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根本不用费力找,纪拈笔直地杵在那,面无表情,一侧肩膀的位置褐色污渍清晰明了,还有挂在发梢一晃一悠的鱼骨。
陆小柳把嘴捂得更紧了,不确定的眼神在狼狈不堪的纪拈,和拿着抽纸一张接一张乖巧地替他擦脸的孟宫羽之间来回打量。
看来他七叔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纪狣转向了孟宫羽:“大姐,这是怎么了?”换来一个警告的白眼。
不是孟宫羽不想解释,只不过,总不能当着小孩子的面承认自己法术失败?或者,灵光一现,“手滑。”脱口而出,继而,好想夸自己机智哟。
“是故意的吧。”
这凉凉看戏又道出事实的口吻,怎么让人这么火大。
“陆小柳,”孟宫羽扭头瞪她,“我要给你爸爸打电话。”
“哼,只会威胁别人,”皱着鼻子,陆小柳还是受不了这味道,往门外退去,边退边嚷,“老板哥哥,不要怕她,赶紧把她开除,我们支持你!”
“我不敢。”纪狣的反驳轻得只耳力如纪拈能听见。
挑眉横眼,纪拈怀疑自己的耳朵,身为狼妖一族下一任族长,他这侄子居然害怕神力只恢复三成的孟宫羽?说出去,岂不被群妖耻笑。不行!这绝对不行!弄得他这群妖之主也很没面子。
悄悄提升妖力,他沉声喊她:“孟宫羽。”今天一定要趁此机会打压打压她的嚣张气势,让她明白在玉清究竟是谁说了算,顺便也让纪狣看看,想要成为妖王,凭的是实力,不是血脉更不会是神位。
“欸,你说。”
如黑宝石般晶莹,秋翦明眸,如普通女子一般,一双好看清澈的眼眸?!
“你的眼睛怎么?”明明异瞳天生,无法改变才是。
不由地,纪拈感到一丝紧张,各种可能在脑海中掠过。
“啊,什么?我的眼睛怎么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转到自己的眼睛,孟宫羽第一反应狠狠眨了两下眼睛,“没事啊。”不疼也不瞎。
“可是?怎么会?”难道是刚才乱用法术,反噬?
纪拈突然抓过她的手,扣住脉门,在她疑惑的目光中,神情严肃:“敛气、凝神,法术反噬严重的能毁筋脉心神。”
“美瞳,彩片。”
“你很吵。”
“我戴了黑色的隐形眼镜。”
好笑地看着严肃的表情转为呆愣、吃惊、放心,孟宫羽不由产生了怀疑。
“还好还好,还好不是反噬。”
听着纪拈的喃喃自语,纪狣总结道:“七叔担心你。”
担心吗?“你七叔会担心我?”比陆小柳明天就回家都不能让她信。
“嗯,担心,”出乎意料,纪拈认真地点头,“如果你现在出事,那我之前做的都白费了。”
胳膊肘碰了碰她,纪狣咧嘴:“你看我说对了。”
“玉清三池的水位已经明显在下降,我可不想再等孟婆下一个轮回转世,实在太麻烦了。”
一手搭上僵硬的肩膀,孟宫羽一副果然就该如此的神情,笑容可掬。
“阿狣啊,想不想听个秘密?”
“不、不,不是太想……”听。
如狂风一阵而至,“什么秘密?我要听!”看来陆小柳在外面呼吸够了新鲜空气。
孟宫羽瞥了纪拈一眼,笑得更灿烂了:“既然阿狣对这个秘密不感兴趣,小柳咱们去那边。”
陆小柳迫不及待地巴住她的胳膊:“什么秘密?”
“嘘,这个秘密只有我和那姓湛的知道,今天,你会是第三个知道的哟。”
***
这是白九的秘密。
仑者之山,有木焉,其名曰白咎。
稀里糊涂地出了山海,掉落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院主崇尚自由热爱道学,时常对外讲道,偶尔也会朝着一院子的花草树木,乃至飞过的鸟雀发出感慨。
天地灵气汇聚,白咎渐渐开了智,细细琢磨院主的话。
如同平日的一天,院主在榻上睡着了。一只小蝴蝶闯了进来,莽里莽撞,径直闯入了院主的梦乡。
院主醒来后心情大好奋笔疾书,小蝴蝶悄悄落在一根红纹的枯木上。
这一世,白咎托生在一个刚离世的婴儿身上。
孤儿院嬷嬷说捡到他的时候在三九天,再晚一些,只怕就给雪埋了,哪还有今天的调皮捣蛋。给他取名的是同院的一个女孩,大不了几岁可成天跟个老太婆似地,叨叨没完。
嬷嬷还在想名字的时候,女孩戳着他的脸蛋说:“白咎。”
“白九?”
