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惑不解地仰起脸,孟宫羽望着他:“啊?”
白净的脸庞被蒸腾的热气晕出两朵绯红,“这个叉,”少年仿佛没有察觉,声音清冷,“画我名字上了。”
顺着他所指的,孟宫羽看到了登记簿上方才画叉的是,博石。
“不好意思。”她赶忙想去擦,可水笔不是铅笔,口水沾橡皮也不好当着人家的面使吧。何况她也没橡皮,对,修正液,略微尴尬地看着他,“明天我去买修正液!”现在她也没有。
“嗯,不用,”叫博石的少年沉吟道,“我有。”只见他打开随身的书包,拿出了一滞修正笔。
呃,孟宫羽一愣,刚想去接,却见他抽走了登记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叉一点一点涂掉。换作她,不该是把整个名字都涂白,再重写吗?虽然这是她的本子,但好歹是人家的名字。于是,孟宫羽选择乖乖闭嘴。
黑一点白一点,说实话,真丑。
“给,请替我预约这个周日。”博石好像没有那么在意。
“好,这周日,”她仔细地在他的名字后写上日期,忽然发现,“欸,小石你好久没来了呢?”距离上次来已经三个月了,以及,他今天来也没有预约。
“嗯,最近比较忙,”博石背起书包,“今年要读初三了,作业很多。”
孟宫羽了然地点头,毕竟她也曾这么走过来的,不禁心有戚戚焉:“等读到高三更忙,估计更没时间下棋了。”
他抿了抿唇:“可能吧。”
透过黑框眼镜,能看见博石眼眶下的阴影很深,像是几个晚上没睡好。桌上的橙汁也只喝了一半,这孩子似乎也没什么胃口。
“那你今天?”
“刚补习结束,预约完还要赶回家。”
书包很沉,压住纤细的双肩,孟宫羽有些担心这文文弱弱的少年,承受不了这世间的负担。
“小石啊,能抽一小会儿空,陪我下盘棋吗?”她试探着问道。
预料中,“嗯,可以,”他立刻就同意了,“还下五子棋?”
喝着奶茶的纪狣扑哧捂住了嘴,今天陆小柳有事请假,他也正无聊。
孟宫羽假装视而不见,笑盈盈地从吧台下摸出一只纸盒:“嘿嘿,今天我们下飞行棋。”
***
漆吴之山,无草木,多博石,无玉。处于东海,望丘山,其光载出载入,是惟日次。——《山海经》
博石在今生有一双视他如己出的养父母,一个疼爱的小妹妹,一个温暖的家。他第一次来到玉清池,是在他十三岁生日那年。
前一天,养母刚生下一个妹妹,而博石,要离家出走。
孟宫羽看着一脸倔强的小男孩,无论如何都没法子把他和妖怪联系在一起。看看纪狣,再看看自称博石的小孩,她搔着脑袋,没了方向。
“麻烦你快点。”不仅长得瘦小,还是个态度强硬的小屁孩。一进门就命令她把纪拈找来,他说,他要出家。
要说态度差,“这里不是庙宇,也没有佛祖。”整个玉清没人能比过孟宫羽,伸手直指大门,“乖,回家去。”
纪狣私下警告来玉清捣乱的某些妖怪,看门的孟大姐有桃木剑护体,有例子在先。所以听过传闻而识趣的小博石放弃得干脆,转向转角的楼梯口:“妖王在吗?我是来投靠你的!”这娃的嗓门,不容小觑。
空荡荡的门堂内,余音绕梁。
纪拈不在,小博石不信,一溜烟跑下楼,三道门帘被一一掀起,失望写满眼底。
挖着耳朵,纪狣准备送客。
“我明天还会来的,请转告妖王。”傲慢的小孩,离开时像只不认输的小公鸡,依然昂首挺胸。
次日,他准时等候在门外。营业中的木牌才挂出去,小博石不客气地推门而入:“你好,妖王在哪?”
这孩子的态度,真是一言难尽。孟宫羽皱着眉头,没有答话。
“姐姐,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或许跟他计较的自己更像孩子,“转角的楼梯,去吧。”纪拈难得不在玉清见客,她没多问,也能感觉到这孩子与别人不一样。
“谢谢。”
她就说嘛,这孩子真的很奇怪。
直到营业结束,孟宫羽再没见到他从楼下上来,估计是直接从另一道门回去了。
溜达到地下三池,看着纪拈正忙着打扫,她问起了那个奇怪的小孩。
换来纪拈云淡风轻的一句:“哦,他经历过转世。”
“转世?那这孩子是人咯?”
