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123号——山重一一
时间:2022-04-05 08:53:05

  “少昊啊,你是喜欢上这个人类了吗?”
  少昊终还是没答应鱼儿的要求,海报上的那个女人不但活得好好的,亦愈发频繁地出现在他们之间。
  名为电视机的黑盒子里,那个女人衣着华丽身姿娉婷,在众人恭敬的瞩目中拾阶而上。昂首挺胸却不失娇艳柔媚,直至来到象征权位的最高处,驻足浅笑旋身俯视,一刹那就连星月也失了光彩。天地间,仿佛只她一人。
  鱼儿看直了眼,看得牙齿咯咯作响,所以她并未瞧见少昊紧缩的眉头。
  ***
  鱼儿很肥,被放入地下池水时气鼓鼓地胀大了肚子,也很丑,挺像河豚。
  孟宫羽初时以为是少昊的宠物,白帝嘛,养只山海异兽当宠物倒也正常。只是在少昊离去后,前世池中跃然而出却是一妙曼少女,湿漉漉的乌发挡住了一片如雪肌肤,幽怨的眼眸直勾勾地瞪着垂下的门帘。
  粉嫩的双唇生气时嘟起也是那么诱人,孟宫羽一时看呆了。若不是凭空出现的长袍飞落至少女身上,估计这一晚,她们能就这副模样相对站一宿。
  鱼儿忿忿扯开,在面对纪拈冷漠的眼神后又不甘愿地穿上。
  “一部电影三部电视剧两个广告还等着我,他凭什么把我关起来?!”鱼儿隐忍愤怒,葱白的小手指向孟宫羽,“还有你,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
  措不及防被指名道姓,孟宫羽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脸颊绯红。“那个,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为了缓解气氛,也为了奇怪的眼熟感。
  “不可能,”鱼儿想也不想地一挥手,忽然话语一转,“不过你见过我是可能的。”
  还未回味过来这话,只见鱼儿姑娘朝她伸出了手:“手机。”
  乖乖交出手机的孟宫羽,不久片刻便明白了这位鱼儿姑娘的意思。
  密密麻麻的网页信息,十几二十的搜索行之后,何鱼儿的大名赫然在列。
  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配角,各热门电视剧中客串率最高的女配……丑小鸭一夕变天鹅,明年将成为国内某著名影视公司力捧的新星。何鱼儿,每帧照片拍得都跟画报似的,美得像天仙下凡。
  孟宫羽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只鸡蛋,愕然的表情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但在何鱼儿看来,“切,有那么大惊小怪的吗?”可手指划过自己照片的时候,不掩得意,“海报都是随便拍拍的,这些还不是我状态最好的时候,如果换作现在的我,你不得下巴的都掉了?”她见过这种目光,镁光灯下令人惊艳的样貌,是个女人都会羡慕。
  “不是,不是这个问题……”喃喃自语,孟宫羽专注地看着其中一帧照片:黑灰渐变的阴影里,何鱼儿随意地拽着一片顺滑的丝绸黑布,一角漫不经心地掩住探究的目光,丝绸的质感完美地呈现了覆盖下的凹凸有致,红唇凝脂与黑形成了强烈的反衬。
  或是孟宫羽看得太久,何鱼儿有些不耐烦,“看够了没有?”一把拿过手机随手往地上一丢,“我明天还有事情,赶快放我出去。”强硬傲慢的态度,试图压下隐约冒上心头的不安。
  讶异于她的举动,孟宫羽刚想发火,余光瞥见纪拈警告的眼神。不是,明明是何鱼儿的错,为何他?
  “白帝带你来的,要离开除非他点头。”
  无视不解的目光,跨过浸水的手机,纪拈径直朝她们走来。
  “那又如何?”何鱼儿毫不畏惧地迎上,“别忘了,我可是来自山海,不似你们这些低等的妖。”三界未有时,便有了山海,区区一妖,替她提鞋都不配。妖王又能怎样?
  “白帝带你来的,”难得一见纪拈的耐心,竟又重复了一遍,“离开,只需白帝同意。”只是——“不然,还请你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别搅了前世的清净。”
  瑟缩了一下脖颈,孟宫羽就知道纪拈不会那么好说话,略带同情地看向杏目圆睁的何鱼儿。
  水雾氤氲,一抹嫣红浮现于苍白之上,黑色鳞片沿着纤细的颈项逐渐往上,直至精致美丽的容颜出现了裂缝?!
  “小心!”孟宫羽迅速后退。
  腥臭的味道扑鼻而来,葱白的玉手变成了沾满黏腻汁液的鱼鳍,冲着纪拈呼啸而去。
  金石撞击的尖锐声刺耳。
  轻而易举地化解,“以为吃掉人类便可成为人类?白帝的教导真是失败。”纪拈的嘲讽如三九寒冰。
  “哼,多死几个人类而已值得大动干戈?”长袍脱落,破裂的人皮耷拉下一边,何鱼儿挑衅地抬起下巴,“你可知这个女孩死前的心愿?”
