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来之,则安之。
宽大的衣衫掩饰不住曼妙的身姿,沾染的污秽遮不去娇媚红颜,谪仙般的美人近在眼前。西王母饶有兴味地发觉,湛憬对她还不如对石桌上的破碗来得兴趣。
传言琉焰湛的大公子心比天高自恋成癖,上回斋月楼匆匆一瞥,未瞧得清楚。只记得她挨桌卖碗,方来到他跟前便叫随侍拦下。
随侍厌恶地挥开一掌,用力甚大令西王母把碗摔了出去,幸好被前来寻找兄长的湛承颜接住。不过湛小公子的武艺似乎一般,接住了没接稳,可怜她的雪瓷碗掉在地上磕去一个口子。
万年冰封千年积雪,能耐得住昆仑山寒冻不裂不脆的,是西王母亲自从山巅凿来的冰晶。一通随意的敲打,变成了喝酒摆菜的碗碟。
冰晶多得很随用随取,只是没想到山海转了转,尘世间滚一圈,惹上的尘埃掩盖了它原来模样。
若不是那片碎瓷被湛承颜捡去,湛憬恐怕一瞥都吝啬。
雪瓷乃仙界之物,配上凫徯的醉生梦死,湛憬有把握下一任家主之位非自己莫属。至于湛承颜,本来就没有与他相争资格,一个外室生的野种罢了。
指腹轻柔地摩挲着瓷碗残缺处,湛憬若有所思:“不知您想卖个什么价?”只要西王母开口,花再多的黄金白银都无所谓。如果能再将她留在琉焰湛,老爷子的昏花老眼应也不会多看那个野种一眼。
“一百两黄金一日,换我在此租借一段时日。”
眉宇微蹙,明明心里疑问面上仍不动声色,西王母亦不由感叹谁道人心难测?与人类打交道,真要愁白头呢。
“您要愿意住下,那是本门的荣幸,不过,”她想借住琉焰湛本就正合湛憬心意,只是他的另一目的是在雪瓷,“这碗?”
“这碗当然是湛公子您的了,”将雪瓷碗向他推去,端起酒盏,西王母嗅着醉人酒香,“少则数日长则数月,租金每日一百两黄金,您别嫌弃我就用这破碗抵了,可否?”
“多谢成全。”
两只酒盏轻碰,仰头,一饮而尽。
成全?占了那么大的便宜却好似委屈求全。
西王母抿唇窃笑,或许占便宜的是她也不一定。
方才引路的青衣小厮从石径那头跑来,躬身附在湛憬耳边低低私语几句,然后退后一步,俯首听命。
看他犹豫不决,“需要我离开么?”西王母随口问道。
问得也真是随意,她夹菜的手可一刻都未曾停下。湛憬摇头:“是舍弟,想拜见西王母您一面,您看?”
“嗯,让他进来吧,”她不正为此而来的嘛,不过不能说与他知道,嘿嘿一笑,“湛公子的兄弟是不是也与您一般俊美呢?”
一丝厌恶闪过眼底,快得仿佛是她酒醉眼花。
“斋月楼,您见过,磕破这碗的便是他。”似乎不愿多在湛承颜的身上多废话,湛憬吩咐小厮,“去请他进来。”
嗯,不知湛憬对他“舍弟”是有多讨厌呢?她希望,越讨厌越好。
照湛承颜所言,西王母位居上古神位,敢到人间毫不顾忌身份招摇过市,要不就是等着被天兵天将请回昆仑,要不就是另有所图。
“可惜世人被俗事蒙了眼,竟无人认得她的真身。”
他这一句分明指桑骂槐,湛憬眼眸只一抬,随侍甩手就是一巴掌。
“兄长息怒,承颜知错。”
脸颊火辣辣地烧,满口的血腥尽数咽下。
啧啧,她在斋月楼对面的屋檐上瞧得一清二楚,这哪是兄弟俩?流落街头的小狗,都比湛家小公子活得有尊严。
又一杯美酒入喉,西王母翘首望向水榭的月洞门。
一抹颀长的湖蓝跨过石阶,男子眼眸含笑,温润如玉。
比起兄长,湛承颜一副牲畜无害的样子,温和有礼得像天生如此。可凫徯却说,湛憬的企图全都写在脸上,湛承颜的心思隐藏得更深。
琉焰湛现一任掌门本该是兄弟二人的父亲,湛承颜与其父倒有三分相像。只可惜在一次捉妖途中死于非命,复命的随侍是撑着半条命逃回来的。也不幸才见到湛大公子,话才说两句,就一命呜呼了。
湛憬悲痛万分,主动向湛老爷子请缨,单枪匹马前往捉拿夺他父亲性命的妖魔。
三日后,湛门大公子剑挑妖魔首级,浴血而归,一身红衣艳若海棠。
皇城脚下没有隔天的秘密,当日他为父报仇手刃妖魔的事,就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次日,琉焰湛的名号在皇城大街小巷传开。
那一年,湛憬十七岁,琉焰湛迁府至此不到三年。
自此开始,来寻琉焰湛办事的人多了起来,湛老爷子才从幕后走到了堂前。因湛憬尚年幼,还不足以担负整个琉焰湛,仍需磨炼修行——多么堂皇的理由,硬生生将他送去深山。
