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又不见,门帘被掀起,纪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河东先生,别听她胡扯,请进吧。”
“谁胡扯了,”孟宫羽不服气地撇嘴,“我说的都是实话好不好,初中课文里都有教。”
陶渊明,字元亮,又名潜,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其最著名的就是《桃花源记》和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而这位河东先生便是那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世称河东先生,又因官终柳州刺史,故亦称“柳柳州”。(以上内容摘自百度百科)记得最清楚的当数《小石潭记》和《江雪》。
***
孟宫羽还记得两年前,第一次见到河东先生的第一面。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下,老翁。”
星空疏朗,天寒地冻。
老翁头一次来玉清,伫立在通往前世池的石阶前,背脊佝偻,步履却踏实、坚定。
对了,那天,纪拈感冒了。
是孟宫羽为老翁指路,他微微一笑向她致谢。
“那个,”当老翁步下台阶前,她叫住了他,“池水很深。”可能是一时的同情心,也可能是不忍。
三池玉清,选择前世的很少,能摆脱执念的更少。
当孟宫羽重新回到吧台后,从储物柜里取出了桃木剑,搁在台面上,开始调整呼吸。
她在等。呜咽、低泣、恸哭,声音此起彼伏,嘶吼、咆哮、仰天长啸,一声盖过一声,最终——
“好痛苦!好痛苦!忍不住了!好痛苦!我要死了!”
不知名的妖怪,闯入酒吧,向她举起利爪。
偏偏纪拈感冒了,不愿吃药躺在床上玩硬扛,纪狣奉命今晚要守住后巷,一步也不能动。孟宫羽握紧了剑柄,滑腻腻的,满是蘑菇。
这就是她在等待的,独自面对被玉清池水引/诱、逼疯,露出本来面目的妖怪。心里,早已把霸道不讲理的纪拈骂上了无数遍。
他说,在他的尘缘未了断,功德未完满前,玉清不许关门。
暂停营业一天和关门意思差远了好嘛?!
举起桃木剑,奋力咬牙迎上,预期中的抵死相抗没有到来。
“纪、纪拈?!”
竖条纹的睡衣裤,匆忙中赶不及绑起的乌发,还有因为感冒浓重的鼻音:“滚。”
“找死!”失去理智的妖怪非但没滚,还给了纪拈肩头狠狠的一掌,把他甩至一边。
孟宫羽目瞪口呆,这家伙竟连妖王都不认得?!玉清的池水到底是什么配方,能让他们痴迷到这般境地?
他也没想到,人类的感冒会让自己软绵无力,不堪一击。没功夫细想,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
“躲开!”
腥臭,几乎成为妖怪的代表气味,尤其像如此这般的近距离,她只感到呼吸困难,恶心。
桃木剑抵挡不住混凝土似的躯体,断得干脆,蘑菇的黏稠沾满手掌。愣神的间隙,温热的鼻息已经来到孟宫羽的脖颈。
“该死。”
风如刀割,黑色液体顷刻间喷溅而出,一条胳膊滑落。妖怪与快到嘴的食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谁都没回过神。
剑刃薄如蝉翼,寒光逼人,只要再近那么一点,身首分离。
“放开她。”语气森冷,仿佛来自地底。
“哧哧,哧哧呵呵呵呵,杀了我,有种你就杀了我。”巨大的痛楚席卷全身,刺激了神经,妖怪逐步清醒过来。动作有些迟缓,却仍紧紧地掐住了细嫰的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躺在黑血里的胳膊。
不知,是妖王的剑快,还是手里的人命硬?
孟宫羽的脸色已是苍白,进气少于出气,两只手死死地巴住怪物的利爪,指甲抠不进厚实的皮肉。
握剑的手纹丝不动,就像没看见她的垂死挣扎。
“本王,成全你。”
“剑下留人。”
狂风大作,桌椅被掀翻在地,黑影掠过,一只长着羽翼的妖怪飞至纪拈身侧。血流如注,奇怪的妖怪用一只羽翼,生生挡下了剑刃。
“妖王息怒。”
是一只鸟,长着一张猫头鹰的脸,它的脚爪是一双人手。
“这里是玉清,别忘了规矩。”
“丹朱不敢。”
丹朱不在南海老实待着,披了张人皮假扮人类一路到此,纪拈希望它能给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别怪他非但剑下不留情,怕是还要多上一条性命。
“哧哧,多管闲事。”还有攥着孟宫羽小命的妖怪,貌似也不领情。
眉峰微挑,纪拈持剑的手又紧了几分。
“愚昧!”脸色一变,丹朱转身冲那妖怪厉声斥责道,“难道这一路行来,你还没有醒悟?这世间,早已不是你我所熟知的朝代!”
