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人那司马迁是做什么的,你就一厨子,跟着瞎起什么哄?”
“大兄弟,尽管来吧,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只求你一件事,替我回家看一眼我的酒楼。”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凫徯砍下了胖厨子的脑袋。半夜三更摸入小树林,剥下他的外皮,针线缝巴缝巴将脑袋和身体缝巴上了。
若是抓他的人留意,能清楚地看见他脖子上歪歪扭扭的针脚。
啪,一掌拍击桌面,“一派胡言,”竹帘后的人突然发难,“有人看到奉命砍你脑袋的那人,暴尸荒野只剩一张皮了,分明已经死去多时。你竟还敢说,是他救了你的性命?!”
闻言,凫徯蓦地愣住。不对啊,自己虽不是善类,但与那人皮相处得久了也多少有点感情。记得还选了块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挖坑埋得挺深啊。
哪只闻到味道的野兽,将他给挖了出来?
见“胖厨子”趴在地上不回话,竹帘后那人再也没了耐心:“来人啊,去将湛老爷子请进来。”
那便是凫徯,第一次见到琉焰湛的掌门人。
湛老爷子准确无误地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仙风道骨傲然于世,只是,灰白的双目不可视物。
可,凫徯却感受到一股无形的灵力直压背脊,霎时喘不过气。
“凫徯,逃出山海来到人间,你也不愿就此消失吧?”
震惊得凫徯全身僵硬,湛老爷子居然能够传心音?!能达到这种地步的,不是天赋异禀,就是,距离成仙,湛老爷子只一步之遥。
传心音,在山海里会这招的,都是那些被贬的神、魔。
凫徯不会,只能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苦笑。
“别急,只需帮我做件事,从今往后锦衣荣华世间繁花,你将享之不尽。当然,也不会再像之前那般辛苦,被人类追杀的滋味不好受吧。”
一字一句敲打在心头,灵魂深处的贪婪和欲望,似乎正在苦苦挣扎,试图破茧而出。
凫徯的亟不可待,湛老爷子仿佛能看得见,手捻白须满意地笑了。
迫不及待的还有一人,竹帘后面的那位。
“湛老爷子,辨出了吗?这家伙是人还是鬼?”
“回公公,他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压迫的灵力陡然消失,凫徯无力地倒在地下,迷茫地望着朴实干净的灰布鞋面。
“那他是?”
“恭喜公公,这位乃是上界仙神,化身凡人只是不得已为之。”
“可是可是,他怎么跟那厨子一模一样?”
“至于其中原因,怕是得请这位仙神亲自告诉您了。”
面不改色心不慌,原来这就是“得道高人”。
偏偏,他必须牢牢抓住这个弥天大谎换来的一线生机,可笑可怜。缓缓起身,凫徯的苦笑逐渐不见,面若冰霜直指竹帘。
“本仙曾劝过他,可他宁死不肯屈服。化身为他,只因本仙想亲眼看一看,他是否死得其所?”
“敢问神仙,又如何能证明您所言属实?”
笨蛋厨子,活着成了别人的弃子,死了,也不过是谋权者巴不得踢开的碎石子。
重于泰山,轻如鸿毛,厨子啊厨子,人世间这一遭,什么都没得到。
点石成金,一招幻术足以证明他的仙人身份。
狼狈地被丢入囚牢,被恭敬地请出牢门。凫徯昂首挺胸一路不苟言笑,湛老爷子跟在他身后,不疾不徐步伐轻迈。
拒绝公公的宴请,因为凫徯想尽快知道,这位琉焰湛的掌门在打什么算盘。
“等到时机成熟,琉焰湛自会告知。”
说罢,高深的湛老爷子登上候着的马车,扬长而去。
也就是说,他想躲也没地躲?围捕了他一路,琉焰湛的门人也很辛苦?凫徯气到发笑。
好,那就大家等着瞧。是琉焰湛道高一尺,还是他凫徯魔高一丈。
第24章 醉生梦死(完)
风尘仆仆赶到玉清时,恰逢十六,妖王闭门不见。
门口多了一只打盹的狼妖,懒洋洋地睁开一条缝瞅了凫徯一眼,又睡着了。
不客气地拍拍毛茸茸的脑瓜,凫徯叫它:“新来的吧?去,给纪拈报个信,就说我来了。”
腾地跃起,“嗷!你谁啊?!”狼妖还年轻,见过的世面有限,“我们家王的大名是随便叫的吗?”绿油油的小眼睛,努力瞪得很大。
对,它不认得他,“我是凫徯,”凫徯指着玉清的大门,“跟你们家王是旧识,赶紧去通报,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商讨。”
岂料年轻的狼妖根本不屑一顾:“没空,王说了谁来都不见。”说完,它又准备躺回石阶。
“没空个屁,仇人都快找上门了,他还有闲情在里头小酌?!”
