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饶命!小人发誓,小人不会说的,死都不会说!”小厮匍匐在地,急切地想抱住他的双腿,“放过我,放过小人吧!”
少年有一双阴郁的眼眸,晦涩残忍。
“那你,就去死吧。”
他不像他的父亲,一点都不像。
剑刃挥过喉管,小厮捂着脖子,面露痛苦、悔恨,更多的是不甘。
转身,韩老三心有震惊和不忍,欲离去,耳边传来小厮竭尽全力,最后的怒骂——
“欺师、灭祖,弑父、畜、牲。”
第16章 琉焰湛(六)
供案上三柱清香已经燃尽,对面而坐的俩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从土地公变回跋扈的韩管家离开之后,她们相对两无言,久久未说话。
土地公心意已决,估摸着哪怕玉帝亲自下凡,这倔强的老头也不会听进半个字。
民间有这么一段祭文:土地老爷本姓韩,不住东北住西南,如今了却生前愿,瑶池大路去成仙。(摘自民俗)
民间还有话:只许韩姓出神仙,不许韩姓出帝王。(摘自民俗)
总之,韩老三是命定的神仙。
只是,这老头上辈子生前没啥愿,当了神仙倒忧愁忧民忧天下,如今,惹上了湛清明这个因,瑶池大路往哪走?
倒像是等着地府大门打开,往那去。
头疼欲裂,“喂,孟婆,你跟阎王熟稔,”西王母突发奇想,“要不让阎王把生死簿改改?”
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改什么?”小语问道。
“把韩老头的天劫往后挪挪,或者干脆别弄啥天劫了?”
只剩一个月,西王母担心韩老三没找到指证湛憬的证据,自己先被天雷劈了。
小语直接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胡说八道,怎么可能?”遭天谴的事,谁敢做?!
“从前不是有只猴子就那么干过么?”
……“神仙娘娘,那猴子被佛祖压了五百年。”
“那可怎么办嘛?时日无多啊,如果渡不过天劫,这老头不就连土地都当不成了?”
西王母不得不承认,多好一老头,整天忧这忧那的,就是不会悠着点。
在小语看来,韩老三要做的事和渡天劫并不冲突,反而是西王母紧张过头。
“在天劫之前帮他找到证据,不行吗?”
“问题是,他找了九年都没找到,我们怎么找?湛憬的心思,你懂?”
猛地一怔,小语喜出望外地看着西王母:“我不懂,但有人懂。”
“谁啊?”谁能懂那么阴险毒辣的心思?
小语问她:“让你来这的是谁?”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一只鬼祟的黑影悄悄翻过院墙,蹑手蹑脚沿着墙根三步一回头,两步一俯首。
菱格花窗内烛火跳跃,女子慵懒地靠坐在床沿,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驱赶着恼人的蚊虫。
黑影在屋门口停下,左顾右盼一会,屈指叩上门扉。
吱呀,门开了,西王母无语地俯视着佝偻背脊,紧贴门槛的身躯。
“大半夜把我招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请她帮忙的凫徯,一身夜行衣跟做贼似的。
她侧身让出道:“先进屋再说。”
凫徯也不啰嗦,一步跨进屋里,还不忘提醒她:“门关紧,不能让人发现。”慎重的模样,令西王母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赶紧,找我干什么,”坐也不坐,凫徯就开始催促她,“什么要紧的事不能在外头见面说?”顺手擦去宽阔脑门上的汗水。
他能对付湛憬?西王母对小语的建议感到怀疑,但的确暂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帮手,思忖着拿起凉茶,放到他跟前。
略一沉吟,“帮韩老三找湛憬弑父的证据,”她决定开门见山,“半个月够吗?”
端起茶碗的肉手闻言颤抖了一下,茶水泼了一些到桌上。
“就为这事?”凫徯不敢置信地瞪着西王母,见她点头,搁下茶碗又抹了一下脑门,“转告韩老三,不用查了,湛清明是被湛憬设计害死的,湛老爷子都知道。”
懵,是西王母此刻能表达的唯一表情。
韩老三查了九年多,凫徯直接给了答案?不对,容她缓缓。
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镇定心神,“湛老爷子就这么放过他?不给湛清明报仇?”她想不明白,“难道湛清明不是他亲生的?”