“那又如何?有人的地方,就有黑暗。”妖怪嗤笑着回应,“就像这女子,身为人类却能得到妖王的庇护,还不是因为她的身份。”
它的话,在场的所有妖都明白,包括命悬一线的孟宫羽。
可是,这也成不了它妄想夺她性命的理由!
一柄短刃迅雷不及掩耳,深深扎入眼睛,妖怪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一把将孟宫羽甩向泛潮的墙壁。
血从嘴角流下,她的眼神明暗不定,她的手中还牢牢握着短刃。
“我要杀了你!”
愤怒湮没了理智,此时它仅存的另一只眼中,只有报仇。
“来呀。”是背靠墙壁,奄奄一息的孟宫羽。
“住手!”是来不及解释,更来不及阻止的丹朱。
未发一言,手起剑落的是纪拈。
头颅滚落,噗噗冒着黑水。
尸首分离的妖怪没了声息,横倒在丹朱脚下。瘦弱的女子用衣角擦拭短刃沾染的黑水,妖王伫立一旁,冷眼相看。
“挑衅有意思吗?”纪拈问她。
将擦干净的短刃举起,孟宫羽答非所问:“还你。”
纪拈没有接下:“带着防身。”若不是今天给了她这柄匕首,他也不敢想象会是何种结果。是那只妖怪的爪快,还是他的剑快?
“不用了,”孟宫羽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晃晃悠悠地扶着墙爬起,“又不是乱世,带着这种东西出门,更不安全。”
他们是一群妖一群怪物,而她,是人。人哪,就该遵从人类社会的规则。
收起剑,纪拈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她颈侧的爪印,转向神情悲哀的丹朱:“现在,你可以解释了。”
“这个愚蠢的家伙,”丹朱笑得苦涩,“他只不过想阻止河东先生,阻止那老头……”
***
“他就是河东先生?”陆小柳悄悄地问孟宫羽。
“嗯。”
“如果他知道他写的文章让我们现在背个死去活来,还要考试,你说,他会不会心疼我们?”
挑眉,孟宫羽饶有兴趣地看她:“这个问题,我问过了。”
陆小柳眼睛都亮了:“他怎么说的?”
“你猜。”
第22章 醉生梦死(二)
哐当,琉璃大门发出巨响。
“这儿就是玉清啊,喂,哪一个叫孟宫羽?”
嗓音细声细气,像婴孩的哭声,紧身裤黑西装白皮鞋披着米色风衣,打扮得像个街头小混混,大金链子挂在胸前,男子叼着烟拿着砍刀大摇大摆地进来。
来者不善。
“有事吗?”孟宫羽将陆小柳拉到身后。
“啊,那个,哟!”烟燃烧到了尽头,烫着他的手,忙不迭往地上一丢,继续说道,“有人花钱买你的命。”
淡然地开口,“多少?”孟宫羽其实挺好奇,居然敢直接上这来要她命的人,还真不多。偷偷地,从柜台里摸出一把短刃攥在手心。
或是她的反应与他想象的不一样,他烦恼地挠了挠额头:“咦?不该问是谁要买你的命吗?”亏得那人还千叮咛万嘱咐,如果她问起,不但不许透露,还必须一击致命。若是拖拖拉拉,待到妖王出现,恐怕就连他蛊雕,也小命难保。
顺着他的话,孟宫羽配合:“如果我问,你会说吗?”
他认真地思索,然后摇头:“嗯,不会。”
全是废话,“那换个问题,”情势所迫,她只能拖,“你是谁?从哪儿来?”纪拈啊纪拈,赶紧把天聊完快点出来,有妖怪来砸场子啦啊!