瞥见孟宫羽讶异的神情,纪拈立马猜到她想远了,“博石出自漆吴之山,在山海,”他褪去长袍,挥散前世池中的薄雾,步下石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能历经转世的石头,很少。”
长袍下,纯白T恤加灰色棉质运动裤,差点把孟宫羽惊得掉了下巴。对纪拈的审美认知,她佩服。
“跟你说话呢,”只要他不留神,她就一准发呆,纪拈没好气地挥手,“看着我。”池水卷起还未散开的薄雾,将她浇了个半透。
恼怒地孟宫羽,一脚把池边的长袍踢下水。
纪拈说,博石的情况很特殊,他曾去过幽冥。却不知道在幽冥发生了什么事,原身被毁,逃离的魂魄寄附到人类身上,历经投胎转世来到这个世间。
而作为宿主的这个孩子,在一场意外中成了孤儿。
刚被送到福利院时,博石像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自己的宿主,除了哭还是哭。他讨厌这样的命运,不明白为什么千辛万苦逃出山海后,还要在人类的世界遭这种罪。
“福利院里,对他不好?”孟宫羽如是猜测。
纪拈摇头:“正相反。”
因为年龄小的缘故,使这孩子得到了很多人的关心和照顾。或许也正是如此,让院里的其他孩子,离他远远的。
没有朋友,孤单一人。渐渐的,他开始寡言少语,唯一作伴的是黑白棋子。
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养父母来到福利院想领养一个。恰巧看到自己和自己下围棋的博石——没人理睬的宿主实在太寂寞,博石的心其实很软。
养父是位职业棋手,立刻被这孩子所吸引。默不作声直到棋局结束,黑子赢了白子一目半。
小细胳膊托着疲惫的下巴,博石旁若无人地“教训”自己的宿主:“跟你说不能走这一步吧,非不听。想赢我,下回再来吧。”
在外人看来,博石的举动更像自闭症。可稀奇的是在养父的眼里,就像沙石遍地的河滩边,捡到的璞玉。
“孩子,如果走这步呢?”他拈起一枚白子轻轻放下。
乌溜溜的眼睛里有了光彩。
“你会下棋?”
“我陪你再下一局?”
“好。”
***
安静的酒吧内,新安装的五彩琉璃灯一摇一摆,晃花了孟宫羽的眼,晃得纪狣直接趴在地上打起了瞌睡。
“六,还是我走。”
“嗯。”
下飞行棋在孟宫羽的印象中,应该是吵吵闹闹大呼小叫的情形。可,看看他们,就跟下围棋似的,凝重谨慎。哦不,上回玩五子棋也是这般。
是她不记教训,约莫着和博石玩任何游戏都是这个景象。尤其当她和纪狣的小飞机连机场都没出两步,人家博石已经三架飞机到了终点。
天哪,为什么要选这么无聊的游戏。
“小石,你多大了?”
博石闻言,莫名地看向她:“十六,怎么了?”
“十六啊,”若有所思地,孟宫羽无意识地摸着纪狣毛茸茸的脑袋,“还是孩子哪。”
最后一架小飞机飞到了终点,“还有两年就十八成年了,”见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博石便整理起棋盒,“问这干嘛?”
“好奇,随便问问。”她挺好奇,十六岁的孩子怎么能像个六十的老头,连老头都比他有生活激情得多。可能,这孩子心思重,她猜。
“哦。”
瞧吧,孩子该有的好奇心,他也没。
放下棋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姐姐,”博石叫她,“你去过黄泉吗?”
胡思乱想的间隙,突然接来这么一茬,孟宫羽发昏的脑袋直接卡壳:“什么?”黄泉?她没事去那做什么?