不客气地白了她一眼,“湛憬还是他亲孙子呢,”提起茶壶倒进半碗凉茶,凫徯坦言道,“所以才会送他去深山,只是没想到他能活着回来就是。”美其名曰历练,是死是活并不真关心,反正,湛门还有后人。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
湛憬竟能活着回来,的确出乎湛老爷子意料之外。
不过亲孙子又如何,比不得犹如切肤的丧子之痛——想到这里,凫徯忽然低沉地笑了,狗屁的丧子之痛。
不明所以,“韩老三还想为湛清明昭雪……”话音渐轻,西王母说不下去的了,不敢想象若是被韩老三知道,会不会冲动地找上湛门掌权人,问个缘由。
讥诮地撇了撇嘴角,“昭雪?让他省省心吧。”嘲讽,毫不留情地显露在凫徯眼中,“也不用脑子想想,没有湛老爷子授意,湛憬又真敢对自己的父亲下毒手吗?!”
天打五雷轰苍天不饶,湛憬做了,做得以为神鬼不知,以为没有父亲,琉焰湛就是他的囊中之物。而他的亲爷爷湛老爷子,只是在无能的儿子和拥有灵力的孙子之间,选择了后者。
是为了光大琉焰湛的门楣,才看重湛憬的吗?
当湛承颜跨过高耸的门槛,踏入琉焰湛时,凫徯瞬间心似明镜。湛老爷子要的不仅是能撑起琉焰湛的湛姓子孙,还必须听话,那样才是最好最有价值的傀儡。
到那时,湛老爷子只要坐在幕帘之后,便能将实权牢牢掌控。
如意算盘打得响亮,又怎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个斩妖除魔的修仙门派,谁能预料里头还有这么些个勾勾绕绕。
一丝凉意从脚跟蔓延至背脊,“你快走,不能给韩老三看见,”西王母有不好的预感,“这倔老头可能不会听我们的。”
对于此,凫徯有同感,随口建议道:“再犟,就赶他走吧。好歹你也是西王母,小小的土地不能奈你何。”
柳眉一挑,“我素来不喜欢强人所难,”西王母想都不想回敬他,“倒是你,醉生梦死都送上门了,进个后院还偷偷摸摸。”看到凫徯霎时苦下一张脸,她得意地笑了。
心里头的憋屈无处可诉,再与她闲话,也只给自己平添不痛快,“能不提这一茬么,哎,”凫徯摇晃着脑袋步履沉重,“记得,若是觉得不对劲,即使老头不愿走,也扯着他一块撤。别到时让他害了自己不够,还牵连别人。”
“能说点好话吗?”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爱听不听,别被我说准了就行。”
刀子嘴、乌鸦嘴,偏生得一颗豆腐心,装凶狠装得一点都不像。瞅着他放下门栓,西王母抿了抿唇:“那你呢?”
屋外的天空漆黑一片,今晚没有月亮,夜已深。
闷不吭声蒙上黑布,凫徯朝她摆了摆手,抬脚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和老头一样的犟。”
望着消失的背影,西王母小声骂了一句,然后退回屋子关上房门。
当菱格花窗后的烛火熄灭后,确认屋里的人已经歇息,韩老三从泥地里冒出了头。
黑暗中,只听得咯咯作响的切齿声。
***
正如韩老三仙身被毁的那一天,撕心裂肺地吼叫犹在耳旁:“湛爷,我韩老三对不起您,今儿我就去幽冥给您讨个公道!来世,我不做神仙,跟着您学做个人。”
湛憬仰天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眼泪都笑出来。
“神仙,也不外如此。”
凝固的灵气结成冰凌,从韩老三的体内爆裂开来。落雪的地方洁白无瑕,而皇城脚下,再无土地公。
西王母心急如焚,可凫徯死命摁下她的肩膀,就怕一松手,事情会变得一团糟糕。
“为什么不让我救他?!”
潜至郊外刚落地,西王母一巴掌甩上凫徯的脸颊。
凫徯反应不及,硬生生接了这掌。
“这个世间已经够乱的,难道你还想扰乱三界嘛?!”今天的选择,他毫无后悔之意,也不能后悔。
“韩老三是神仙,琉焰湛敢杀他,就是不把天放在眼里!”
凫徯不禁冷笑:“天?韩老三的结局,说不定就是天干的。”
“休要胡言乱语!”
“等韩老三见到孟婆一切就清楚了。
“孟婆不在幽冥,你不会不知道吧?”稀奇地瞧着他,西王母的愤怒已经到达顶端。
好似浑然不觉,“我知道,她在琉焰湛。”凫徯两手往身后一背,径直往林子外的溪流走去。
“知道?!哟,那您可得跟我说说,韩老三的仙身都没了,还怎么去见孟婆?”