“嗯,白咎。”
一个娃娃给另一个小娃娃取名?长大后白九实在想不通,当初嬷嬷怎么就听了那丫头的胡言乱语呢?
那丫头站在一旁两眼一翻:“三九四九冰上走呗。”
“歪理,”白九双手一叉腰:“那咋不叫我十八呢?”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说:“逢双不利前行。”
“孟弓语上辈子是只乌鸦。”湛承颜戏谑道。
白九不喜欢这个姓湛的,成天一副纨绔子弟打扮,老没事跑来孤儿院欺负孟弓语。对,姓湛的只欺负孟弓语,还号称他爹买下了孤儿院,这里马上就要变成这个小城最繁华热闹的歌舞厅。
马上?这个马上是十年。
直到嬷嬷生病离开,孤儿院的孩子陆续离开,白九陪着孟弓语坐在院里的台阶看院外来往的人们,和马路对面那堵高耸的黑墙。猜测着住在那堵黑墙后面是一无所有的空旷?还是住着像湛承颜一样的暴发户?也可能是见不得光的地方——孟弓语总往阴暗处猜。
而在这期间,白九却一直犹豫着是否自己也要离开。
整整十年,孤儿院没有变成这个小城最繁华热闹的歌舞厅,慢慢变成了只剩他们两个人的孤儿院。姓湛的说,他从他爹那里继承了这里。
老旧的双层小楼房,孟弓语常从一楼跑到二楼的尽头,木制地板嘎吱嘎吱发出恐怖的响声,似乎在追赶又好像在驱逐什么东西。
有时候,姓湛的就站在一楼的楼梯口,等着孟弓语滚下楼时再补上一脚。看着她从厨房找来菜刀,然后追着他满院子乱砍——还真砍中一次,差点吓掉胆小的白九更小的胆。那次,白九以为姓湛的会一把火烧了孤儿院。
1937年,战争爆发。
这一年,就在白九决定离开孤儿院的那天,孟弓语送他到车站,并告诉他:“记得孤儿院对面那堵黑墙,我在那等你。”
难得的,这回姓湛的没有跟来。
“他呢?”白九按捺不住好奇,问出口有些嫌弃。
孟弓语朝身后随意比划:“他啊,守着他的财产呢。”
相视而笑,白九拍了拍她的头:“保重。”
“嗯,你也保重。”
五年后,他们再次相见是在地牢,潮湿的酸腐混杂着稻草的霉味,还有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黑袄黑裙,黑色缎带束发,映衬着一张惨白的面容,“苦难结束了,你寻找的人,还在等你。”孟弓语俯身凑近白九,一黑一灰的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
姓湛也跟来了,表情看着不是那么情愿。
救白九出地牢后,他们来到了一堵高耸的院墙前,她笑着摸摸他的头:“你的名字啊,是咎,不是九。白咎,到哪都能好好活下去。”
“你还真信那人能做到?”湛承颜踹了一脚院墙,脸上写着不可思议。
“呵,我不信,可是小蝴蝶信啊。”
彼时,白九听不懂孟弓语与湛承颜之间打的什么哑谜;思念之人的双手捧在掌心时,他懂了……
第11章 琉焰湛(一)
“纪先生,玉清的池水真能洗净我的灵魂吗?”
她叫长右,披上这张人皮前,能跑能跳会笑会哭。披上这张人皮后,像个人类一样直立行走成了它的全部,曾经强烈地渴望,换来的只剩泪水的相伴,渐渐地,忘了什么叫快乐。
纪拈遇见她的时候,问它——包裹在人皮下的长右:“哭了那么久,有用吗?”
