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123号——山重一一
时间:2022-04-05 08:53:05

  “阿狣,你忘啦?三百年前我们一起喝过酒的,一百二十年前我们还下湖抓过鱼,那滋味美得到现在都忘不了!”快递小哥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说到高兴处嗓门都提高了八度,“还有还有八十年代初那会,我们俩还一块学人类跳迪斯科,穿那喇叭裤牛仔衣别提多带劲了!你还记得不?!”
  记得,统统记得,恨不得忘得一干二净。
 
 
第28章 黑与白(四)
  摇晃不堪的琉璃大门被再次打开,纪狣重新仔细端量眼前,笑得一脸憨厚的快递小哥。红底外套黄条纹,齐刷的板寸头,灰扑扑的球鞋,晒得油亮的额头。
  “你是颙?”它仍有怀疑,“骗子吧?”
  “真的真的是我,颙!”
  “不可能,除非你把外面那张皮脱掉,让我瞧瞧你的真面目。”不信他,纪狣自有它的理由,因为颙喜欢人类,又怎么会去穿人皮呢?
  “行!”自称颙的快递小哥猫下腰钻过它的胳膊,就要往屋里去。
  “干嘛呢?”被纪狣一把拽住,“我有说让你进去吗?”不装哈士奇的时候,直立起来的狼首人身,将近与门框同高,魁梧雄壮。
  “脱衣服哪。”总不能让他光天化日有碍风化吧?
  从鼻孔喷出不屑的冷哼,“就在这。”拎起后领,纪狣将他丢了出去。
  左顾右盼,颙搔着头顶,有些为难:“这里?不好吧?万一被别人看到会吓着他们的。”
  更响亮的一声,“哼,哪来的山林小妖,装什么神兽。以为老子不认得颙吗?”说着纪狣就要关门。
  这可把颙给急得:“行行行!就这!”
  倚门环胸,阿狣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瞧着他放下纸盒,脱去外套,不好意思地在脖颈后摸索,然后,褪下脸皮。
  不由站直了身子,纪狣的眉头皱得可以夹硬币。褐色松软的羽毛,刀削似的两腮,无辜眨巴的双眼,另外脑门正中上下排列的两只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好像方才瞌睡被扰。
  “真是你?!”
  见纪狣终于认出了它,颙兴奋地大呼:“对啊!嘿,阿狣,我的好兄弟!”故人相见,那两只眼睛也瞬时来了精神。
  砰!屋门在它的眼前狠狠关上。
  令丘之山,无草木,多火。其南有谷焉,曰中谷,条风自是出。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山海经》
  “孟姑娘,给您纠正一下。我不是妖,”在登记簿上一笔一划认真书写下自己的名字,颙的笑容带着满足,“我本是一只未开灵窍的野兽,来自上古山海去往东土大唐,哎哎,您别笑嘛,我是认真的。”
  她严肃地拼命点头,看着颙羞涩跳脚的模样,一秒钟破功。
  “好吧,您笑吧,别憋坏了。”
  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的颙,终是自己也忍不住了,笑得比她还大声。
  ***
  “我本是一只未开灵窍的野兽,来自上古山海去往东土大唐,不求真经,因为我不认得字。去那里,只是为寻找一个梦中听到的声音。”
  那个声音软软糯糯喊着:“爹,快来啊,小鸟受伤了。”
  “啥鸟?傻娃子,赶紧丢掉,哪有鸟长四只眼睛的?八成是妖怪。”
  “欸?不是鸟?”
  “丢掉丢掉,赶紧回家。”
  “欸,这妖怪看着,好可怜。”
  山海的东边裂开一道缝,这个消息仿佛是透进这里的新鲜空气。寂寥静默被打破,闻风而动的不止被关押在此思过的神仙妖魔,还有它们这些原住民。
  一边躲避时刻会遇到的危险,一边赶往东边。日以继夜,颙都数不清自己飞过了多少山头,越过几条沟渠,还有茫茫汪洋。却清楚地记得,疯狂涌向裂缝的神仙、妖魔不似往常那般水火不容?!
