啊。
  “那是什么?”懒得跟他争论,孟宫羽单纯只是好奇胡夫人的本尊,因为她竟然没看出来。
  “蝴蝶。”
  孟宫羽皱紧了眉头:“胡夫人是蝴蝶?!不会吧。”这不科学。
  纪拈当然明白她所说的不会,“准确的说,是金凤蝶。”正如他第一次见到胡夫人时,说的也是,不会吧。
  更讶异地,是在知道胡夫人从何而来之后。
  “听过庄周梦蝶吗?”
  “嗯,庄周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
  “他梦见的不是自己,是胡夫人。”
  ***
  新配的钥匙插进锈迹斑斑的锁孔,大门的蓝色油漆随着大楼的老去,逐渐剥离直至成片脱落。“吱呀”声又是那么亲切,就像为迎接她归来发出的喜悦。
  黑暗中,一个身影靠在轮椅上,似乎睡得很沉。
  按下开关,日光灯一闪一闪跳了两下,仍旧无力地熄灭。
  “哎,又忘记买灯管了。”胡夫人懊恼地摇头,伸出双手缓慢摸索前进,“瞧我这记性,真是一天不如一天。”然后,在透着微光的窗户前停下。
  拉起窗帘的时候,她屏住呼吸显得格外当心。
  黑暗涌入,星辰闪耀。月亮躲在新建的大厦后,她的窗前,只留些许银色碎片。
  胡夫人轻轻地推开窗户,俯身眺望远处归于宁静的马路。不似白天喧嚣的车水马龙,路灯整齐地沿着两边通往他方,光晕交织交互。
  “你看那条路,新开的,像不像当年我去寻你的那条路。”
  不知是不是夜色迷人,还是这样的月夜容易思念。
  “当年你还那样年轻,初出茅庐,斗志昂扬心怀抱负。我呢,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仿佛不舍难得的静谧,胡夫人沉浸在美丽的往昔,“明明比你大了好多岁的是我。一千还是两千?两千几百来着?呵呵,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被自己逗笑了,偷偷地捂住嘴角。
  “一直都不敢告诉你……老伴啊,如今我也老了,不该再瞒着你。”她来到轮椅旁,蹲下身子,握住毛毯上那双枯槁的大手,“我寻你寻了几世轮回,却原来,你不是我寻的那个人。”
  一滴晶莹滑落,光洁红润的脸庞顷刻间被沟壑纵横取代。
  “可是,我不后悔。”
 
 
第8章 白咎(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唐李商隐《锦瑟》
  胡夫人不会抚琴,诗书画更是一窍不通。她是一只金凤蝶,破茧而出在繁花似锦的初夏,赴死一般享受十来日的生命。
  她以为,啼血的杜鹃和残败的芍药,终有一天会吞噬她的尸体,还有她的同伴们。然后,山泉溪水野渠边,她们再次重生。
  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未曾想到会在最后一日,自己误闯进一名男子的梦境,也未料所及,她竟开始痛恨该死的命运。短暂得尽在弹指之间,甚至来不及再多看他一眼。
  即将到来的重生,意味着她将把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纵有一百一千个不愿意,又不得不接受,这便是身为蝴蝶的悲哀。
  走在泥泞的黄泉路,胡夫人潸然泪下。
  “小蝴蝶,为何哭泣?你的同伴们在奈何桥上等着你呢。”
  守桥的孟婆一副小姑娘的模样,岁数不大,却总老气横秋地唤她们“小蝴蝶”。喝下孟婆汤前她们都恨得牙痒痒,商议着再有踏上黄泉那天,一定要教训这个小孟婆。
  可一旦踏上奈何桥,转瞬间,她们便忘了她。
  “孟婆,这一回,能不喝这汤吗?”
  若是非要等到重回黄泉时想起曾经的过往,她宁可永远留在暗无天日的幽冥。
  “不能。”
  是了,她怎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胡夫人悲戚地低下了头,污糟的绣鞋踩的可不止烂泥,还有成千上万同伴的尸体。她们,不正也问过这个问题么。
  可是一想到他望着翩翩飞舞的蝴蝶,着迷、快乐、赞叹……
  “孟婆,兹要你答应我这一小小要求,日后我必会结草衔环相报。”
  别无所求,唯一的恳求。
  孟婆看着她,像高高在上的神仙看一只奢望苟活的蝼蚁:“答应你了又能如何?不过数十日的生命,你又怎样结草衔环?”