湛老爷子亲口应允,若是十年内能逃出那个妖兽冤魂围绕的地方,琉焰湛下一任的掌门,是他湛憬。
“无需十年,”依旧是一身如血的红衣,湛憬狂傲地撂下话,“若是五年内出不了山,我湛憬再也不回琉焰湛。”
五年差一个月的时候,湛憬回来了。
一路亢奋的心情,在见到湛老爷子身后的少年时,跌落谷底。
他认得这个孩子。母亲身体孱弱过世早,父亲时值壮年便提出再娶,奈何湛老爷子不同意。琉焰湛的当家主母之位,虽比不上皇城里头的后位,但予家主无益的女人,不能进门。
湛憬早逝的母亲,是极阴体质。
谁曾想父亲原来早就在外面有了心仪的女人,湛老爷子一直都知道,唯独他的母亲至死还蒙在鼓里。只怕即使不是母亲体质的缘故,他的父亲也娶不了那个女人。
一个普通女人生的儿子,湛老爷子以前不闻不问,睁只眼闭只眼任由父亲偶尔去探望。湛憬年幼时悄悄尾随,看着屋内幸福的一家三口,点燃了门口的柴火垛。
他一直告诉自己,父亲只是因为失去母亲伤心寂寞,不是真心喜爱那个野种。
如今,野种登堂入室,而湛老爷子只字不提掌门之位。
多年的隐忍和深山中非人所受的折磨,让湛憬带着笑和着血吞下。
那天,是他二十一岁的生辰,湛承颜十七。
暗地里,他开始陆续结交达官显贵王爷诸侯;在门派内,也悄悄挑选听话的门人,包括自己的随侍,若是发现一点疑问,宁错杀。
湛承颜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湛憬不急着拔除。他要慢慢地挖,狠狠地铲,直至湛老爷子后悔将他带回,湛承颜后悔姓什么不可以,非得姓湛。
***
与湛憬说话得揣着小心,和湛承颜闲谈真像是在闲谈。
没有凫徯事先叮咛,西王母挠破脑袋也想不通,湛承颜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不像湛憬——或许是遗传母亲,能看到他的四周聚拢着部分灵力。
究竟湛承颜有何特别之处,能让凫徯认定他才是琉焰湛最大的变数?
对凫徯的计划,妖王坦言知之甚少,反正她西王母闲着也是浪费时间,愿意帮就帮,不愿意也没谁吱声。
“承颜公子,是怎么认出我的?”
西王母决定单刀直入,凫徯那些个绕弯弯的脑筋,不适合她。
“老爷子是已摸着仙阶的人,登上仙台指日可待,是他老人家教导有方。”
算回答,西王母说不上满意与否。
听得他又说:“其实,还是您的瓷碗出卖了您,否则我等凡人怎会看透您的身份。”
这一解释,立马让她心旷神怡。
“你见过雪瓷?”不可能,西王母敢打包票,所以她是明知故问。
果然,湛承颜摇摇头:“仙家之物,我怎会见过。不过是听一个厨子提起过,对了,那个厨子是天上来的神仙。”
余光扫过闷声不响的湛憬,他的神情相当淡然。
凫徯无意间提起的东西应该挺多,也不知这湛小公子能记住多少。西王母决定继续试探:“神仙来人界当厨子?别开玩笑了,哪个神仙那么闲?不会是披着人皮的妖怪吧?”
呵呵一乐,湛承颜不顾湛憬眼神警告,坦率地耸肩:“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确不是神仙,是被老爷子逮来的凫徯鸟。”
第14章 琉焰湛(四)
凫徯如果在这,八成得气到上房揭瓦。
耻辱的过去,难怪恨意深切。西王母颔首低眉,免得自己笑得过了,传到凫徯的耳朵里可就有得好絮叨了。
“原来是他啊,还以为这厮只会吃喝玩耍,不想来了人间,贪热闹么?”
笑着摇头,湛承颜捧起桌上的瓷碗,仔细察看起来:“凫徯说雪瓷乃昆仑山巅的冰晶,也是因为合着跟您旧相识,才见过一两次。我等凡人要分辨是否仙界之物,光凭灵力只是徒劳。”
西王母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执起酒壶给自个儿满上,好似没注意湛憬不耐的眼神。
“那你是如何发现的呢?”
“在下不才没那本事,还是老爷子见多识广。”
一枚小指甲盖大小的瓷片递与她眼前,正好补上雪瓷碗的缺口。
“哎呀,原来在你那儿啊,”欢欣地接过瓷片,西王母眉开眼笑地嚷了起来,“湛大公子,这下我的碗可齐全了,您看是不是一百两黄金能往上涨点哪?”