呸呸,不是,去那个地方的都是出事的吧。一骨碌清醒过来,“小石啊,黄泉可去不得,”孟宫羽惊恐得差一点就扑上去,“大好人生才刚开始,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无声地咧开了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他说:“我也是随便问问。”
这是孟宫羽第一次看见博石的笑容,单纯得像个孩子。
他抱起书包,挥了挥手:“走了,还有好多作业呢,拜拜。”
“去去去,”她的手挥得更快,故作嫌弃,“赶紧走。”没事吓她,一点都不乖。
“差点忘了告诉你,”临走的脚步停了下来,博石没有回头,只听他说道,“最近外面有传言,说这里其实是个不详之地。”
第26章 黑与白(二)
这里是玉清,本就妖魔鬼怪唯恐避之不及,而且,“最近是不详,生意差得不是一点两点,估计倒闭也快了。”孟宫羽小声嘀咕着。
“嗯,这个倒也是真的,但,”博石顿了顿,转身望着她,神情略显犹豫,“传言跟除妖师有关,跟你也有关系。”
除妖师倒能理解, “我?”她指着自己,被他的话弄糊涂了。
博石微微颔首:“你不是孟婆么,守在玉清应该是为了送我们去黄泉。可是,你前几个月灭了长右,妖王也不管。”这还是婉转的,更难听甚至危言耸听的是,妖王早已被幽冥收买,联合孟婆清除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妖孽,三池池水就是通往黄泉的必经之路。
那些来到玉清最后消失在这的妖魔异兽,去往哪里根本无人知晓真相,可能,被蚀骨的池水吞噬,或者化为灰烬,灰飞烟灭。
长右啊,先不管她是妖,“外面那些不知道长右是琉焰湛的人么?”孟宫羽不禁皱起眉头,“谁传话传一半?这是要搞事情啊。”
“不知道,”少见地,博石又弯起了嘴角,“反正你记得把我的话带给纪先生,有纪先生在,应该能查清。”是真是假,不是他关心的。
她吓唬他:“你不怕我送你去黄泉?”
“不怕,”恢复了往常的淡然,他说,“这一生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人生。姐姐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我希望来世,能做爸妈的亲生儿子。”
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好!如果我还能活着,你的愿望一定替你实现!”废话,义不容辞。
“嗯,孟婆,”今天博石的话似乎比平常多,“来世再见。”
也会调侃人了,孟宫羽霍然一笑:“后会无期。”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一定不会跟小石说那句话。她会说,明天见、周日见、下回见,反正不是后会无期,来世再见。
一语成真的感觉,原来可以如此悲伤。
书房里,纪狣小声地告诉纪拈昨晚博石出事的经过。
“丹朱一晚都看着他?”不是纪拈的命令,是丹朱自告奋勇跑来主动请缨,要求去监视姓湛的除妖师。说是最近太闲,无聊得发慌。
“是的,没离开过。”这一点纪狣有理由相信丹朱。因为丹朱说自己曾差点被一个修仙门的人活活烧成烤鸡,偏巧不巧,几百年前的仇人出现了,只是他不认得它。
“姓湛的应该不记得过去的事,丹朱记性倒不错。”随后又想起了某些事,纪拈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转世对湛承颜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如果她也是转世而来,那该多好?
扯不清理还乱的缘分,说不定就能断了。
“七叔,除了除妖师,还有谁会害博石?”毕恭毕敬坐在地上的纪狣,想不通地歪着头,“难道还有其他除妖师?”
纪狣的想法不无道理,如果真是这样他反而不担心。这条街上最厉害的除妖师,能容得下别家?
“那个小孩怎么样?”
纪拈记得,博石的转世是附在人类小孩身上。
“小孩现在在医院重症监护室,也不知道咋样了,听说伤得挺重。我要不要去瞅瞅?”
终究是只心软的妖,也不知是不是在人世间待久的缘故。见纪拈未答话,它憨憨地傻笑了一阵,随后一溜烟地跑了。
风从打开的阳台窗吹来,掀起了窗纱一角。起身离座,纪拈走到窗前,瞥了一眼伸向阳台的椴树枝,关上移门。
他知道纪狣不止是去看看那个人类小孩,孟宫羽也在医院。
纪狣一直都很明白他的意思。在这里,最不了解他的,只有她。
市医院急诊大厅外,一个鬼祟的身影紧张地贴墙站立,时不时探头探脑的张望又像在等什么人。早春的寒凉还未褪去,她已是汗流浃背。
离得近了,纪狣这才瞧清她的脸色苍白一片。
“你”字方出口,孟宫羽连忙又捂住——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人,比起急诊室大厅里头来回徘徊的鬼魂,更可怕。
她可不想被别人用异样的目光对待。
“杵在这里干什么?那小孩咋样了?”纪狣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也不等她回答,便一脚跨进了急诊大门。
今天纪狣隐去了身形,普通人看不见一只大摇大摆往里跑的灰狼。但是她看得见,尤其这只狼妖是她招来的,只为了能让拦路的鬼魂让道。
装模做样地将手机搁在耳边,“喂,哎,嗯嗯,我已经到急诊室了,”这一招,孟宫羽驾轻就熟,“他在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