  未理纪拈,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撕下损坏的人皮,啧啧可惜,“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能和我心意相融的人类,看看你们做的好事,”一边扭动着发麻的鱼鳍,“人世间的好,躲在黑暗中的你们又怎么会懂?”
  “可你,不过一条鱼啊。”打断她的是紧贴墙根的孟宫羽,眉头微蹙。
  猛地瞪大眼睛,何鱼儿大口喘着粗气,像个人类。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为何喘不上气?难受,难受得就像,离开水的鱼。
  无辜地耸肩,“这得问纪先生。”至于纪拈怎样回答,孟宫羽可就不敢保证了。
  或许是她的回答不咸不淡,亦或是纪拈的态度着实令人怒火不打一处,“我要杀了你们!”何鱼儿猛地扎入池水中,鱼鳍挥舞,掀起一池惊天骇浪,以及闷闷作响的金属摩擦声音。
  薄雾轻轻拢拢,池水不稍多时归于平静,唯独一截乌黑露出水面。纪拈面无表情地依旧站在原地,仿佛方才只是何鱼儿的一场表演秀。
  何鱼儿不敢置信:“你们!”他们居然在池底藏了追魂索?!
  尖锐的一端准确无误地追着何鱼儿而去,穿透鱼鳍的硬骨,扎进前世池底深处……
 
 
第20章 鱼儿(完)
  甜腻得阵阵反胃,何鱼儿的尸体破败不堪,零零碎碎漂浮于水面。
  即使忍受了一天一夜的辱骂与咒怨,孟宫羽仍在看到她走到最后一刻时,不由闭上了眼。临死前凄厉的惨叫仿佛犹在耳旁,自己的无动于衷却更让自己心生寒意。
  隐藏在酒吧之下的三池玉清,池中之事纪拈曾警告过她不能管。她,也管不了。
  换作从前,她依旧会见死不救吧。
  就跟何鱼儿苦苦挣扎时也不曾向他们求饶——“我吃了人,我的错,是我咎由自取!”池水翻腾,她妄图摆脱追魂索的桎梏,“可是,除了他,你们谁都没资格审判我!”
  纪拈将拖把递给她:“打扫一下。”
  木然接过,孟宫羽朝着水池边缘走去,不留神脚下踩到一柔软之物。
  是一块血淋淋的碎肉,属于何鱼儿,散发着那种甜腻味。甜腻得像是黄泉路两旁盛开的彼岸花的香气,又似掺杂着无名花叶煮烂的一锅汤飘散出的味道……熟悉又陌生。
  孟宫羽忍不住蹲下了身子,伸出了手——
  “别碰!”
  午夜时分,白帝少昊出现在酒吧。
  “他来做什么?”
  当着少昊的面,孟宫羽问的是纪拈。
  “我知道她走了,孟姑娘不必看纪先生。”眼帘低垂,少昊的声音透出一种不自在,欲言又止。
  纪拈倚墙而立,对上孟宫羽疑惑的视线,抿了抿薄唇似乎有些迟疑。
  “那,白帝今天您来是?”孟宫羽仍觉得莫名其妙,喝酒么?少昊从未在玉清喝过一杯酒。
  “我想看看前世池的池水。”
  拾级而下,三人来到名为来世的第三池。
  一时,偌大的第三池只能听见狂风暴雪的呼啸。
  就在以为令人难受的静默会好一阵,“我想,最后再见她一面。”少昊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神色平静。若不是他的目光诚恳坦白,孟宫羽甚至产生了“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的错觉。
  “不不,不是,”恍然如梦,回过神来的孟宫羽只觉刹那的怒火直上,“您能再说一遍吗?”
  浅浅淡淡般地口吻,“我想最后再见她一面。”少昊不避不讳地直视她。
  再见何鱼儿一面?“呵,再见她一面?”怒极反笑,孟宫羽已然忘记他的尊贵身份,“当初你抛弃她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孟宫羽!”纪拈想要阻止。
  “她离开了,走了,”记忆中温和请她代为照顾那尾鱼儿的男人,与眼前淡漠的身影渐渐重叠,孟宫羽忽然为那条傻鱼不值,“死了!”就在这个男人离开的第二天午夜。
  何鱼儿死在前世池中,缠住她的是至今挣脱不开的执念。
  而现在,他,尊贵的白帝,要求再见化为破碎残肢的何鱼儿,一面?