  目光中的冰冷令胡夫人止不住颤抖,与神仙谈条件话恩情,她没有资格。
  “小蝴蝶,不要痴心妄想了,喝完这碗汤赶紧走吧。”或许还是不忍,孟婆垂下了眼帘,“别让同伴们等急了。”
  在神仙的眼中,她们可能连蝼蚁都不如。
  无力的双手捧起芍药花瓣,孟婆汤只露珠一粒大小,而这就足够抹去她们的“今生”。没有来世,今生复今生。
  “报——孟婆,大事不好!”黄泉路上响起鬼差振聋发聩地传令,“有一妖打伤守卫逃出了九幽,阎王有令,命你守住奈何,切勿让此妖破坏六道轮回!”
  “属下领命!”
  领完命令,孟婆拿起了铁勺,黑布长袍从头到脚的遮盖。淹死在黄泉水中的亡灵嘶吼着、挣扎着,像是被某一只无形的手抓着,生拉硬拽般往她的身边靠拢。
  正当胡夫人被眼前的景象震惊时,孟婆留意到她还楞在原地:“发什么呆,还不快过桥?”一声怒吼,吓得她摔掉了芍药花瓣。
  “小蝴蝶!”
  孟婆汤没入泥土,孟婆已没有时间再给她一滴。
  因为,逃出九幽的妖王,正直奔奈何桥来。
  她等待的时机也到了。
  “第一个条件,帮我找到他。”
  “本王未曾见过你所述之人,如何寻得?换一个吧。”
  方跃出六道,这只金凤蝶便向妖王提出了第一个条件。
  若不是看在她认得出奈何的路,他才不屑听她之言。三个条件换得离开幽冥的办法,值。机敏如他,幸好提前与她约法三章:可行、能办、他愿意。
  可第一个条件,就不是妖王能办得到的。即使,小小的金凤蝶啰里啰唆,把那人描述了一遍又一遍。
  妖王仍两眼一抹黑:“不行。”
  “堂堂妖王,说话不算话。”
  无端指控,令妖王十分生气,一掌扬起厚重的尘土,将她掩埋。
  “若是你能活过这个冬天,三个条件无论是何,本王全部替你办到。”
  “若是办不到?”细弱得如同蚊鸣。
  “悉听尊便。”
  拂袖离去,妖王只是不愿才得自由就被要挟,哪怕一只小小的金凤蝶。
  ***
  蝴蝶的寿命说难听的,不过刹那。
  被困玉清之后,妖王成天琢磨着如何逃离,哪还记得曾经允诺的事。再后来遇到了那只狐媚……
  往事不堪回首,却道世事无常。
  “纪先生,可还认得带您走出奈何的金凤蝶?”
  似玉的样貌脂粉薄施,白皙的手腕翡翠见绿,黑底金绣的旗袍好一幅花样般的年华。三月蒙蒙细雨中,胡夫人打着一柄油纸伞,微微浅笑。
  “不会吧。”
  那便是纪拈第一次见到胡夫人真正的模样。
  赞叹她的转变,更感慨,她居然能够抗拒束缚在蝴蝶身上的命运,完成了蜕变。
  “我的第一个条件从未改变,请您说到做到。”
  替她寻那轮回几世的爱恋之人。
  薄雾散去,前世池中那名男子辞官隐居,一心研究道学;挥散今生池上的烟雨,九霄云外紫金阙前,男子身穿道袍正给一众小仙子讲述道学。
  来世池的彻骨风雪下,独留悲伤的女子缠绵病榻,抑郁而终。
  “抱歉,寻不到那人。”
  “纪先生,你答应我的!”
  “对,是我亲口答应的,所以,悉听尊便。”
  这个世间战火纷乱民不聊生,纪拈见了太多枉死的冤魂。他们不求下一世是否生在富贵人家,或是享乐荣华;他们只求他,若是能让天上的神仙听见,这一世百姓的疾苦能否结束在这一世?
  下一世的繁荣,留给他们的子嗣。
  来世池的池水无波无澜千百年,在太阳东升的一刻,翻滚沸腾。风雪被驱散,枉死的冤魂前赴后继。
  却在跳入来世池前,慢下了脚步,他们想再看一眼曾经的家园,即使它已破损不堪。
  他掬起一捧池水,温暖得令人动容。
  日落西山时,来世池又被冰雪覆盖,寒风刺骨,牢不可破。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年老的诗人满怀忧伤离开了故土,他纪拈离不了玉清。
  这一次,他不愿离开。
  纪拈决定,天下不安,玉清不开。
  胡夫人的出现因着三个条件,他不得拒绝,但不许她踏入玉清一步。
  “悉听尊便的是我纪拈,玉清乃仙人所留,由不得胡来。”
  她说,第一个条件可以换,只需让她舀一勺玉清池的水。听说玉清池水蚀骨,她想看一看,妖王的皮肉下是不是铁硬的心肠。
  恨意决绝难消除,铁硬心肠的妖王挥刀割下左臂的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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