“咦?你真认得我们家王?”
凫徯不是第一次认识纪拈,怎么会不知道每逢十六,他躲在玉清里头除了喝酒就是喝酒。
“少废话,赶紧的!”估摸着时辰,跟踪他的也快赶来了。
狼妖挪了两步又挪了回来:“跟王说啥?”
“就说,报仇的机会到了。”
雾气氤氲,玉清三池若隐若现。
薄纱般的云雾,缥缈的烟雨,狂风夹杂着暴雪,三景交叠仿佛人间三世。
妖王靠卧在池沿,目光被手中正把玩的一只白玉酒杯吸引了注意力,似乎对一旁义愤填膺的话语并不在意。
他的举动,引来凫徯的不快:“小子,你听见了吗?”
漫不经心,指尖绕着杯沿打转,“嗯。”他敷衍地应了一声,仿佛兴致缺缺。
但凫徯一点都不满意,伸展胳膊勾走了酒壶,往嘴里灌下一大口,寡淡无味是水?!讶异地又灌了一口,没错。
“怎么是水?”一时忘了想要责怪他的话,“酒呢?”不由恍然方才进屋时就觉得哪儿奇怪,现在想来,缺了浓郁的酒香味。
“酒断人肠,少喝为妙。”
半个时辰过去,妖王终于说了句囫囵话。
只是在凫徯听来,费了半天劲,就他一个瞎激动,还不如问一句酒呢,“我真是闲的。”气呼呼地将酒壶抛进池中。
“糟蹋。”可惜地看着在池水里沉浮的白玉酒壶,妖王将白玉酒杯一同抛去,“算了,不强求。”
酒杯与酒壶碰撞,应声而碎。莹白透亮的碎片散落池面,不一会儿,被池水淹没。
重重地叹气,“纪拈,”凫徯唤他名字,“你不打算寻琉焰湛报仇了是吗?”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妖王纪拈也坐起了身,掸去粘附的水珠,转而望着他:“抱歉,恐怕让您失望了。”一双黑眸如古井深潭,波澜不起。
赶往玉清的途中,凫徯一边躲避琉焰湛派来跟踪的门人,一边预想了多种可用计策,只等与纪拈碰面后相商。而这些计策能够实施的前提,是纪拈的复仇之心。
曾经扬言要让琉焰湛一门血债血偿的妖王,不见了。如今消极懒散窝在这玉清的方寸之间,纪拈仍是妖王,孤独寂寞地活着。
咻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别开玩笑,”凫徯无法想象,“才多久不见,你怎么像变了模样?是悟道了?还是不准备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不管哪个理由,他都不接受。
不吭气也不作声,正当凫徯以为纪拈会持续沉默以对时,却见他挥散了今生池上的烟雨,一池池水微波荡漾。
凫徯不解地探头望去,池中之水依旧浑浊,甚至倒映不出自己的身影。
“不入其中你看不见,”纪拈立在池沿,凝视着池面,“而我,下过这池水数以千回,却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你放弃了?”
纪拈摇头:“不是放弃,是放下。”
他得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才不至于坚持不住的时候背负过多的愧疚。
“哦,你是说她的死活与你无关对吗?”他的过往,凫徯不了解,风言风语耳闻了一些亲眼目睹也只一些,“那些个修仙门是不是寻她,寻不寻得到她,从今往后也跟你无关。这件事,我赞成。”
出自真心发自肺腑,不过,凫徯关心的可不是那个女子的死活。
“今儿来找你,我也不知道姓湛的老头是不是让我寻孟婆,”它们逃出山海可不是为了给凡人当耳目的,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抹凌厉,“但是他们竟敢威胁到我的头上,我凫徯可不是吃素的。”
了然地点头,“你要如何那是你的事,”纪拈出神地望着池水,“我累了。”
“不行,这次你非帮我不可!”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凫徯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为什么?”
“就为我曾给你的那半壶酒。”
天上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凫徯分给纪拈的半壶酒——醉生梦死,是酒的名字,也是喝酒之人的愿望。
纪拈哑然失笑。当初他接下醉生梦死的半壶,要的是抹净关于那女子的记忆,结果,醒来后刻入骨髓般抓心挠肝。
初到世间的凫徯,幸而遇见的是他。否则,光凭醉生梦死的酒香,就能赔了它的命。
灵窍开了又怎样?凫徯不通透,还冒着傻气。纪拈便要它的半壶酒做交换,穿上一身人皮,去人类中走一遭吧。
临走时凫徯曾问过他,为何相遇那日在湖边,痛苦不堪?喝下醉生梦死后,又为何痴痴傻笑?