  它只是一只小小的颙,瞅准了缝隙便窜了过去。
  那时候,颙不知道何为“失重”。反正钻出缝隙的刹那,它就失去了平衡,感慨羽翼未丰也为时已晚。
  幸好遇到了那个声音。昏昏沉沉的时候多,偶尔也曾挣扎着清醒,它看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个人类的娃娃。小小的娃娃说:“我可是瞒着我爹来瞧你的,不过我也来不了几次了。这些果子留给你,赶紧吃了好起来,回家去吧。”
  最后一次听见他在它耳边絮叨,是个雨天。
  娃娃走了,他说他们要去长安,他爹说那个地方能吃饱饭。
  在山海,离颙住的山头再翻过十几个山头的西边,有一位落魄天神。天神曾来它的山头烤肉,漫山遍野的山火,把肉烤得滋滋美味,它得到了一小块。
  天神跟娃娃一样喜欢说话。不过,天神对它说得最多的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日之惠当以终生相还。”
  颙听不懂前一句,模模糊糊明白了四个字,终生相还。
  长安在哪?离它脚下的荒芜沙地有多远?一概不知。
  “按现在话说,那会儿,头铁。”颙不好意思地指着自己的脑袋。
  孟宫羽笑了笑,递给他一杯凉水,放了两片柠檬一叶薄荷。
  纪狣望了一眼滋滋冒烟的灯泡,还有颙面前那杯凉水,正逐渐咕噜咕噜沸腾。默默地,他打开了大门,不够,又去打开了后门。
  头铁心也铁,风卷残云,飞沙作伴。历经千辛受尽万苦,颙终于追上了娃娃一家的步伐,愉快地盘旋高唱,庆祝重逢。
  “小鸟,爷爷快来看,小鸟飞得好高啊!”娃娃的声音变了,依然软软糯糯,可是跟颙梦里的不一样。
  一位缠着白头巾的老人从茅草屋里探出头来。颙落在枯木上,望着他。老人也就这么望着它,过了很久、很久——
  “儿啊,你救的小鸟回来了!可你,怎么还不回来?”
  颙说自己太笨所以灵窍开得晚,非得等那娃娃的娃娃佝偻着背,请它一同去他爹的坟头,看看花开了没。
  他爹临死前说过,死后也会在下面保佑一家老小,远离荒芜温饱富足。爹还告诉他,死人的坟头会长一种花,如果花是红色的表示他在思念他们。
  “可惜至今,我们都没见爹的坟头开过花。”
  “如果花是白色的呢?”
  大朵大朵,迎风摇曳,夹杂在野草间,缀满坟头。
  “爹说,如果花开成了白色,便把他忘了吧。”
  ***
  颙停驻在通往来世池的转角楼梯,肩膀微微颤抖。今天过后,他就该把娃娃忘了。
  “忘不了就记着,”孟宫羽拉住了他,“记一辈子。“
  ”“不行,”他背对着她,用力抹了把脸,再回首,眼神坚决,“娃娃的后人把我当神仙供了好几世,可我除了给他们带去干旱,一无是处。”颗粒无收的日子他们活得艰难。
  “那就留在这,或许纪先生有办法?”这话,她说得小心翼翼,没有把握。可是,看着颙其实对这个世间还有留恋,她实在开不了口,让他走。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阿狣的家,也是因为我引起的山火。”
  “对,三百年前喝酒那天,你不止烧了我的老窝顺便也毁了整片山头。”悄无声息,纪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挑着眉头一副控诉模样,“一百二十年前你约我去抓鱼,一个时辰不到,半个湖水蒸发殆尽,鱼也熟了。”
  颙低着头,不发一言。
  “还有我带你去舞厅玩,才五分钟灯就全爆了,幸亏逃得快没被人类发现。颙啊,我拿你当朋友,你咋老给我拖后腿呢?”
  “对不起。”
  “当朋友的,罪都不赎就想走了?有你这样的朋友吗?!”纪狣咆哮着一脚踹上颙的后背,“该报的恩都报完了吗?我的呢?好吃好喝好玩,我带你一块的那份恩,你想赖掉?”
  “啊?啥、啥意思?”颙不解地望着孟宫羽,仍不敢看一眼怒气冲天的纪狣。
  扯了扯嘴角,孟宫羽拍拍他:“我想喝茶,帮忙去烧壶水。”
  “那这?”
  目光落在幽暗的通道,“改天吧。”来生啊,到他真正想忘记的时候再打开,也不迟。
  愣愣的,颙跟着孟宫羽折返回吧台。
  “孟姑娘,您知道那句话后面是啥?”
  “什么话?”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日之惠当以终生相还。天神说还有一句,但他不能告诉我。”
  “为什么?”
  “天神说,那是留给别人的。”
  孟宫羽笑着告诉颙:“那就留给别人吧,我也不知道。”
  断齿之仇必需头颅偿还。单纯的颙,不需要。
  ***
  又一个格外冷情的夜晚,大门嘎吱嘎吱摇曳了两下至此陷入了无声。迎面而来的不见往日熟悉的笑容,毛茸茸的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潮湿的地面,眼皮都懒得抬,只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孟姑娘今儿真不在哪?听说她快死了?”来客是个穿着黑夹克精瘦的小个子男人,见纪狣似乎不想搭理他,挠了挠短发下一刻就地坐下,伸手在毛茸茸的脑袋上就势抓了一把,“毛发干燥无光,你几天没吃肉了?”
