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老头的笑声洪亮,直接淹没了哮天犬的嘀嘀咕咕。
那是它第一次知道,在这个见鬼的地儿,哮天犬三个字如雷贯耳,家喻户晓。
而这个将觅食的它,从垃圾箱里抖抖索索拖出来的老头,被木条上的铁钉扎穿了脚底板。
它送了老头三个字:多管闲事。
后来,它才知道,那是四个字。
后来,它决定将就一下老头简陋的屋子。
还记得有一次它把肉带回家,老头乐呵呵地接过,洗巴洗巴,煮了。
一点都不惊讶,淡定得跟没事人一样。
不是,哮天犬甩甩头:“嘿,都不问一声这肉哪来的吗?”
这天,是它在老头家借住的第二十三天,再过七天,它就会离开。
“我就不问这肉从哪来的了,反正煮好也是你吃,”明明只能听到汪汪的狗叫,老头却像能猜到它的心思般,“就像我酿的那些酒,忒难喝,也得自个儿全喝咯。”
张了张嘴又闭上,哮天犬没有再发声,它突然觉得老头话中有话。
老头很奇怪,一天比一天让它觉得古里古怪。目光落在一瘸一拐的左腿,铁钉刺穿的伤口已经愈合,不过这与老头的瘸腿没有关系。拖着这么一条瘸腿,老头的动作会变得迟钝,可他依旧每天都是笑呵呵的。
家里不大一间半的屋子,木板木条归置得整整齐齐,堆放在一处。老头说,那些都是他的宝贝。
半个月的相处,哮天犬慢慢了解到,老头年轻的时候是个手工匠,现在嘛,准确地该称作一个落魄的木匠。
屋子外有个小小的院子,竹篱笆简单地围拢。原来搭建了一个小木屋,几天前被居委会——老头是这么叫那些人的,动手拆了。现在,竹篱笆稀疏的空地上,只放了一张板凳。
一屋子的东西被送去了废品站,唯独这张板凳老头犹豫了很长时间,整一宿。最后板凳还在原来的地方继续待着,老头抹了把脸,乐呵呵地去干别的事了。
阳光正好的时候哮天犬总闲不住,它对这个见鬼的地儿实在有太多的好奇。不然,它怎么会允许自己在这住一个月呢?当然,只是借住。
作为回报,拐三个弯的那户人家买的猪肉闻着挺香,它便好意顺嘴带给老头了。
“吃吧,”一大碗诱人的红烧肉搁在它面前,老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出去遛个弯。”
哮天犬瞥了他一眼,随即把头埋进了碗里,大快朵颐起来。
干完一件事就要出门遛个弯,是老头的习惯,也是一个少见的奇怪。至少,二郎神不会耍完枪然后出门溜达一圈,他必须得喝一大碗茶,不然得渴死。
呸,想那人做啥?!
吃饱美美地睡个好觉,梦里的时候老头就会回来了。
只是当哮天犬一觉醒来后,老头还没回来。
第二天一早,老头是被居委会送回家的。一个劲地点头,无论对方唠唠叨叨说些什么,老头只是点头,嘴里说着“对不起”。居委会那些人走前,依稀听得一句“别再去偷了,有困难告诉我们……”后面那些哮天犬没听清。
当那些人离开后,老头低头望着它,笑得讳莫如深,末了:“喂,我们哥俩喝一杯吧。”
和一只狗喝酒?这老头莫不是一晚没睡糊涂了?
转念一想,它是谁啊?哮天犬哪!天上地上前一千年后一千年,绝无仅有的唯一的神犬——电视上说能听懂人话的就是神犬,它就当之无愧地收下这个名号了。
“汪!”呃,它是说“好”。太久没尝过酒的滋味,一时兴奋得忘乎所以。
“就在那儿喝吧,”老头指着院子里孤零零的那张板凳,“你喜欢米酒呢?还是糯米酒?”
眨巴着眼睛,哮天犬不知道同为米,有区别吗?还是这儿的人喜欢分得那么清楚?
“啊,我们整点桂花酿吧。”
看着老头兴冲冲地拖着瘸腿进屋,打开碗柜然后是一阵碗碟清脆的碰撞声。哮天犬不明白,怎么又成桂花酿了?