原来他在凫徯眼里,也是个傻子。
纪拈说故事很长,没功夫给他讲。给凫徯讲的是只兔子精,来寻妖王复命,今年还没有那只狐媚的消息。
狐媚不是成精的狐狸,而是裹着狐狸毛的孟婆。
彼时,他不习惯人世间的琐碎,平添烦恼的事没必要沾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根深蒂固地扎根在凫徯的信念中。
上古的异兽,比起困于凡尘的妖王,凫徯活得更自由自在。
当人类欺到他的头上时,他也必须还以颜色。
纪拈不赞同他的做法,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就这么说定了,”凫徯的态度强硬,“帮我也是帮你。”
凫徯不知道,当他跨出玉清的门槛才几步,曾经给它讲故事的兔子精,悄然出现在今生池边。
唯唯诺诺又耐不住一脸的兴奋,“王,您是怎么猜到,这凫徯找您不是为琉焰湛当探子?”因为心底紧张,兔子精小声说着,两只前爪不停揉搓。
“不是猜得到,”纪拈望着紧闭的门扉,“我也不过是赌了一把。”世间一走百年,凫徯是不是原来的凫徯,他也不敢保证。所以当兔子精慌张来报,说凫徯被琉焰湛抓了去,又被全须全尾地放了——他不得不提高警觉。
所以,从凫徯靠近玉清的一刻开始,纪拈用水换了酒,命纪狣守在门外,兔子精躲去石柱后。
意兴阑珊是表面,凫徯的满腹牢骚和毫不掩饰流露出的厌恶,纪拈听得见也看在眼里。当凫徯说出自己的计划时,他的心中也已翻起巨浪。
凫徯这边假意投诚琉焰湛,而纪拈只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出手,计划简单得倒像随便一拍脑子的决定。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来简单实行起来却并不容易。琉焰湛什么地方?纪拈与之正面冲突的看似只一次,实则每一次只要牵扯到孟婆,背后必然会有琉焰湛出现。
那么多年以来,有时他也有些糊涂,为何那个女人总和修仙门纠缠不清?
紧抿的嘴角勾起,凫徯的心思,纪拈不得不佩服,大胆、缜密,也够毒辣。
“你不是要寻那女子么,让他们去找呗。而我,会是你最好的内应。”大言不惭的凫徯,正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姓湛的敢许我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又何乐不为?成全他们便是。”
“不怕对方利用结束后,杀你灭口?”纪拈没他的乐观。
凫徯说:“谁利用谁还不一定,若要说错,那必是错在他们。杀我灭口,也要有这个本事。”
“半壶醉生梦死,不足以让我信任你。”
“它的配方却足能让琉焰湛信任我,”凫徯定定地看着他,“纪拈,喊你一声兄弟,你我虽不是同族,但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纪拈回望凫徯,微微一笑。
从进门到离去,凫徯至始至终没有褪下身上的人皮。探头望向今生池的刹那,纪拈看到了凫徯和这身人皮的原主胖厨子。
茫茫草原上逮野兔喂食奄奄一息的凫徯鸟,深挖沟渠妄图捉条小鱼给凫徯鸟解解馋,冰天雪地中胖乎乎的身躯替孱弱的凫徯鸟遮挡风雪。胖厨子十分喜爱这只长得丑巴巴的小鸟:“小家伙,等你长大了爹给再找个丑媳妇。”
丑鸟展翅高飞,胖厨子高兴得手舞足蹈。这一飞,丑鸟没了踪影。
天际线变换时,兵营来了个瘦弱的年轻人,冲着胖厨子吆喝道:“长得那么寒碜还想给老子当爹?做梦。告诉你,老子现在给你当兄弟。”
树林行刑时,凫徯跪着求胖厨子不要死,他能救他。
胖厨子摸了摸他的脑袋:“阎王要我三更死,岂会留我到五更?你若当我是大哥,听我一句劝,这世间有太多的无奈,回家去吧,这儿,不值得。”
冰冷的刀刃被殷红浸染,凫徯呆若木鸡,流不出一滴眼泪。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提起纪狣重新摆上的酒壶,纪拈将壶中酒洒进了今生池。
若能醉生梦死,谁又舍得清醒。
第25章 黑与白(一)
立春刚过,树木已在悄悄抽出新芽。
沿海小城的繁华中心,玉清酒吧很久没有生意了。
食指轻敲桌面,“孟大姐,看得出你心情欠佳,”是个带着黑框眼镜,白衬衣黑西裤熨烫得一丝不苟的少年,“不过,我还没准备好离开。”