“欸?”湛承颜惊觉,揉着鼻子,“您这是要坐地起价呢?”
“人家穷嘛。”
美艳的眼眸恰似秋水凌波,娇嗔的口吻令湛承颜扭头,羞涩一笑。
这一幕,湛憬只冷眼旁观,纵然心底对湛承颜自是聪明的举动感到厌烦。
“湛大公子?”西王母又唤他。
上古的神仙,还不是成了精的千年妖怪,谁不明白谁。湛憬腹诽着扬起嘴角:“您若乐意,再加一百两黄金。”
“乐意乐意,湛大公子真是太客气了。”
富余一百两黄金,不知道带走的时候会不会太重?要不先存在凫徯那,有需要时让他给送来?这厢,西王母想得美滋滋,不见四周已然变幻的灵力。
亦或是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也对,敢只身踏入琉焰湛不就因着神仙的身份,即使换作老爷子在座,怕是也只能任由她随心所欲。
但,他是湛憬。
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湛承颜,更不是早该进棺材还霸占家主位置装聋作哑的老头。
一切阻拦他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
水榭小酌在三人各怀心思,相谈甚欢中结束。
之后,青衣小厮引着西王母参观了两处偏院,未找到她满意的房间,不是嫌小嫌大,就是嫌冷清。
“喂,那后边是什么地方?听着挺热闹。”
顺着西王母所指方向望去,小厮心里犯起了嘀咕,“那边是后院,”嘴巴倒是老实地回答,“下人待的地方。”叽叽喳喳,都是些粗糙汉子,和不识字成天家长理短的老妈子。
“你也住那?”
……湛公子说她是神仙,是琉焰湛的座上宾。“神仙娘娘,下人是干粗活的,我可不干那些事。”方才还佝偻的腰杆此时挺得笔直,小厮颇为自豪地掸了掸衣袖,“自打八岁拜进师门,师父就说我是可造之材,总有一日,哎哎,您等等,等等。”
他话还没说完呢,神仙娘娘也太急躁了。
“您别去啦,后院都是下人。”
能在八岁拜进师门,不是因着上百号的外门弟子中他最出挑,而是胜在机灵。虽然不幸师父英年早逝,兹要跟着湛公子出头的日子一定会来到。
今日,能得以见到神仙娘娘的真容,他更加坚信当初的选择。
“呀,好宽敞的院子!哇,好香的饭菜味!”
嗯,依湛公子所言,神仙娘娘初到人间没见过像琉焰湛气派的地方,连个打杂的后院都少见多怪。再有,神仙娘娘大概可能也许,没吃过人间真正的美味。
“决定了,我就住这。”
神仙娘娘说什么是什么。刚要点头,“不是,这不合适,”得亏他反应快,忙不迭阻止,“被湛公子知道,铁定会怪罪我们。”
忙里慌张的,湛憬选人的标准貌似不高?好歹也虚应一番,再说实话也不迟。
反观湛承颜,衣摆一角高高撩起掖在腰际,袖子一只挽至手肘,一只松垮下来浸没在水缸。看见她出现在后院,也就稍稍颔首,马上又专心致志地给围拢在水缸旁的那几个孩子,摸鱼?
“用网兜不是更方便?”西王母走向他们,探头看了看,清澈的水底有一尾草鱼。
“嘘,轻点,”其中一个孩子说道,“别把鱼吓跑了。”
水缸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大水缸,寻常人家家里也有,还不如这孩子个子高。瞧他认真的小脸,旁边两个一样——西王母想着,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
双手往身后一背,她正准备四处溜达看看,固执的小厮先她一步挡住道路。
“那边屋子里都是糙老爷们,一股子汗臭味。”
间歇地飘来阵阵粗犷的大笑声,不用听,他猜都能猜到,那群人一定又在说那些荤素不忌的东西。
行,那边的屋子就不看了。西王母沉默着转了个向。
见她抬腿往西边去,他又叫起来:“神仙娘娘,您不会真打算住这吧?!”
这一声吼得响亮,东边西边屋里都没了动静,只听得四个孩子紧接着喊道:“鱼呀!”
吵闹的小厮被湛承颜请出了后院,西王母在糙老爷们和老妈子们的热情招呼中,顺利入住西边屋子。
单独一间,眨眼功夫收拾得干干净净,床铺柔软舒服。供案擦得一尘不染,摆上香炉、新鲜瓜果,要再点上三柱清香,她往那一坐,就能接受拜祭。
“呸呸,是朝拜。”她没事咒自己干嘛。
先甭管朝拜拜祭,“二百两黄金就住这地?”小语作为一肩挑起为神仙娘娘打扫屋子的唯一丫头,她有点想不明白,“不觉着亏么?”还是,神仙娘娘对后院情有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