没用,因为再多的眼泪也唤不回离开的人心,和身边顷刻间被夺走的生命。
“长右没用,爱不了人,救不了人,只能杀人。”
素净的脸上,淌着泪珠,赤足而立在危岩之上,浊浪滔天洪水肆虐。
长右之山,无草木,多水。有兽焉,其状如禺而四耳,其名长右,其音如吟,见则其郡县大水。——《山海经》
对一只来自山海的异兽而言,灵窍未开的前世无关紧要,对长右来说,至始至终无法放下的还是前世。
因为,今生太长。
贞观十一年七月一日,黄气竟天,大雨,谷水溢,入洛阳宫,深四尺,坏左掖门,毁宫寺一十九;洛水暴涨,漂六百馀家。《旧唐书.志第十七五行》
这是长右的前世,逃离山海初来乍到,带给世间的是灾难。
逃出山海蛮荒,孟婆是长右遇见的第一个神仙。
一身黑布长袍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唯独露出的一双眼眸,令它记忆深刻。
她请莽撞的闯入者喝一碗汤歇歇脚,嗓音沙哑得像干涸的湖底:“这里是黄泉,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必经之路。”
浓稠的汤汁闻起来有股油香味,长右饥渴难耐一饮而尽。它希望能再得到一碗,期待地望向沸腾的大铁锅。
“好喝吗?”孟婆的铁勺在锅里搅动,却迟迟不给它盛上。
它有些着急便想夺过铁勺,不料想,她的动作更快。眨眼间,长右不但没摸着铁勺,就连喝汤的小碗也不知何时落入她的手中。
怒目圆睁四肢匍地,竖立的被毛根根似钢针,“把汤给我,”它将利爪伸向她的喉咙,威胁她,“小心被我撕碎。”
孟婆不躲不闪,用铁勺挡住了长右的进攻,一转身,喝汤的小碗丢进了黄泉。
灵窍初开的异兽不懂察言观色,更遑论知道三界之中,幽冥的规矩最重。它只看到,不及自己强壮的孟婆,扔了它的碗。
当长右再度飞扑上前时,只觉眼前一黑,耳边是干枯的呼吸声:“傻猴子,孟婆汤若真给你喝了,怕是连这点灵智都没咯。”
还有个尖锐的啧啧声,像是被它打断胳膊的鬼差。他问孟婆:“今天的汤水怎么如此香气扑鼻?”
“没什么,加了一点香油而已。”
有人在扒拉它的眼皮:“这猴子可是山海异兽,阎王有交代不能动,你没弄死它吧?”
“怎么会?”孟婆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护食罢了,我可不想给自己遭罪孽。”
等它清醒过来已身处碧湖岸边,孤零零地,荒无人烟。
饿了抓鱼渴了胡乱喝两口湖水,一待就忘了时辰,忘了岁月。直到碧湖的水漫过河滩、草丛、枯木,它见到了曾经的鬼差,想起了孟婆汤。
可是鬼差说,孟婆离开幽冥很久了,整个地府都在寻她。
他撒谎,因为他的身上有孟婆汤的味道,它记得那个味道。所以,它杀了鬼差。
难受,抓心挠肺地难受,眼睛跟进了沙子一样疼。
“别动,我帮你。”
是人类的气息,长右立刻举起了爪子。它嗅到了血液的味道,香甜可口,不禁舔了舔唇,希望能寻得更多。
“好厉害的猴子,”那个人类好似毫不在乎,“再敢挠我一下,我保证你的眼睛永远都别想看见。”
人类没有害怕,竟还反过来吓唬它?
“我知道,你叫长右来自山海,所以你该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它乖乖收起爪子,换来的是一股清泉。
睁开眼睛,长右看到一张隽秀的脸庞,眉眼如画温柔如水。
“你是谁?”他不怕它么?
“湛承颜,”他问长右,“你可愿跟我走?”
藏在心底的回忆慢慢长出了荆棘,刺穿了皮肉,扎进了心脏——
长右无法忘记当她返回山顶看到的那一幕,祭祀台前焦尸遍野哀嚎一片,祭祀台上,孟婆、丹朱应是随同木桩都已化为了灰烬。
妖王还被山中的妖兽、亡魂纠缠着,类也重伤在身,还有谁能越过她来到山顶?焦急地翻寻尸首,还有他呢?!
“别找了,”从大殿的方向传来师祖的声音,“承颜已经不在了。”
“不会的。”
“你记住,是那孟婆害死了承颜!你要替你的主人报仇!”
***
“都说神仙的心是寒冰做的,你也是吗?”
“类该有多伤心。”
类啊,你看到了吧,你拼了命想救的神仙,早就把你忘了。
“到此为止吧。”
每隔几个月都来这么一出,孟宫羽欲哭无泪,即使是神也挡不住啊。
一滴清凉滴落手背,原本晴朗的天空刹那变了颜色,黑压压云层下电闪雷鸣。
“因为没能救下你类一直很自责,可我却比它更难受,”任凭狂风吹乱披散的秀发,长右双目通红泪痕满布,咄咄逼人,“你是神仙,不死不灭,承颜不是!他是人,一个真正的人类!而你,死都要拉着他。”
“我要替承颜公子报仇。”
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喂喂,真不用去叫老板哥哥吗?”
“不用,大姐都习惯了,”纪狣将伞往陆小柳那边挪了挪,“再说,那只猴子最多比孟大姐技术高那么一丁点,当然啦绝对不是本大爷的对手。你往我这站站,小心被殃及无辜。”
“你们两个,看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