星月疏朗,浮云悠悠,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还有个把月快到中秋了呢。”轻轻地呢喃着,老头仰头望向高悬半空的月亮,然后打了嗝。
舔干净食盆里最后一滴酒,哮天犬心满意足地长长呼了口气,如果把食盆换成金杯银盏,它会更加尽兴。
“哮天犬,”老头喊它,“看那!”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哮天犬梗直了脖子,不知是不是桂花酿的后劲还是眼花,月亮像是被咬掉了一块。
今儿不也是十五吗?它晃了晃脑袋,头顶白毛随之也晃了晃,突然一个激灵——
七月十五,俗称七月半,人类口中的“鬼节”,难怪空气中有股焦糊味啊。
“欸,你不知道吧,我有儿子……”
第30章 黑与白(完)
老头可能醉了,眯缝着眼说着胡话。否则,它都待了大半个月了,这么丁点大的屋子,他儿子躲哪呢。
“就是离家远了,估计快把他家老头忘咯。”
灵活的舌头不舍地舔了一圈嘴巴四周的毛,哮天犬随口哦了一声,收回的视线又转而盯着装桂花酿的酒瓶。鬼不鬼节的与它又有何干系,别说这桂花酿还真是好喝,只是这么小一瓶,怕是解馋都不够啊。
比起他不见踪影的儿子,此刻的哮天犬更想知道这酒是怎么酿出来的。想着想着,就伸出了爪子,在即将摸上瓶子时被人捷足先登。
“省着点,”小气的老头把酒瓶子抱在了怀里,“明年还要喝呢。”
眼看到手的酒就这么飞了,哮天犬无不可惜地啧啧嘴,咕哝道:“明年我可等不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酒喝开水,这话不还是这地儿的人他们说的嘛。怎么到老头嘴里就又变了呢?
所以说,人类啊,是最难懂的。
“等明年的秋天哪,我儿子就回来了,儿子回来了。”
紧紧的抱住酒瓶子,生怕对面的小狗来抢似的,嘴里哼哼唧唧地念着儿子,老头的身体微微摇晃、摇晃。
无可奈何长叹一口气,哮天犬在板凳腿旁趴下,枕着老头的鞋面闻着泥土气息,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楗尾堰、威严的二郎神府邸、镀金水盆,它欢快地舔了一口水盆里的水,嗅到了香甜的桂花味。
第二天,哮天犬醒来时,老头还睡着,歪歪斜斜地坐在板凳上,怀里的酒瓶滚落在地上,桂花酿顺着瓶口流进了地里。
第三天,老头还在睡,不知何时那股香甜变得愈发浓郁。
第四天零点刚过,来了一个小个子男人,精瘦的身板穿着一件黑色夹克。他在老头的身边蹲下,轻轻喊了声:“爸,我回来了。”
***
“卑鄙无耻小人。”
纪狣一蹦三丈高,气得呜呜低咽,这不上道的哮天犬打不过它居然毁了“营业中”的小挂牌。
吐出嚼烂的最后一口木头,哮天犬冷笑:“彼此彼此。”
它不还把它最喜爱的黑夹克咬了那么多窟窿,整整齐齐,跟这只蠢狼的满口牙位置对称。相比之下,这木牌不过普通杉木,孟宫羽往那瞎涂抹了“营业中”三个字而已。比起它的黑夹克,它随便划俩字都比她写得好。
“这是普通的牌子吗?是普通的吗?!”虽然内心十分非常肯定的确是普通的木牌,可纪狣不想面对比它家七叔更难缠的孟宫羽,内心的抗拒终于让它吼出了真心话,“我七叔都不敢丢!”
晚风轻拂带起树叶沙沙,哮天犬忽然安静下来,闭上眼细细探嗅。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纪狣快以为它睡着了。
“这木牌上有他的味道。”
头顶的一簇白毛在月色下分外惹眼,被猫抓花的脸颊,老头都曾细心替它清理洗净。
怔怔地望着变成一堆木头渣的小挂牌,“营业中”三个字用的是油漆,哮天犬吧唧吧唧两下,尝到一嘴的苦涩。
挂牌的来历阿狣说它也不清楚,反正是孟宫羽带回来的,纪拈都没多看一眼。白油漆写上字后,便挂到了门口。
也曾遇到过有那么一两个妖跟孟宫羽提过,这挂牌上有一股味,劝她赶紧丢了。孟宫羽似模似样地闻了一遍,然后拿给纪拈又瞧了一趟,结果,重新给挂回去了。
“你再好好回忆回忆?”
难得在哮天犬脸上看到不若往常的淡定,纪狣忽然对这挂牌也产生了兴趣。
“要不,我们去问问我七叔?”孟宫羽现在比死人多一口气,颙在门口守着,除了纪拈,没别人能问了。
狐疑地目光打量了它一番,哮天犬不确定地问道:“刚才你还说这是孟姑娘带回来的,怎么一会纪先生就知道了呢?”这只蠢狼不觉得自个儿的话前后矛盾嘛?
“你是不是傻呢,这里什么地方?我七叔真会啥都不知道吗?”一个笨字被纪狣硬生生咽下,在哮天犬翻脸前跃开,“我去找他,你在门堂等着。”一溜烟,消失在飘飘荡荡的门帘后。
偌大的酒吧,一地狼藉。
缺角碎面的吧台、折断倒地的桌椅、还有不忍目睹的酒瓶子哗啦一片,哮天犬想捡起夹克,在看见伸出的爪子后,无奈地徒留苦笑。
幸好纪狣并未让它等太久,纪拈好像仍有点力不从心,是扶着墙走出来的,脚步虚浮。
他想找张凳子,然后发现只能站着?揉了揉额角,靠着不能直视的吧台,面色苍白,“你想知道什么?”说话都好像在大喘气,询问它的目光却很柔和。
“那个,”头一次,哮天犬感到不好意思,舌头打了个转开口问道,“你的身体不要紧吧?”