  “节食减肥没听过?”纪狣没好气地回道,眼皮子动都没动,“今天不营业,出门请左拐。”
  不营业?左拐?“嘿老兄,如果没记错,湛承颜那小子就住这条街直走左拐吧?”小个子男人不客气地在纪狣脑袋上拍了一下,让他去除妖师家?这灰狼怎么越活越跟狗似的,要论忠心护主,对象也不对啊。
 
 
第29章 黑与白(五)
  “哼,你们不是一家的么,二郎神没给你说过嘛?”纪狣嫌弃地抬眼瞥了他一眼。当它是谁呢?想摸就摸想打就打?它是狼,狼妖一族下一任的族长,才不跟他一样,是狗。
  听这口气像跟他有仇似的?小个子男人托住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它。
  “看够了没?看够了赶紧滚。”凶狠的眼神泛着绿光,纪狣终于吼了出来
  “阿狣。”
  纪拈刚步下楼梯,就听得纪狣不善的语气正赶客。
  “七叔?!”
  纪狣慌乱地跳了起来,转身几步来到他的身边,“您怎么起来了?陆医生说让您多休息。”紧张兮兮的口吻,亦步亦趋绕着纪拈前后来回。
  “纪先生,”小个子男人依旧席地而坐,甚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许久不见,听说你也伤得不轻?”
  这回,纪狣真怒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扭头举爪作势就要扑上前,将这只幸灾乐祸的狗狠狠扯掉一块大腿肉。没错,它很久没吃肉了,不过不是因为减肥,而是没人煮。
  而这只狗,对,眼前这个穿着人模狗样的家伙,就是一只狗,货真价实的天狗。
  抛弃二郎神,妄想自立门户成神的哮天犬,真当自个儿也能学那孙悟空占山为王?怕不是狗粮里掺了三聚氰胺,吃多了把脑子吃坏了。心中不爽的纪狣按捺住发痒的牙根,暗自腹诽。
  “你倒是给我说说见过哪只狗,嘴里能吐出象牙的?”
  不紧不慢,一脸嘲笑,这就是哮天犬,被二郎神一脚踹进山海,依然不知悔改,蛮不讲理。
  纪狣不屑地甩了个白眼,身体却没离开纪拈腿侧半步,虽说狗和狼本是一家,但哮天犬这只,它拒绝相认。
  “嘁,说得倒也不错,你又没吃过象怎么吐得出象牙,因为你哪光顾着喝洗澡水了。”
  “嗯,说得有理。”小个子男人也不动怒,反而不急不躁地开始脱下黑夹克,仔细地叠整齐放置一旁。
  纪拈想出言制止,又见纪狣也弓背屈爪匐地,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哎,罢了,怕是也来不及了。
  不过该关照的仍要说,“别弄乱这里。”撂下话,待纪拈走后,嚎叫声接连而起,随之便是门板轰然倒地的声响。
  ***
  又西三百里,曰阴山。浊浴之水出焉……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山海经》
  自贞观元年与二郎显圣真君在楗尾堰一战落败,被关进山海后,一千三百多年近五十万个日夜,它气歪了脸熬白了头。终于等来山海的边缘豁了道口子,前脚踏出那个鬼地方这才发现,又是一个见鬼的地儿。
  这儿的人还是人的模样,不同的是四脚着地的同伴,竟也打扮得人模狗样?!
  就连吃食也变得千奇百怪,不变的是食盆倒也与它那时没啥区别。相反,比起它曾在二郎神府邸使用的奢华程度比起来,犹如小巫见大巫,倒也不值一提。
  要提也就想提提那些装进盆里的吃食,一粒一粒看着就硌得牙疼,亏它们还要装得吃得贼香。若换作它哮天犬,一巴掌掀翻这东西。真是为活在这个年代这个地儿的同伴感到羞耻,为了生存,哎,欸?
  “味道如何?”老头笑眯眯地瞅着垃圾箱里捡来的小狗,从盯着狗粮犹豫不决,到啊呜大口吃得欢乐。
  不不不,它只是太饿了,“啊呜。”它绝不承认这东西,嗯,还挺美味。
  “好吃就多吃点,饿坏了吧。”
  粗糙的手掌摸了摸肮脏污秽的狗头,满脸的褶皱随着老头呵呵的笑意,变得更深了。
  “你脖子上那是狗牌吧,让我瞅瞅有没有名字。”
  得过帕金森的手有些发抖,老头戴上老花镜的时候差点碰倒桌上的保温杯。拽过它的动作却异常轻柔,凑近了些又凑近了些:“哮、天、犬,欸?哮天犬?难不成你的主人是二郎神?”
  哮天犬塞了满嘴的狗粮,不忘反驳:“不,他不是我的主人,我们分道扬镳已经一千……”
  “哈哈哈哈哈!哪家的孩子这么可爱,哮天犬,小时候没少看西游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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