尖起嗓子刻意怪叫,她快疯了,被凫徯见死不救逼的。当时若不是他使阴招封了她的灵力,湛憬算个屁,即使整个琉焰湛都不在她的眼里。
“又不是魂飞魄散!”凫徯是吼着回敬的。她心中有怨气,难道他就没有?
这一吼,西王母清醒了过来,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一茬给忘了?!扭头就往琉焰湛的方向赶。
只要韩老三的魂魄还在,就能求得上界仙神的帮忙,重塑仙身总好过重修魂魄。可未曾料到——
“你再说一遍?”
“他投胎去了。”
小语的眼神似在告诉她,再说十遍也是一样。
一进后院,就看到小语端着一只碗站在水缸旁,碗里空空的飘散着桂花香气,水缸底只有一尾活鱼。
问她韩老三来过吗?她舀了一碗清水涮了两下碗,才说韩老三投胎去了,不想再做土地公。
西王母两眼一翻,差点晕厥。缓过气后又问了一遍,得到的还是方才的回答,“你为什么不拦着?”还有她手里的那只碗,“你给韩老三喝的,不会是孟婆汤吧?”
洗好碗搁到一边,湿漉漉的双手往裤腿上蹭了蹭,“一半,”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只还在滴水的空碗,“还有一半是桂花酿。”
韩老三选择入六道轮回,是想追随湛清明么?小语不得而知,只希望掺了桂花酿的孟婆汤,放下执念时不会太苦吧。
“孟婆啊孟婆,你让我说什么好?”痛心疾首,不足以形容西王母此刻的心情,“如此福德正神,几世才能出一位?”修仙不易,不修仙只修仁德能成仙的更少。
点头又摇头,小语赞同西王母的话,却与她有不同看法:“韩老三身为土地公心动杀念,即是错。”插手修仙门门内之争,错上加错。
明知为湛清明昭雪无望,竟擅用仙术对付一凡人,更是错得离谱。
“湛憬是凡人吗?他是鬼,从地狱爬回来的鬼!”脱口而出的反驳,西王母忍受不了,“韩老三是要替天/行道!”
“可天并不需要,”小语望着她,神情淡然,“他过不去的坎,是曾经为人的自己。”
土地公不是天生的神仙,只是命定的神仙。
挪步来到西王母的身旁,纤细的胳膊环住她因为气愤抖动的肩膀,“您是上古仙神,看到的是世间的黑白,”缓缓地叹了口气,小语不知是在劝她还是劝自己,“在凡人眼里,黑白之间还有一个颜色,叫作灰。”
西王母垂下沮丧的肩膀:“玉帝是瞎子。”
“玉帝也是人。”
所以,上天经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17章 琉焰湛(完)
讽刺的是,杀了那么多人,湛憬仍没坐上琉焰湛家主的位置,死在了湛承颜的手里。
醉生梦死,谁会晓得媲美琼浆玉液的“醉生梦死”只需换一味配方,便成为夺人性命的毒酒。且,湛承颜挥剑砍下湛憬人头的刹那,躲在暗处目睹一切的西王母终于明白凫徯的话中意思。
那把剑,是历代琉焰湛家主的佩剑,“恕”。
如果不是遇见孟婆,湛承颜的一生一定顺顺利利,风生水起,说不定某天登仙封神。倒霉的,他遇见了孟婆。
“呵,咱们家孟姑娘倒还是仁心,剑都在手了也不用,把那承颜公子送入黄泉就拍怕手走人了。”西王母笑得很大声,生怕有人听不见似的。
她大概没看到长右发青的脸色。孟宫羽默默叹了口气:“琉焰湛家主的剑我使不了。”倒还真不是当初她心软,是佩剑认主啊。
恕,宽恕予罪之魂。
一个杯子从天而降,被凫徯稳稳接住。
长右咬牙切齿,双目通红:“不要脸,下三滥的手段也好炫耀?!”
“唉,”这回,孟宫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从一开始你也没制止我们说这事。现在生气,闹么?”
“那天如果我在定不会让你得逞!”指责的手微微发抖。
孟宫羽摇头,对于毫无意义的假设,她懒得反驳。只有放在眼前即将发生的现实才需要假设,比如,“转告湛承颜,我与湛憬无冤无仇,请务必别把麻烦带来这里。”这才是她要考虑的。
湛承颜今天能让长右来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心思不难猜。只不过,若是招惹湛憬那个麻烦,纪拈应该会先杀了她,再杀姓湛的。一想到这,孟宫羽直觉背脊发凉。
况且,她不想与湛承颜再牵扯上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