惊掉了纪狣的下巴,纪拈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愣愣地看着它,忘了搭话。
哮天犬撇了撇嘴,至于这么大反应吗?还不如一老头的接受度。
……
门堂上的灯忽明忽灭,哮天犬重新穿上了人皮和他最喜欢的黑夹克。将碎得不成样的木渣小心翼翼地归拢,装进塑料袋子,神情专注而又沉重,每放入一块眉头便蹙近一分。
但那些只是普通的杉木渣,还沾上了这只狗的不少口水。
纪狣不解,更是想不通,为何七叔却说这就是哮天犬寻找的东西。
可哮天犬说的是,它想替老头再找一瓶桂花酿,找到之后就回楗尾堰,找二郎显圣真君再战一回合。
是胜或败不重要,它都会乖乖回去山海。因为这个见鬼的地儿,它不想再待了。
越待,只能越难受。
***
瓜子、花生、可乐、小板凳,纪狣将这些一一摆放在店门口,孟宫羽坐上小板凳背靠琉璃门板,面朝阳光,满足地眯缝了眼。
只是在外人眼里,一个裹着羊毛披肩的女人窝在墙边,身边趴着一条频频打瞌睡的哈士奇,一起占据了半条人行道。
幸亏已过了午饭时间,否则还不知道会被别人怎样指指点点。陆小柳摇摇头,再次握紧了手里的袋子,沉重地朝他们走去。
“你们真是,舒、服。”尤其是最后两个字,陆小柳几乎咬牙切齿。
孟宫羽睁开一只眼:“回来啦,东西都买齐了?”
“废话,”她交代的,不完成自己怎么敢回来?陆小柳哼了一声,不过,“纪狣,还不帮忙?”都到门口了,这灰狼居然动都动?
纪狣仍然没动,就是那摆动的尾巴出卖了他。接着,一只穿着球鞋的脚,踹上了他的屁股。
“装,我让你再装。”装哈士奇装上瘾了?陆小柳气不打一处来。
“嗷呜。”
“糊了,三七筒,清一色!”
凄惨的叫声被隔壁棋牌室的激动淹没。
晚餐的时候,孟宫羽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一张纸。
“房屋装修合同?”纪拈以为自己眼花。
纪狣却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O字型。
陆小柳不明所以,夹菜的筷子停留在半空,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孟宫羽折起合同,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真傻,普通装修公司来不了,找不普通的不就行了,对吧?哎,我怎么没早想到呢。”
“不是,你等会,”纪拈觉得脑袋有点晕,“我想知道,为什么要装修?”什么普通不普通,她当玉清能从澡堂变茶楼、客栈、当铺、钱庄啥的,单单靠的“不普通的”装修公司?
漂亮的杏眼瞥了他一眼,上挑的眼尾写着“还用说”?
孟宫羽说:“冬天热死夏天冻死,春天透不过气,秋天阴暗潮湿,你说,为什么不装修?”
一语说道了众人的心坎里。
“我跟凫老板都说好了。”
纪拈愈发脑瓜子疼:“凫老板?”
“嗯呐,凫徯凫老板,装修的事情都包给他了,”灌了口可乐,孟宫羽接着说道,“我把要求都列给他了,我们只要等着拎包入住。”
果然是他,说起来哪回装修不是他凫老板?纪拈欲哭无泪:“多少钱?”又要被坑一回,多多少少心还是会痛。
“嘿嘿,全部免费。”大声、响亮,这才是孟宫羽最自豪的地方,下巴昂得老高,等夸。
“哇!凫老板是好人!”纪狣一蹦三丈高,欢呼雀跃。
陆小柳也明白过来,飞快地夹了一口红烧鱼,终于能吃饭了。
孟宫羽肩膀一歪:“喂喂,是我让他免费的哎。”
纪狣接话接得飞快:“大姐厉害!”
“叫小姐。”
“小姐厉害!”
刚想表示受用点头,却不知为何觉得不对?
相对没心没肺的纪狣,纪拈也觉得哪不对,但瞧孟宫羽喜滋滋的模样。他决定还是多问一嘴:“凫老板肯费用全免?老实说,你拿什么跟他交换了?”
乌溜溜的眼珠贼兮兮地打转,孟宫羽屁股悄悄往外挪了一半。
“想什么呢?哪有什么交换,就是人家凫老板慷慨,同情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呗,”手捂嘴角,孟宫羽朝他眨眨眼,继续说道,“然后嘛我想不能总占别人便宜对吧,所以就把你书房里的那个白瓷瓶,和那个黑不溜秋的瓦罐坛子,一并送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