  孟宫羽被气笑了:“当初就该自己了结。”
  “是啊,”少昊怔怔地望着波涛汹涌的来世池,“当初就该自己了了的。”
  “跳下去就没有回头路了。”每个选择走进这里的,无论身份,纪拈都会提醒。
  “纪先生看我像会后悔的人?”少昊在池沿坐下,抓起一把风雪,看着它们从指缝中溜走,“我不是陆吾,孓然一身,无牵无挂。”
  披着这身人皮辗转百年,他干过很多工作,割舍不下的是放映员这份工,也视作最后一份的工作。
  无端提起陆吾,纪拈思忖着或许也不是无端。
  “您知道他的下落?”
  “去琉焰湛了,”浅笑着赤足探入池水,少昊打了个激灵,“这水可真冷,你说,来世会不会也像这水一般?”
  陆吾去了琉焰湛?却把自己的女儿送来了玉清?纪拈被弄糊涂了:“他在想什么?”不知问的是少昊还是陆吾。
  无谓地耸肩,一双保养得当的手掬起一捧池水。电影院用来播放的胶片都是拷贝的备份,一份拷贝另一份,在他看来都是珍贵的记录,不能让粗糙的双手弄坏了胶片。
  就像陆吾那双外科医生的手一样。
  “莫说是人,即使你我,在繁华热闹中待久了,也终有不舍。何况,对一人类女子动心,陆吾还真敢想。”真敢做,不计后果的一头栽进去,扯不清理还乱。
  少昊嗤笑着,手中彻骨的池水缓缓滴落在早已麻木的膝盖。
  纪拈站在他背后,没有瞧见同池水一同滴落的,还有少昊的眼泪。
  ***
  白帝少昊,主司反景。
  “这儿是西山,”鱼儿那般嘲笑他,“见不到东边。”
  在西山太阳日复一日地落下,映射到东边的反影,在这里永远都别想看见。
  他未作声只是笑笑,有些清冷,一点寂寞。
  那一抹笑颜却映在了鱼儿的心头。
  离开山海那天,白帝问它,愿不愿随他去人间看看。
  鱼儿没离开过西山,没离开过汉水,“人间有吃的吗?我怕我会饿死。”问的却是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
  “傻鱼儿,不该问问离了水怎么活才是吗?”白帝被逗笑了。
  “喂,少昊。”萦绕在心头的名字,反反复复,终是叫出了口。
  “嗯?”少昊在汉水岸边坐下,望着东山的方向。
  “你笑起来真好看。”
 
 
第21章 醉生梦死(一)
  晚上八点昏黄的灯光准时亮起,有人走出门外,将营业中的牌子挂出,原本冷清的街道瞬时变得喧哗。不同白天的寂静,相反热闹得诡异。
  踌躇不前的人们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刻意压低的帽檐下,一张张看不清模样的面孔,黑色的瞳孔有犹疑、彷徨,也有跃跃欲试。
  有人推门而入,孟宫羽站在半人的高吧台后,微笑相迎。
  今天的第一位顾客走向她,脱下深褐色的呢子大衣挂在臂弯,摘下同色的礼帽,是位须眉冉冉的中年男子。
  “孟姑娘,许久不见。”
  的确挺久了,距离上回已经快两年了,不过,她记得他的样貌:“好久不见,河东先生。”
  河东先生摸了摸胡须,有些尴尬:“在下没有预约,请问纪先生是否方便?”他知道这里的规矩。
  微微颔首,孟宫羽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纪先生在那扇门后正等您。”纪拈说今天会有有朋自远方来,还真准。
  顺着她的指引,门帘上出现了一片竹林。
  酒吧里一片安静,正埋头削苹果皮的陆小柳听见了悦耳的流水声,诧异地抬头——
  随着河东先生的脚步,竹林开始变化。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砍伐竹子,先是一条小道,然后是一个小水潭。
  水潭的水十分清澈,几百条鱼儿游来游去,阳光直射入水中,一眼便望见了潭底,是一整块石头。鱼儿忽然集体停下,像幅静止的壁画。
  情不自禁,河东先生的手伸向那个小石潭,哗啦一下鱼儿四散开来,立时没了踪影。
  参天大树、缠绕的藤蔓、如北斗七星一般曲折的岸线,纷至沓来,占据了画面,幽静深远,苍凉凄清。
  重重地一声叹息,“孟姑娘,”他没有回头,“靖节先生回时想必是另一番情景吧?”
  “嗯,跟拍电影似地,美轮美奂。”
  直言不讳的孟姑娘,还生怕他不明白,煞有其事地比划道:“一会儿桃花源,一会儿见南山,当真是人间胜景。”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低吟着靖节先生写过的诗句,这位河东先生又是一声叹气,“在下恐此生是无先生那份气节了。”
  “其实,”孟宫羽知是触及了他的痛楚,“时代不同罢了,您也不是靖节先生,又怎会知道他老人家的无奈?做人哪,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她是故意的。
  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大树、藤蔓、曲折的溪岸逐一变换,直至那一池清澈见底的小石潭重新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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