这个问题他能回答,“蛊雕,来自鹿吴山。”看她表情茫然,他猜她一无所知,“听过鹿吴山吗?”估计连听都没听过,山海之大,东南西北中范围之广。
“听过。”
惊讶得张大嘴巴,“听过?”他怀疑地掏掏耳朵。
“不止听过,还去过。”
蛊雕不傻,上古山海是说去就去的?当外头的公园哪。重新审视眼前的女人,站在吧台后当真淡定从容。可惜,僵硬的身体出卖了她。
“撒谎的身体会散发一种独特的味道,”他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尤其是喜欢撒谎的女人,我的最爱。”贪婪的舌头舔过嘴唇。
汗毛倒立鸡皮疙瘩瞬时冒起,目不转睛地死锁他手中的砍刀,因为恐惧陆小柳发不出声音。反观挡在身前的孟宫羽,扭动了一下肩膀,然后吐字清晰明了:“麻烦。”
短刃和砍刀,兵刃相接。
应声断裂的是砍刀,蛊雕先是疑惑,再扫视一圈后,发现了掉落在他脚下的短刃。“乌金石啊,好刃。妖王的东西吧?”不过,他不屑,“听说妖王要皈依佛门,放下的屠刀送与了你吗?”怪笑之后,一脚踢飞短刃。
震裂的虎口流血不止,孟宫羽暗叫不妙,今天遇上的是个硬茬。危急时刻,“救命!”终于喊了出来。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不会喊救命呢!女人啊,我就喜欢看女人喊救命的样子。”买家的叮嘱被蛊雕抛掷脑后,此刻他的眼里只有即将到嘴的食物。
慌张失措,绝望无助,搭配香甜的鲜血。鼻尖细嗅被汗水打湿的鬓角,无比诱人。
牙关紧咬,陆小柳懊恼地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身体也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蛊雕一步一步逼近孟宫羽。
“哎哟,破了,别浪费。”
粗糙的指腹划过她的下唇,即使披着一张俊秀的人皮,孟宫羽看到的仍是里面狰狞的模样。
“妖王马上会到,你确定还要磨蹭下去?要吃快吃。”
“女人,你在激将。”世间女子花样百出,他见得多。
勾起嘴角,眉眼带笑,孟宫羽可不认同他的话:“我是怕你动作太慢,来不及。”就像他只顾抓住她的胳膊,过分轻敌。
用力抬脚屈膝,正中靶心。
逃跑还是慢了一步,长发攥在他手中,扯得头皮疼痛难忍。
“找死。”他的脸色铁青,不再废话,拖着她就往门外走去。
琉璃大门经不起大力摧残,摇晃了两下吱嘎斜斜地倒在一旁。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雪,白茫茫的一片。
“蛊雕,”一袭金色华美的晚礼服,美丽的女子挡在他面前,“放开她。”如同皑皑白雪中绽放的火焰。
“凰。”
朝思暮想的人儿,魂牵梦萦的山海。
***
孟宫羽不敢相信,自己能这么轻易死里逃生?
这名叫凰的女人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就把蛊雕训得服服帖帖?!只是,他仍不肯说出买家究竟是谁。
凰也不追问,搀扶起她回了玉清。
若不是店内杂乱的景象,孟宫羽都怀疑是不是在做梦。而身边为她清理伤口的女子,又是那么真实。唯独陆小柳站在一边,狂掉眼泪。
“我还没死,你能别哭了么?”
“可是、可是……”抽抽噎噎,陆小柳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死亡可以离得如此近。
“对不起。”凰开口道。
对不起?抬眼望向门口静立的背影,孟宫羽有种被愚弄的错觉:“为那只蛊雕?”
“为他。”
循着凰的目光,孟宫羽不由笑了,笑容讽刺。
“为一个杀人犯。”美丽的皮囊下,心肠黑了。
“孟姑娘,事出有因,请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凰急切地握住她的双手,“前因后果都已告知过纪先生,现在,只需让我和他……让我亲手做个了断?”
纠缠不清的孽缘,从山海延续至今。
***
山海最大的笑话是,一只蛊雕要娶凰;比笑话更无稽的是,凰想劝蛊雕不再杀生。
凰是怎么劝蛊雕的,孟宫羽不得而知。可蛊雕如何苦苦追求凰,现下酒吧里人尽皆知。
三天了,整三天了!这个厚脸皮的蛊雕已经出现三天了,从清晨6点开门到午夜零点关店,他在这边喝酒边唠叨他的暗恋故事,整三天。
首当其冲被缠住不放的就是孟宫羽,按蛊雕的话来说,不打不相识。一口老血闷住,她是倒了什么霉要听这“衣冠禽兽”胡说八道?
细数历史,鹿吴到丹穴,他在追凰的道路上,毫无建树。
这一切,都被他归咎给了凰的同族,凤。
凤凰,亦作“凤皇”,传说中的百鸟之王。雄为“凤”,雌为“凰”。凤凰齐飞,象征祥瑞和平。(摘自百度百科)
凤凰齐飞,凤离不开凰,凰也离不了凤。形单影只,成不了百鸟之王。
他曾指责凰爱慕虚荣贪恋权贵,为了登上王位甚至不顾彼时情义。
孟宫羽不明白蛊雕所指的“情义”为何?到了这时,他又三缄其口?!追问下,干脆闭耳不听。行,那就换个问题,“花钱买我命的是谁?”她一字一句问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